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贞
〔摘 要〕《悲剧的诞生》是哲学家尼采第一部正式出版的哲学著作。本文试从音乐心理学视角解读尼采的观点“悲剧的音乐代表希腊的精神”。
〔关键词〕 尼采 《悲剧的诞生》 音乐心理学
多数时候,尼采是以一位哲学家的身份进入人们视线的。但鲜为人知的是,尼采曾以一位心理学家自居:“一个优秀的读者——一个配看我作品的读者从我的作品中所能得到的第一印象就是,我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心理学家。”①
《悲剧的诞生》是尼采第一部正式出版的哲学著作。这是一部借着艺术谈论人生的哲学著作,全书主要关注了两个问题:“其一为生命的意义;其二为现代文化批判。”②尼采在这本著作里,探讨了三个观点。其一,他认为“悲剧文化”是希腊人应对痛苦的策略之一;其二,他认为阿波罗(即太阳神)象征着对个体化原理与美的假象的执着,狄奥尼索斯(即酒神)象征着表象的破碎和对意志的接近,而“悲剧的诞生”则是意志的显性表达。其三,他认为只有悲剧才能代表“希腊精神”。这种精神,是源自希腊人自身的对于生命的意志,这里有人类求生的本能,有对于生命力本身的信任。
在《悲剧的诞生》里,尼采将古希腊悲剧中的音乐解读为“酒神现象”,并将这种“酒神现象”最终解释为“希腊的精神”。因为音乐是悲剧的重要部分,且承载着尼采的哲学心理学思想的核心,所以使得我们从音乐心理学的角度来寻求解读这部哲学著作成为可能。
先看《悲剧的诞生》中一段关于萨蒂尔合唱歌队的描述:“理查德·瓦格纳曾说过,文明被音乐所消除,正如同烛光为日光所消除……古希腊的文化人面对萨蒂尔合唱歌队会感到自己被消融了……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种种鸿沟隔阂,都让位给一种极强大的、回归自然心脏的统一感了……真正的悲剧都以一种形而上学的慰藉来释放我们,即是说:尽管现象千变万化,但在事物的根本处,生命却是牢不可破、强大而快乐的。这种慰藉具体而清晰地显现为萨蒂尔合唱歌队……深沉的希腊人,唯一地能够承受至柔至重之痛苦的希腊人,就以这种合唱歌队来安慰自己。希腊人能果敢地直视所谓世界历史的恐怖浩劫,同样敢于直观自然的残暴,并且陷于一种渴望以佛教方式否定意志的危险之中。是艺术挽救了希腊人,而且通过艺术,生命为了自身而挽救了希腊人。”③
尼采为何断言是悲剧音乐“挽救”了希腊人?悲剧音乐究竟是如何“挽救”希腊人的?要弄清楚这些,我们只能求助于悲剧音乐本身。
据西方音乐史记载,音乐在古希腊人生活中占有统治地位。在希腊神话里,神和半神是音乐的发明者和最早的践行者。在多神众教的时期,音乐也成为古希腊众多宗教仪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早期的希腊音乐主要有荷马史诗、抒情诗和颂歌。希腊古典时期的音乐则包括悲剧和喜剧。悲剧由早期的酒神颂歌发展而来。“悲剧”(Tragedy)一词的希腊文是“羊”(tragos)和“颂歌”(ode)的结合,这与早期悲剧演出中附加的“羊人剧”有关,由唱酒神颂歌的合唱歌队队员披着山羊皮,模仿酒神的老师和侍从萨蒂尔的样子,表演插科打诨的轻松短剧,以调节剧场气氛。古希腊悲剧的含义不在于“悲”,而在于“严肃”……常取材于神话传说和荷马史诗,主题常是英雄人物于不可抗拒命运之间的冲突……悲剧是戏剧、诗歌、音乐和舞蹈合一的综合艺术形式。公元前530年左右,在演唱酒神颂歌的基础上,诗人泰斯庇斯(Thespis,公元前6世纪)自扮一个角色,与歌队对话,这是悲剧中的第一个演员,埃斯库罗斯引入第二个演员,索福克勒斯引入第三个演员,这才真正形成戏剧。悲剧的演出,最初由一个演员叙述故事,后发展到三个演员同时登台,用吟诵的“宣叙调”解释剧情,演员面戴假面具,脚穿高底靴,女角由男演员饰演,一人可扮演几个角色,演出中有歌队演唱,用阿夫洛斯管伴奏,在可容纳数万人的半圆形露天剧场演出。剧中歌队的合唱分为“正”、“反”、“合”三段,唱“正”段时转向右方,最后是“合”段,合唱队一般由15人组成。
从这段史料我们得知,悲剧音乐源自“酒神颂歌”,即宗教仪式音乐。发展至悲剧,酒神节的世俗意义可能已大过其宗教意义,但仍是一种仪式。所以,悲剧音乐可界定为一种“仪式音乐”。“‘仪式音乐是民族音乐学、人类学中的一个概念,指在形式和风格上与特定仪式的环境、情绪、目的相吻合的,可对仪式参与者产生生理和心理效应的音乐。”④
那么,这种仪式音乐对仪式参与者所产生的“生理和心理上的效应”究竟是什么呢?尼采用到了三个词:“消融”、“统一感”和“释放”。
首先,悲剧音乐究竟让仪式参与者在哪些方面产生了被“消融”的“统一感”?
我以为其一是文化认同感。“文化认同的主要根本之一是人们对身处生态环境互动关系的认知,即所谓的宇宙观;宇宙观的体现,则包含在由信仰和仪式组成的信仰体系之中,仪式是信仰体系的外向性可观行为……无论是视觉艺术、建筑、文学、音乐或舞蹈,都曾以信仰作为其文化活力的基本源泉,以仪式为其生存和传播的土壤……”⑤悲剧产生于信仰多神众教的环境,其宇宙观是泛神论,狄奥尼索斯即酒神精神是希腊人对于生存痛苦的和解方式,这种和解方式以酒神颂歌作为表象的表达,世俗化之后演变成萨蒂尔合唱歌队,而悲剧本身便成为了这种仪式音乐生存和传播的土壤。可见,文化认同中信仰的认同是“统一感”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其二是民族审美心理的传承。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认为:古代的心灵组成部分在没有任何直接的传承关系的情况下会进入个人的心灵。“按照荣格的理论,原始民族的心理活动会沉积在古代民族和现代民族心理的无意识深处,它会通过各种渠道,特别是审美心理活动的渠道表现出来,左右着现代民族的审美意识、审美理想……先民们的图腾崇拜、巫术仪式以及古代神话,是民族审美心理发生时期的记忆密码,这些集体无意识勾勒了民族审美的原始心理草图……在音乐艺术中,原始先民最早形成的音响集体表象,包括基本音体系的形成,创世音乐的流传以及古代文明初期及其后的一些民间音乐,等等,可以说是一种存在民族成员心中的活化石,虽然它产生于远古时代,但却不曾死亡,而是存活在我们的音乐感之中,诱导着我们的审美心理活动。”⑥古典时期的希腊人在政治上早已形成不同的城邦,建立起民主制度,公民内部存在着贫富和门第的差别;但悲剧音乐中传承下来的早期希腊先民的原始审美密码,使仪式的参与者之间产生了共鸣。
其次,悲剧音乐究竟如何使得希腊人得到了释放?“尽管现象千变万化,但在事物的根本处,生命却是牢不可破、强大而快乐的。” 如果“牢不可破、强大而快乐的”是生命本身,那音乐是如何突破造型艺术的限制使希腊人感受到生命本身的呢?
“音乐内涵的抽象表现,是客观事物发展规律和人的心理活动规律及宇宙现象、生命历程的艺术化的感性呈现。音乐的各种形式要素与现实生活的联系,建立在两者的动态同构对应之上,表现出张力、平衡与节奏等生命状态,以及对立、冲突与统一等自然过程……音乐形式的动态结构以其出发与到达、稳态的保持与改变、上升与下降、渐增与衰减等整体变化趋势,形成一种能量场,反映各种事物、自然现象、人的心理活动乃至生命的发展历程。”⑦这种“音乐的各种形式要素与现实生活的联系”,便是音乐心理学中的“联觉”。在心理学上,联觉被定义为“从一种感觉引起另一种感觉的心理活动”。周海宏在其博士论文《音乐及其表现的世界》中曾经就音乐音响的音高、音强、时间及其变化率特征、紧张度和新异度六个方面做了与联觉相关的实验研究,研究结果证实上述音乐音响的特征与人的生理感觉一一对应。笔者由此猜测,希腊人由聆听悲剧音乐产生了联觉,这种联觉对应了人类心理活动的自然规律,使得生理层面乃至情绪层面得到了释放,这种释放符合生命的本能,让希腊人感觉到“生命是牢不可破、强大而快乐的”。同时,人类联觉的共通性又使得音乐成了在场的不同希腊人共同的语言,为“统一感”增加了新的砝码。
总之,音乐引起的“释放”和“统一感”让公民的文化和精神都产生了应和;使人们暂时忘掉贫富和门第的差别,产生一种在神的面前“人人平等”的感觉;同时增强了雅典城邦与其它城邦的心理链接。萨蒂尔合唱歌队以一种不可言说的方式安慰着古代希腊人的心灵,而这种不可言说,就是音乐不同于造型艺术的特点。音乐的这种非语义性,成为了酒神颂走向悲剧的动力,即尼采所说的“阿波罗”与“狄奥尼索斯”结合的动力。同时,也是这种非语义性,让尼采认为悲剧音乐中不可言说的意志才是希腊的精神。
注释:
①尼采.张念东,凌素心译. 权力意志.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47
②周国平. 悲剧的诞生:尼采哲学的诞生.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1):38-44
③尼采.孙周兴译.悲剧的诞生.北京:商务印刷馆,2012
④薛艺兵.仪式音乐的概念界定[.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03
⑤刘红.思想行为音声:中国仪式音乐民族志研究视域.中国音乐学,2008
⑥林华.音乐审美于民族心理.2011:9
⑦黄虹.真的有纯音乐吗——从西方器乐体裁的历史发展看纯音乐的形式与内涵.星海音乐学院学报,20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