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古丽家”,来到喀拉库里湖边。对面,慕士塔格浑圆的峰顶被笼在一层薄薄的云中;另一侧的公格尔九别峰则陡峭连绵,俯瞰着喀拉库里湖,这个高山冰碛湖不算开阔,“古丽家”的几只羊正在湖边稀疏的草地上觅食。
这湖边的景象有一种不易觉察的特质,后来我在帕米尔高原的路途中再没遇到过,那就是异乎寻常的寂静,这寂静如同不可见的固体,置于湖面,围裹着山峰,以至于周边每一个微小的声音都像是加了扩音器,可以在山谷中传递很远,却又无力穿透这厚厚淤积的寂静。
昆仑山,这个名字最早在中原先秦至汉代的典籍中出现时,既代表了一座山,又表达了一个宏阔遥远的幻想空间——它孕育的是中国上古神话中最庞大的体系:昆仑神话。
昆仑神话中,最华丽的情节出于先秦典籍《穆天子传》:周穆王西征,登昆仑之丘,入西王母之邦,在瑶池受到西王母的款待,二人对饮,言笑晏晏,相约下一次相见的时间。
集上古神话之大成的《山海经》与《淮南子》,在数个篇章中反复叙述昆仑,在这些叙述中,昆仑被描述为中国西部最高大的一座神山,是上帝在地上的都城,它被数条大川潆洄盘绕,光芒四射;山上住着上帝与诸神,其中最尊贵的黄帝住在昆仑的最高层——增城,城中建筑华美,每个城门都由九头人面的开明兽镇守;山上万物尽有,尤其产玉,神兽雄奇多变,草木泉水可使人不死……
不只是轩辕黄帝与西王母,中国神话体系中的夸父、共工、禹,甚至三苗与楚国的先祖,都与昆仑一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当这个围绕昆仑的幻想空间被经年累月地建立起来,并且日益复杂、庞大时,阅读者们提出了一个共同的问题:昆仑山在哪里?
此刻,我坐在西昆仑的三峰之下、寂静的喀拉库里湖边,看湖中倒映的慕士塔格的影子。昆仑山在哪里?
有人说,中国的昆仑山是与希腊奥林匹斯山一样的圣山,都是神话体系的发源地。这话不确。人们知道奥林匹斯山在何处,而中国神话中的昆仑山却从未被真正找到。
两千多年来,试图解答这个问题的人络绎不绝,直到当代,仍有无数人致力于此。他们搜尽所有记载昆仑的古籍,精细研究其中记载的每一个微小的山川物产特征与古人的考证记录,并与中国的无数山川对应,给出了无限纷繁的答案。太行山、鄂尔多斯北缘之山、祁连山、青海一带黄河源头的山,以及现在的昆仑山,都曾被作为答案,甚至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喀拉库里湖就是书中记载的西王母的瑶池啊!
这些答案与论争,就像飘荡在喀拉库里湖上的各种细碎声音,始终无法穿透亘古的寂静。
人们唯一达成的认知默契,几乎是对“无解”的妥协:神话空间存在于想象世界,与现实地理终究不是一个层面上的问题,即使二者在现实山川中偶有重合,现实终不能解释神话中诡谲莫测的灵异幻想——那些幻想,只是古人用想象力来表达已知世界的一种方式。
昆仑山,是一座幻相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