王 思 豪
《三国演义》中的赋学史料及其与小说之关联问题*
王 思 豪
在中国古代小说文本中蕴藏有丰富的赋学文本与史料,这是一个被学界长期忽略的赋学领域。借赋学兴盛时代的东汉、三国之史事敷衍而成的历史演义小说《三国演义》,存有《铜雀台赋》《据水断桥赋》《大雾垂江赋》和《赤壁鏖兵赋》以及一些赋学史论。曹植原撰而借诸葛亮之口增改的《铜雀台赋》在《三国演义》的情节转换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是小说情节不可或缺的组成元素。缘于《三国演义》版本衍变繁杂,各版本中的赋篇文本出现有存、废与增、删的不同抉择以及异名、异文等问题,其中蕴涵着独特的版本价值和历史批评倾向。赋作本身具有描绘性的“体物”特征,又与小说情节设置相关联,在小说氛围创设及情感褒抑方面伏波千里,彰显出鲜明的叙事性特征。雅、俗两种文学体式在以三国为故事发生场的历史语境中相融互渗,彰显出独特的文学现象。
《三国演义》; 《铜雀台赋》; 赋学; 小说叙事
辞赋与小说,分属雅、俗两种文学体式,但有意思的是,在小说文本中常常蕴藏着丰富的赋学文本与史料。这些赋学文本与史料在小说盛行评点之时,又衍生出独特的赋学批评,这是一个别样的、且被学界长期忽视的赋学领域。借赋学兴盛时代的东汉、三国之史事敷衍而成的历史演义小说《三国演义》,存有曹植原撰而借诸葛亮之口增改的《铜雀台赋》、“祖龙图”《据水断桥赋》、“前人”《大雾垂江赋》和《赤壁鏖兵赋》以及一些赋学史论*郑铁生:《〈三国演义〉诗词鉴赏》(修订本,北京:新华出版社,2010年)一书收录《铜雀台赋》和《大雾垂江赋》,并有赏析。笔者《话说〈三国演义〉中的赋及赋论》(《名作欣赏》2009年第10期)一文也有简单论述,本文延续这一问题的探讨,重在梳理小说中的赋学史料及其与小说的关联问题。。《三国演义》版本逾40种,衍变繁杂*郑振铎在《三国志演义的演化》一文的第九节中推断《三国志演义》最初刊本为嘉靖本《三国志通俗演义》,明代的三十余种刊本从其发展而来:“嘉靖本假定是罗贯中氏的原本的话,则罗氏原本的文字直到明末,还未有人敢加以更动、删落或放大的了……在清代的初期……果然出来了一位文士,又将罗氏的《三国志通俗演义》一变而成为第一才子书。”郑振铎将《三国演义》分为嘉靖本和毛宗岗本两种系统。(郑文载《小说月报》20卷10号,1929年)后因“关索故事”和“静轩诗”等问题研究的持续展开,英国学者魏安(《三国演义版本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日本学者上田望(《〈三国演义〉版本试论——关于通俗小说流传的一个考察》,《东洋文化》1990年第71号)和中川谕(林妙燕译:《〈三国志演义〉版本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等都提出了各自的版本演化系统。,各版本中的赋篇文本出现篇目存废、文句增删、题评不一、异文层出等诸多问题,对这些问题加以梳理考论,一方面裨益赋学批评,另一方面亦有助于探究小说诸版本衍变过渡的痕迹,勘掘赋在小说的主题倾向与情节书写过程中的独特内涵。
明弘治七年(1494)庸愚子(蒋大器)《序》、嘉靖元年(1522)修髯子(张尚德)《引》的《三国志通俗演义》(简称“嘉靖本”)卷之九“诸葛亮智说周瑜”回,存有一篇借孔明之口诵出的曹植《铜雀台赋》:
从明后而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列双台于左右兮,玉龙与金凤。挟二桥于东西兮,若长空之蝃蝀。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忻群才之来萃兮,协飞熊之吉梦。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云天垣其既立兮,家愿得双逞。扬仁化于宇宙兮,尽肃恭于上京。惟桓文之为盛兮,岂足方乎圣明?休矣!美矣!惠泽远扬。翼佐我皇家兮,宁彼四方。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辉光。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君寿于东皇。御龙旗以遨游兮,周鸾驾而周彰。恩化及乎海宇兮,嘉物阜而民康。愿斯台之永固兮,乐终古而未央!*陈寿史传,罗贯中编次:《三国志通俗演义》卷之九“诸葛亮智说周瑜”回,明嘉靖本壬午刊本。
曹植《铜雀台赋》最早见载于《三国志·陈思王植传》裴松之注文转阴澹《魏纪》条,无题目。明以前赋文有存于《艺文类聚》62卷(简称“《艺》本”)、《初学记》24卷(简称“《初》本”)、宋刻本《曹子建文集》(简称“《文集》本”)和《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曹子建集》(简称“《集》本”)等,题目俱写作“《登台赋》”。
仔细比对《铜雀台赋》和《登台赋》,可以得出这些结论:
一是小说《三国演义》的赋文应该是以《三国志》裴注为底本。原因是:1.在《三国演义》和《三国志》裴注中,赋文奇数句末都有一个“兮”字,而《艺》本、《初》本、《文集》本、《集》本无;2.赋文“登层台”,《三国志》裴注文同,《艺》本、《初》本、《文集》本、《集》本作“聊登台”;3.赋文“漳水”,《三国志》裴注文同,《艺》本、《初》本、《文集》本、《集》本均作“漳川”;4.赋文“翼佐我皇家兮”,《三国志》裴注文同,《艺》本、《初》本、《文集》本、《集》本作“翼佐皇家”。5.“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君寿于东皇”,《三国志》裴注作“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年寿于东王”,《艺》本、《初》本、《文集》本、《集》本均无此句。
二是《三国演义》中的赋文比《三国志》裴注多出了两段文字(即上引文中的黑体字部分),这应该是小说家的创造。小说家为什么要增加这两段文字呢?回到小说文本,故事情节发展至此,大的军事背景是:曹操屯兵百万于江汉,荀攸驰檄欲结盟孙权,联合攻打“孤身江夏”的刘备;孙权方是战降两派僵持,而决策高层的核心人物周瑜在文武官员的不同意见下也举棋不定。事关紧急,诸葛亮只身一人来到吴国,欲说服吴国与刘备联合抗曹,实现隆中对策。此时,孔明能不能说服周瑜则成为能否破曹、从而形成“三国鼎立”局面的关键。众所周知,吴国乔公有两个女儿:大乔和小乔,皆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一个是孙策的主妇,一个是周瑜的爱妻,两个人物都是相当重要的。诸葛亮却佯装不知,对周瑜说曹操此举引百万之众,虎视江南,其实只为大、小乔二美女,如果你用千金购买二女送与曹操,操必班师回朝。周瑜起初不信,孔明便曰:“曹操幼子曹植,字子建,下笔成文。操尝命作一赋,名曰《铜雀台赋》。赋中之意,单道他家合为天子,誓取二乔。”*罗贯中:《三国演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第384页。文中所引《三国演义》文字,如未特别注明,皆出自此本,不再赘注。至此,周瑜还是犹疑不定,一再追问孔明“公能记否?”“请诵一遍”,李渔在此眉批说:“此时不跳起来,不是有养,犹疑孔明假话耳。”直到孔明诵出该赋全文,周瑜才“跳跃离座,指北而大骂”,决计抗曹。
《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第44回“孔明用智激周瑜”,自孔明点出“铜雀台”始,至引出“二乔”,到最终诵出《铜雀台赋》,“李卓吾”的眉批评语是数次重复“妙极”、“更妙”。妙在何处?一是借赋明曹操有“誓取二乔”之意。这一点毛评说的很清楚:“《铜雀》旧赋云‘连二桥于东西兮,若长空之蝃蝀’,此言东西有玉龙、金凤之两台而接之以桥也,以‘蝃蝀’比之,即《阿房赋》所谓‘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凌空,不霁何虹’者也*毛本多将铜雀台的书写比作《阿房宫赋》,如第五十六回“曹操大宴铜雀台”云:“其台正临漳河,中央乃铜雀台……上横二桥相通,千门万户,金碧交辉。”毛评曰:“八言可抵一篇《阿房宫赋》。”。孔明乃将‘桥’字改作‘乔’字,将‘西’字改作‘南’字,将‘连’字改作‘揽’字,而下句则全改之,遂轻轻划在二乔身上去,可谓善改文章者矣。”这里有个疑问:毛评所说的“《铜雀》旧赋”是指什么赋?是指《三国志》裴注中曹植的原赋吗?但今存裴注曹植赋中并无“连二桥于东西兮,若长空之蝃蝀”一语,显然是《三国演义》的作者补加入的。或者是毛氏所看的《三国演义》“古本”中就写作“连二桥于东西兮,若长空之蝃蝀”,觉得改得不好,遂托孔明将“桥”字改作“乔”字,将“西”字改作“南”字,将“连”字改作“揽”字,下句全部修改,今天所见到的毛本即写作“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
这里需要梳理一下在《三国演义》版本系统*[日]中川谕:《〈三国志演义〉版本研究》对魏安、上田望诸家关于《三国演义》版本的分类多有修正(第14—24页),后出转精,段江丽《中川谕的〈三国演义〉版本研究》(《明清小说研究》2015年第3期)一文对此有详论。故本文的版本系统分类以中川谕系统为参照,中川谕将《三国演义》版本划分为三大系统:一是24卷系诸本:嘉靖本、周曰校本、夏振宇本、英雄谱本、李卓吾本、钟伯敬本、毛本、李渔本;二是20卷繁本诸本:叶逢春本、余象斗本、志传评林本、郑少垣本、杨闽斋本、汤宾尹本;三是20卷简本诸本:熊清波本、刘龙田本、朱鼎臣本、天理图本、黄正甫本、刘荣吾本。中这两句的写法。
首先,24卷系诸本:
嘉靖本:“挟二桥于东西兮,若长空之蝃蝀。”
周曰校本、夏振宇本、李卓吾本:“挟二桥于东南兮,若长空之蝃蝀。”
钟伯敬本、英雄谱本:“挟二乔于东南兮,若长空之蝃蝀。”
毛本、李渔本:“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
其次,20卷繁本诸本:
叶逢春本、余象斗本、志传评林本、郑少垣本、杨闽斋本:“挟二乔于东南兮,若长空蜘蛛。”
汤宾尹本:“挟二桥于东南兮,若长空蜘蛛。”
再次,20卷简本诸本:
刘龙田本:“挟二乔于东南兮,若长空蜘蛛。”
天理图本、刘荣吾本、朱鼎臣本、熊清波本、黄正甫本:“挟二乔于东南兮,若长空之蝃蝀。”
对比可见:一是毛宗岗所说的古本“《铜雀》旧赋”虽与嘉靖本写法最为相近,但将“挟”作“连”字,这在现存的《三国演义》版本中,还未见到这种写法,或是毛宗岗还见过比嘉靖本更早的弘治本等古版本,现已不得而知。二是在所有版本中,仅嘉靖本写作“西”,其他诸本已写成“南”字,这又说明嘉靖本与《三国演义》祖本最为接近;仅毛本、李渔本作“揽”字,其他诸本皆作“挟”。三是24卷系诸本中嘉靖本、周曰校本、夏振宇本、李卓吾本与20卷繁本诸本中汤宾尹本作“桥”,而24卷系诸本中的钟伯敬本、英雄谱本、毛本、李渔本与20卷繁本诸本中的叶逢春本、余象斗本、志传评林本、郑少垣本、杨闽斋本,以及20卷简本诸本中的刘龙田本、天理图本、刘荣吾本、朱鼎臣本、熊清波本、黄正甫本均已写作“乔”字。四是20卷简本诸本中刘龙田本与20卷繁本诸本中的叶逢春本、余象斗本、志传评林本、郑少垣本、杨闽斋本写法一致,而与同系统中的天理图本、刘荣吾本、朱鼎臣本、熊清波本、黄正甫本差异很大,据此看来,将刘龙田本归入20卷繁本诸本系统,似乎更为恰当。英国学者魏安认为刘龙田本是个“拼凑本”,将刘龙田本的1—8卷归入C、D的C支(相当于中川谕“20卷繁本诸本”);9—20卷归入D支(相当于中川谕“20卷繁本诸本”)*[英]魏安:《三国演义版本考》,第111、138页。案:中川谕《〈三国志演义〉版本研究》一书在总结魏安的版本系统划分时,即将刘龙田本直接划入D支,这不符合魏安的系统划分,中川谕对魏安观点的理解不够全面。参见中川谕:《〈三国志演义〉版本研究》,第30页。。《铜雀台赋》存刘龙田本第八卷,应该划入20卷繁本诸本。五是20卷简本诸本中的天理图本、刘荣吾本、朱鼎臣本、熊清波本、黄正甫本这两句的写法与24卷系诸本中的钟伯敬本、英雄谱本一样,据此,可知20卷简本诸本与钟伯敬本、英雄谱本也存在一定的承继关系。因此,中川谕的系统划分,就《铜雀台赋》中这两句的写法差异来看,存在一些不合理之处。
毛本将嘉靖本中“挟二桥于东西兮,若长空之蝃蝀”改写成“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确实更能起到刺激周瑜的作用,“李卓吾”第44回总评曰:“言及二乔,不由公瑾不兴兵也。孔明妙处,兵在禁处下着,所以再无虚着也。”*案:钟伯敬评本眉批作:“孔明妙处,正在禁处下着。”李渔本眉批说“此架二桥,借得甚巧”,“彼作有心之听,二语亦甚作证”。历来评论家也多只指出这一点,这样,那么赋文中只需要增加这两句即可,为何还要敷衍出其他文字呢?孔明说“赋中之意”是“单道他家合为天子,誓取二乔”,怎样“合为天子”?小说将《三国志》裴注“等年寿于东王”改成“等君寿于东皇”,即是“天子”一例。另外,增加的文字中也充满帝王气息,如“玉龙”“金凤”“皇都”“御龙旗”“周鸾驾”“恩化及乎海宇”“斯台之永固”“终古而未央”等等,皆是天子气象。《铜雀台赋》的“妙”就妙在“赋中之意”正戳中周瑜“禁处”,直接促成了小说文本中“联吴抗曹”、三国鼎立的局面。
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在《三国演义》中却是通过一篇名赋中的假托之语成就,正如余象斗本眉批论“孔明诵赋”云:“一诵铜雀之赋,而使周瑜受气……必欲灭之,此有志者事竟成。”在《三国演义》的诸多版本中,《铜雀台赋》都直接出现在回目或者插图中*近代连阔如传本的《评书三国演义》(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73回也以“诸葛孔明诵赋激瑜”为回目,诵赋全文,并有详细的情节解说,亦说明《铜雀台赋》在《三国演义》中的作用至关重要。,如:
杨闽斋本:上有图,其两侧配文字,右侧曰“孔明暗诵”;左侧曰“铜雀台赋”。
夏振宇本:上无图,配文字上页曰“曹操铜雀台赋”*案:“曹操”应是“曹植”之误。;下页曰“周瑜闻赋骂操。”
汤宾尹本:上页上有图,其两侧配文字,右侧曰“孔明暗诵”;左侧曰“铜雀台赋”。下页上有图,其两侧配文字,右侧曰“周郎听赋”;左侧曰“奋志大怒”。
叶逢春本:上有图,其两侧配文字,右侧曰“周郎听诵台赋”;左侧曰“奋志大怒”。
黄正甫本:上有图,其上配文字曰“孔明诵念铜雀台赋”。
由此也可以看出,《铜雀台赋》在《三国演义》的情节转换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并与上下文前呼后应。小说第34回曹操在“金光处”掘出一“铜雀”,大喜,命筑高台庆祝,曹植进曰:“若建层台,必立三座:中间高者,名为铜雀;左边一座,名为玉龙;右边一座,名为金凤,更作两条飞桥,横空而上。”这就是赋中“列双台于左右兮,玉龙与金凤。挟二桥于东西兮,若长空之蝃蝀”语之源头,是为前呼。第四十八回曹操宴饮长江,谓诸将曰:“昔日乔公与吾至契,吾知其二女皆有国色,后不料为孙策、周瑜所娶。吾今新构铜雀台于漳水之上,如得江南,当娶二乔置之台上,以娱暮年,吾愿足矣。”自白欲夺取二乔置于铜雀台上,这是后应。与以《铜雀台赋》“智激”周瑜相呼应,后文“气”周瑜也是运用《铜雀台赋》的手法,如第54回“刘皇叔洞房续佳偶”,直接导致“二气周瑜”,毛评曰:“孔明诵《铜雀台赋》,是以孙权之嫂、周瑜之妻激东吴也。今授锦囊密计,是又以孙权之母、周瑜之丈人助玄德也。其子之策,其母破之;其婿之策,其丈人又破之。妙在即用他自家人,教他怪别人不得。”《铜雀台赋》成为小说情节不可或缺的组成因素,如果没有《铜雀台赋》,就没有了蜀、吴联盟的可能,就没有了随后的赤壁之战,也就没有了三国鼎立的局面,那么何来《演义》?
《铜雀台赋》在小说情节转换中的作用至为关键,所以在《三国演义》诸版本中都加以保留,而《据水断桥赋》、《大雾垂江赋》、《赤壁鏖兵赋》三篇赋的存与废,在诸版本中表现却不一,诸版本中赋作异文也蕴含着一定的版本价值和历史批评倾向,对这些问题加以考察,或可窥见《三国演义》诸版本衍变的痕迹。
首先,关于赋作存废情况。《据水断桥赋》:嘉靖本、李卓吾本、钟伯敬本、叶逢春本、周曰校本、熊清波本、杨闽斋本、夏振宇本、郑少垣本、余象斗本、汤宾尹本、刘龙田本、英雄谱本、志传评林本存;黄正甫本、天理图本、刘荣吾本、朱鼎臣本、毛本、李渔本不存。《大雾垂江赋》:嘉靖本、李卓吾本、钟伯敬本、叶逢春本、周曰校本、杨闽斋本、夏振宇本、郑少垣本、余象斗本、英雄谱本、志传评林本、毛本、李渔本存;黄正甫本、熊清波本、天理图本、刘荣吾本、朱鼎臣本、汤宾尹本、刘龙田本不存。《赤壁鏖兵赋》:嘉靖本、李卓吾本、钟伯敬本、叶逢春本、周曰校本、杨闽斋本、夏振宇本、郑少垣本、余象斗本、汤宾尹本、英雄谱本、志传评林本(应该有,缺页)存;黄正甫本、熊清波本、天理图本、刘荣吾本、朱鼎臣本、刘龙田本、李渔本、毛本不存。
据此,可以看出三篇赋均存者:嘉靖本、周曰校本、李卓吾本、钟伯敬本、夏振宇本、英雄谱本、叶逢春本、杨闽斋本、郑少垣本、余象斗本、志传评林本;存两篇者(《据水断桥赋》《大雾垂江赋》):无;存两篇者(《据水断桥赋》《赤壁鏖兵赋》):汤宾尹本;存一篇者(《据水断桥赋》):刘龙田本;存一篇者(《大雾垂江赋》):李渔本、毛本;三篇赋均不存者:黄正甫本、天理图本、刘荣吾本、朱鼎臣本。我们仍以中川谕的版本系统为参照,属24卷系诸本中的嘉靖本、李卓吾本、周曰校本、夏振宇本、英雄谱本三赋全录,李渔本和毛本,亦属于24卷系诸本,但不录《据水断桥赋》和《赤壁鏖兵赋》。20卷繁本诸本中的叶逢春本、杨闽斋本、余象斗本、志传评林本、郑少垣本亦全录三赋,而属繁本系统的汤宾尹本不录《大雾垂江赋》;20卷简本诸本三赋多不录,而此系统的刘龙田本却录有《据水断桥赋》(称“古风”)。因此,赋作的存与废,在《三国演义》的诸版本中,并不与中川谕的分类相一致。值得注意的是,除刘龙田本外,其他20卷简本诸本都没有收录《据水断桥赋》。查《据水断桥赋》收录在刘龙田本的第七卷,这也再次印证魏安将刘龙田本的前8卷划入C、D的C支(相当于中川谕“20卷繁本诸本”),是合理的;且按照小说情节发展而应存于卷九之后的《大雾垂江赋》《赤壁鏖兵赋》,已经不见存于刘龙田本中,这也证明刘龙田本的9—20卷可归属于“20卷简本诸本”。因此,中川谕将刘龙田本全部纳入20卷简本诸本,是欠妥当的。
其次,关于《据水断桥赋》的赋题与文末考证问题。《三国演义》在引出《据水断桥赋》时,嘉靖本、李卓吾本、钟伯敬本、周曰校本、夏振宇本等作“祖龙图《据水断桥赋》”,英雄谱本作“祖龙图有《据水断桥赋》一篇云”,赋文首句是“蜀之诸将,惟飞最雄”。而叶逢春本、余象斗本、志传评林本、刘龙田本无题目,有“蜀有诸将,惟有张飞最雄,有篇古风曰”语;杨闽斋本、郑少垣本题目,有“蜀有诸将,惟有张飞最雄,有古风赞曰”语。汤宾尹本无题目,有“蜀将惟有张飞最雄,有篇古风曰”语。叶逢春本、杨闽斋本、郑少垣本、余象斗本、志传评林本、汤宾尹本、刘龙田本因前有此句,赋文首句无“蜀之诸将,惟飞最雄”语。对于出现这种问题的原因,章培恒做了较为详尽地分析,指出:“其所以如此,当是叶逢春的底本(或其底本的祖本)的板片或纸张已经断烂或损坏,其‘祖龙图《据水断桥赋》’诸字及赋的有些字句已经佚失或无法辨认,遂以意增改,成了现在所见的这种样子,从而也就暴露了其不通的程度:赋竟然被当作了‘古风’。”*章培恒:《再谈〈三国志通俗演义〉的成书年代——以叶逢春本〈三国志传〉为中心》,见氏著《不京不海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68页。章先生虽然只是将叶逢春本与嘉靖本作对比,得出这个结论,但在中川谕的版本系统中,24卷系诸本与20卷系诸本的一个重要区别就是将这篇“赋”误作“古风”。因此,除“板片或纸张已经断烂或损坏”等原因导致将“赋”写作“古风”外,这一重要区别也成为划分24卷系诸本与20卷系诸本的一个重要标准。依据中川谕的版本系统分类考察,24卷系诸本都是作“赋”;20卷系统的繁本以及简本中的刘龙田本都是作“古风”,二者界限非常分明*或者说:《据水断桥赋》是“赋”还是“古风”,是判断《三国演义》版本归属于“嘉靖本系统”还是“志传本系统”的一个重要依据。。
还有一个问题是嘉靖本《据水断桥赋》赋末有双行小字夹批云:“此是司马温公叹孤穷益德之英雄。”周曰校本赋末双行小字夹批云:“【考证】此是司马温公叹孤穷玄德之英雄。”夏振宇本赋末双行小字夹批云:“【补注】此是司马温公叹孤穷玄德之英雄。”志传评林本赋文眉批云:“【考证】此是司马温公叹孤穷玄德之英雄。”这里有几个问题:首先,这个评语最早出现在嘉靖本中,属于这个系统的周曰校本、夏振宇本也有保存,而属于志传系统繁本的志传评林本也有评语,且与周曰校本完全一样。其次,嘉靖本评论中张飞的字作“益德”,嘉靖本、周曰校本以及李卓吾本等,亦写作“益德”*沈伯俊:《张飞字“翼德”还是“益德”?》,载《三国漫话》,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9—40页。,而20卷系诸本中多写作“翼德”,如嘉靖本《据水断桥赋》中“乃天意之有定,遇燕人之劲力”句,叶逢春本、杨闽斋本、郑少垣本、余象斗本、汤宾尹本、刘龙田本、志传评林本作“何期天意之有定,乃遇燕人张翼德”,张飞字写作“翼德”,这与毛本写法相同,因此,在这一点上,毛本又与20卷系诸本相一致。明人胡应麟《张飞字益德辩》一文谓:“陈寿《三国志》……张车骑飞字益德,而无别字。元末市井演义讹‘益’为‘翼’,世人童孺习观,而正史反高阁束之,遂不复知演义之谬。”*胡应麟:《少室山房类稿》卷99,民国续金华丛书本。据此知元末的“三国演义”版本作“翼德”,叶逢春本等志传本是遵从元本写法。最后,还有一个问题:嘉靖本是司马光叹“益德”,而周曰校本、夏振宇本以及志传评林本都是作“玄德”,为何?司马光语来源不详,但“孤穷”的对象应该是玄德,嘉靖本卷之五“玄德匹马奔冀州”节刘备答袁绍语云:“孤穷刘备,久欲投门下。”又卷之八“定三分亮出茅庐”节引“曾子固有古风”曰:“孤穷玄德走天下,独居新野愁民厄。”*案:现存曾巩文集中不见这篇“古风”。但《据水断桥赋》描写的对象是张飞,为何赋末的夹批却评论的是刘备?赋文最后两句是:“为勇烈的之高明,救孤穷之先主。立功业于三分,播英雄于万古。”这个夹批主要针对此二句而言,“立功业于三分,播英雄于万古”指的是刘备,张飞有重要的辅佐之功。
再次,《据水断桥赋》作者以及与小说情节关联问题。《三国演义》署名赋文作者是“祖龙图”,“龙图”乃是宋代龙图阁学士的省称,“祖龙图”盖指祖无择。无择,字择之,上蔡人,“进士高第……加龙图阁直学士、权知开封府,进学士,知郑、杭二州”*脱脱等:《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0659页。。然查《龙学文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6卷)无此赋*案:宋人陈思编《两宋名贤小集》(清抄本)卷87收有《祖龙学集》,亦不见此赋。,那这篇赋是小说家自己写的吗?或许也不是。此回写张飞喝退曹兵后,嘉靖本(24卷系诸本)说“来到桥边,下马拆断桥梁”,叶逢春本(20卷繁本诸本)同,朱鼎臣本(20卷简本诸本)说“不追,令兵拆断桥梁”,且“玄德问其故,飞言拆桥一事”,从小说叙事文字中可知,桥是曹操败退后,由张飞自己、或者张飞命令士兵拆毁桥梁的。而《据水断桥赋》中云“因据桥而决战,当断水以成功”,且一声大喝后“忽见桥梁颤撼,水波逆流”,这与赋前的一首五言诗“一声暴雷响,桥断两三虹。汉水西流去,林峦落叶空”相对应,可知桥是被张飞孔武有力的吼声震颤断的。张飞是喝断桥梁还是拆断桥梁?赋文内容为何与小说叙事文字相矛盾呢?小说叙事文字的本意绝不是张飞喝断桥梁,而是曹兵退后拆断桥梁,因为如果是喝断桥梁,曹操怎么可能会后来生疑追击?小说也就不会有“刘玄德败走夏口”的情节了。《三国演义》中的诗赋称桥是被“喝断”的,但叙事文字中是先喝退曹兵,再拆桥。《三国志·张飞传》:“先主闻曹公卒至,弃妻子走,使飞将二十骑拒后。飞据水断桥,嗔目横矛曰:‘身是张益德也,可来共决死!’敌皆无敢近者,故遂得免。”*陈寿:《三国志》,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943页。《三国志》是先“断桥”再大吼的,那这里的“桥”肯定就不是“喝断”的了。元杂剧《单刀会》写张飞“横一条丈八牟,当阳坡有如雷吼,曾当住曹丞相一百万戈甲豼貅,叫一声混天尘土纷纷的桥先断,喝一声拍岸惊涛厌厌的水逆流”*佚名辑:《古今杂剧》之《古杭新刊的本关大王单刀会》,元刻本。。元杂剧《黄鹤楼》刘封说:“俺三叔张飞,十八骑人马,在那当阳桥上,喝了一声,桥塌三横水逆流,吓的曹兵倒退三十里远。”*朱凯:《刘玄德醉走黄鹤楼》头折,民国孤本元明杂剧本。《三国志平话》“张飞据水断桥”目:“便叫:‘吾乃燕人张翼德,谁敢共吾决死!’叫声如雷灌耳,桥梁皆断。曹军倒退三十余里。”*《三国志平话》卷中,《古本小说集成》本,第1册,第73页。从元杂剧到平话,都称桥是被“喝断”的*关于古代小说与戏曲之间的改编问题,侯忠义《古代小说的改编问题》(《明清小说研究》2015年1期)一文有详论,可参考。。
至此,张飞“据水断桥”的演变轨迹:先断桥再大喝(《三国志》)→大喝断桥(元杂剧、《平话》、《三国演义》之《据水断桥赋》)→先大喝再拆桥(《三国演义》叙事文字)。所以《据水断桥赋》应该不是《三国演义》作者写的。程毅中有个大胆的猜测,他说:“这些诗赋却不见于《平话》,又不象是罗贯中的作品,而是别有来由的,很可能承袭自宋金人‘说三分’的繁本。”*程毅中:《宋元小说研究》,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83页。这个矛盾怎么解决?毛本是删赋,将嘉靖本则目“张益德据水断桥”改作“张翼德大闹长坂桥”,所以说毛本删《据水断桥赋》也不一定全是“韵文冗长”的考量。
最后,赋作异文及与小说批评倾向问题。在《三国演义》诸版本中,这四篇赋的异文颇多,尤其是24卷系诸本与20卷系诸本之间差别尤大,且前者文字普遍优于后者文字,如《据水断桥赋》嘉靖本“如激电之煌煌,似高虹之凛凛。若乃擐甲披袍,横鎗立马。昂然飘举,奋炁凌云”句,叶逢春本、余象斗本、刘龙田本、志传评林本作“如激电之煌煌,诸兵不息;躰昂然而凛凛,忿气凌空。振甲披袍,横鎗立马”。杨闽斋本、郑少垣本作“如激电之煌煌,追兵不息;体昂昂而凛凛,忿气凌空。振甲披袍,横鎗立马”。可以看出24卷系诸本文字比较精致,而20卷系诸本中的文字要粗糙得多。还有些异文是版刻、评论者主观所为,文字的改动反映了他们的小说批评倾向,同如《据水断桥赋》嘉靖本“曹操播威名于四海,统千员之将士”句,叶逢春本作“惟曹军之势,万里鹰扬。统千员之将士”;杨闽斋本、郑少垣本、余象斗本、汤宾尹本、志传评林本作“惟曹公之势,万里鹰扬。统千员之猛将”;刘龙田本作“惟曹公之势,万里一扬。统千员之将士”;英雄谱本作“惟曹公之势,万里鹰扬。统千员之将士”。由“曹操”到“曹军”,再到“曹公”,这种称谓的变化,反映出对曹操由贬到褒的道德批评倾向。同样在《据水断桥赋》中嘉靖本写曹操“吞诸侯于紫塞,挟天子于金銮”句,叶逢春本作“参诸侯于紫塞,扶天子于金銮”,“吞”改作“参”,“挟”改作“扶”,明显看出叶本对曹操的历史行为有所掩饰。又在《大雾垂江赋》中嘉靖本“南控三吴”句,“控”,叶逢春本、杨闽斋本、郑少垣本、余象斗本、志传评林本作“镇”;“吴”,叶逢春本、杨闽斋本、郑少垣本、余象斗本、志传评林本作“夷”,如果说24卷系诸本赋文对东吴的态度是中性的话,那么20卷系诸本的态度明显有鄙夷的倾向。
首先,在《三国演义》诸版本中,《大雾垂江赋》的存、废是最难取舍的问题。24卷系诸本和20卷繁本诸本中都加以保留,20卷简本诸本删除,而至毛本又给予保留,且仅存《铜雀台赋》和《大雾垂江赋》。今人对这篇赋的存废,也有不同的看法,主张废赋者认为:“毛宗岗……在四十六回《用奇谋孔明借箭,献密计黄盖受刑》中,写到长江大雾,援引了一篇不太长的赋说:‘前人有篇《大雾垂江赋》曰’云云,依然脱离了原来的叙写笔调,成了游离于情节和性格之外的结构样式。”*任耀云、宋学俊:《描写艺术概论》,成都:电子科技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49—250页。“……《大雾垂江赋》……在简本中都被删掉了。当然这些韵文太过冗长,减缓了小说的节奏,删掉似乎并无不好……后来毛氏父子对《三国》文本的修改,重要的一点就是‘删削论赞’,简本在此点上似乎可以与毛评本暗合,对提高小说的艺术性有一定的帮助。”*刘海燕:《明清〈三国志演义〉文本演变与评点研究》,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66页。主张存赋者如李国文认为:
大雾垂江,是借箭的好天气。但作家并不急着去叙述即将进行的战斗,而是掉转笔锋,来描写这大雾弥漫中的长江。赋,是文学形式中的咏叹调,最适宜于感情的宣泄、思想的升华、心绪的泛滥、灵感的挥发。特别在金鼓催动、号角齐鸣、弓箭出鞘、万马奔腾的时刻,由大动而突然大静,也是为读者在下一个大战高潮到来之前,设置一个心理上的舒缓期,这自然也是作文把握节奏一法了。*李国文:《李国文评点三国演义》,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304页。
从艺术角度来评判《大雾垂江赋》的存与废,因偏好差异,见仁见智,但有一个问题却被大家忽略:毛本与20卷诸本简本一样主张删赋,却为什么保留了《大雾垂江赋》?一是毛本看重这篇赋的艺术特色,表现之一就是圈点。赋中“初若溟蒙,才隐南山之豹;渐而充塞,欲迷北海之鲲”句、“东失柴桑之岸,南无夏口之山”句、“返白昼为昏黄,变丹青于水黑。虽大禹之智,不能测其浅深;离娄之明,焉能辨其咫尺”句、“盖将返元气于鸿荒,混天地为大块”句,毛本皆用圈点标识,以示写法之精彩高妙。二是认为这篇赋中的大雾意境在整篇小说中伏波千里。小说第46回孔明料定大雾,三日借箭,毛评夹批曰:“曹操谨具奉申,孔明则写领谢帖矣……曹操正坠在孔明云雾中。”第67回,曹操平定汉中与张鲁守将杨任、杨昂之战:“是日,大雾漫漫,对面不相见。”毛评夹批:“前孔明借箭时,有江中大雾;今曹兵破敌时,有山中大雾。前有赋,此无赋者,只下文叙事情景,而赋已在其中矣。”又“夏侯渊一军抄过山后,见重雾垂空,又闻人语马嘶。”毛评夹批:“但闻人语,不见人形;但闻马嘶,不见马到,抵得一篇《大雾赋》。”《大雾垂江赋》创设的大雾意境在小说中被多次利用,已成为小说情景构成与渲染的重要元素,毛氏认识到这一点,当然不会忍心删掉此赋。
其次,还有一个问题,我们也不能忽略,即在中国赋学史上,元明复古,倡导“祖骚宗汉”,赋坛创作多以骚赋、散体古赋为主,律赋创作几尽绝迹,但《三国演义》中除《铜雀台赋》是古赋外,其他三篇赋都是典型的律赋,以《赤壁鏖兵赋》第二段为例:
时也,(发语)天气严寒,江声吼冻。(紧句)夜月上而星斗明,东风起兮天地动。(长句)展黄盖之神威,助周郎之妙用。(长句)流光闪烁,涌一派沧浪之波;烈焰飞腾,扫百万貔貅之众。(杂隔)俄尔,(发语)巽二施威,孟婆震怒。(紧句)祝融发雷霆之声,荧惑荡乾坤之步。(长句)波底鱼龙,云间乌兔。(紧句)愁海竭而江枯,总魂惊而魄惧。(长句)帆樯森耸,皆为风内之灰;士卒狰狞,以绝阳关之路。(轻隔)
唐佚名《赋谱》曰:“凡赋以隔为身体,紧为耳目,长为首足,发为唇舌,壮为粉黛,漫为冠履。苟手足护其身,唇舌叶其度,身体在中而肥健,耳目在上而清神,粉黛待其时而必施,冠履得其美而即用,则赋之神妙也。”再以此对照赋文的最后一段:“嗟吁呼!(发语)遍野横尸,满江翻血。(紧句)闻鬼哭而神号,似天崩而地裂。(长句)孔明回还夏口兮,风正狂;孟德败走华容兮,火未灭。(杂隔)数既难逃,天已剖决。(漫句)鼎分三国之山河,名播一时之豪杰。(长句)”《赤壁鏖兵赋》赋文押韵谨严,紧、长、隔、漫等句渐次而出,为一篇典型的工整律赋,《据水断桥赋》和《大雾垂江赋》亦如是。为何在通俗小说中会出现当时不再流行的律赋呢?前文引程毅中以“据水断桥”故事推测《据水断桥赋》是对宋金人的“承袭”,这与小说以宋人祖龙图之作托名相一致,推测是有道理的,甚至《大雾垂江赋》和《赤壁鏖兵赋》或许也是宋人的作品。
最后,与正统赋学评论不一样,《三国演义》中的赋论处境独特。以毛本为例,论赋文字有四则:
衡笑曰:“公言差矣!此等人物,吾尽识之:荀彧可使吊丧问疾,荀攸可使看坟守墓,程昱可使关门闭户,郭嘉可使白词念赋,张辽可使击鼓鸣金……”
(孔明):“儒有君子小人之别。君子之儒,忠君爱国,守正恶邪,务使泽及当时,名留后世。若夫小人之儒,惟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且如杨雄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阁而死,此所谓小人之儒也;虽日赋万言,亦何取哉!”*案:“日赋万言”中的“赋”是动词,主要针对西汉著名赋家扬雄而言,且扬雄有赋是“雕虫篆刻”之语,与前言一致,故可视为赋论。
孔明曰:“……赋中之意,单道他家合为天子,誓取二乔。”瑜曰:“此赋公能记否?”孔明曰:“吾爱其文华美,尝窃记之。”
(杨修)问曰:“蜀中人物如何?”松曰:“文有相如之赋,武有伏波之才;医有仲景之能,卜有君平之隐。九流三教,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者,不可胜记,岂能尽数!”
其一,以上四则赋论,在《三国演义》诸版本系统中,文字存有差异,如第一则嘉靖本中无“郭嘉可使白词念赋”句,而20卷系诸本中皆存;又如第三则孔明“吾爱其文华美”句,嘉靖本作“吾爱文章之华美”,20卷繁本中叶逢春本作“吾爱其文章”,没有点出赋“华美”的特质,简本朱鼎臣本无此句。其二,这四则赋论为《三国志》相关情节中所无,皆是小说家的创造。第一则出自第23回“祢衡裸体骂曹操”祢衡语,第二则出自第43回“诸葛亮舌战群儒”时诸葛亮答复程德枢语,第三则出自第44回“诸葛亮用智激周瑜”诸葛亮对《铜雀台赋》的评价,第四则出自第六十回张松答杨修问难语。其三,这四则赋论有贬“赋”与美“赋”之别。除第三则论及赋作本身外,其他皆为品评人物而设。第一则祢衡本意是骂曹操、鄙郭嘉。第二则诸葛亮论述“君子之儒”与“小人之儒”的区别*查《三国志》、《诸葛亮集》等书,皆无类似文字。《三国志·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引《襄阳记》:“刘备访世事于司马德操。德操曰:‘儒生俗士,岂识时务?识时务者在乎俊杰。此间自有伏龙、凤雏。’”(《三国志》,第913页)这里区分“俗士”和“俊杰”的标准是是否“识时务”,与诸葛亮的“君子之儒”和“小人之儒”的区分类似,“君子之儒”要“忠君爱国,守正恶邪”,要“泽及当时,名留后世”,是为“识时务”;“小人之儒”不“识时务”,只专工于翰墨辞赋,胸中无对策,不能惠泽当世,流芳后世,扬雄投莽即是。这或是罗贯中将此段话安在孔明身上的缘故。,盖本西汉扬雄《法言·吾子》,其云:“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扬雄:《法言》,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25页。我们可以广义地理解“童子”即为“小人之儒”,“壮夫”即为“君子之儒”。这段赋论可概括为“君子不为赋论”,是自扬雄始的“壮夫不为赋论”的演化发展。第一、二则因为贬人,再以赋贬人,贬斥辞赋之意明显,而第四则张松借相如辞赋来显示蜀中文才,又有褒赋之义。即使是诸葛亮这一个人物,在小说中对赋的态度也褒贬不一,第二则赋论诸葛亮说赋是“小人之儒”所为,而第三则诸葛亮又当众背诵曹植的《铜雀台赋》,且多有溢美之辞。贬赋与美赋之词,在同一个人物身上都达不到统一。小说中的赋论,一旦成为故事情节的有机部分,就会在一定程度上失去其自身的独立性,成为一种附庸,带上较强的功利性色彩,祢衡、诸葛亮、张松都只不过是小说家的代言者而已。
赋者,一方面“铺采摛文,体物写志”(刘勰《文心雕龙·诠赋》),另一方面又“敷陈其事而直言之”(朱熹《诗集传》),这显示赋具有描绘性与叙事性的双重特征。《三国演义》中的四篇赋,《铜雀台赋》直接参与小说的叙事,在小说的情节安排上起了关键性的作用,而《据水断桥赋》、《大雾垂江赋》以及《赤壁鏖兵赋》主要是赞美与描绘。据史实而论,《铜雀台赋》原文只是曹植对铜雀台的一番歌咏,描绘性是其主要特征,而小说家通过对赋文本的增改,以及将之与小说情节设置关联,描绘性特征在小说中被淡化而叙事性特征凸显,这是在以三国为故事发生场的小说体裁中出现的独特文学现象。《据水断桥赋》写人,《大雾垂江赋》写景,《赤壁鏖兵赋》写事,这种对人、景、事的描绘,也并未止步于静止的“体物”功能,而是在小说的氛围创设以及情感褒抑方面伏波千里,赋的描绘画面在小说中灵动起来。一些赋学史论也附庸于小说的叙事情境,任由小说家假他人言而为自己语。缘此,在正统赋学之外,小说文本中的赋学史料的“附着”涵义更耐人寻味。
【责任编辑:张慕华;责任校对:张慕华,李青果】
2016—11—30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汉赋与《诗经》学互证研究”(14CZW072);全国高校古委会直接资助项目“《历代赋汇》点校”(1340)
王思豪,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南京 210004)。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3.002
拙文承蒙江苏省社科院萧相恺先生、南京大学苗怀明教授、哈佛大学田晓菲教授悉心指点,谨致谢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