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滕朝
《塔洛》是万玛才旦最好的作品
采访/滕朝
《塔洛》的故事很简单:牧羊人塔洛进城办理二代身份证,遇到理发店店主杨措,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从此命运发生改变。在导演万玛才旦看来,影片就是讲一个人在寻找身份的过程中失去自我的过程。黑白的影像、固定机位的长镜头,还有令人印象深刻的塔洛以诵经的语调喃喃着《为人民服务》,开头与结尾呼应的,却是内在精神世界的巨变与坍塌。可以说,这是这位藏人导演近年来最好的一部作品。
《电影》:电影改编自你的一部短篇小说,内容上变动大吗?
万玛才旦:故事主线、人物都没有太大变化,就是增加了一些内容,比如塔洛在山上生活的细节,小说中塔洛遇见杨措,过了一个月塔洛拿着钱到山下找到杨措,中间塔洛在山上的生活一句话就带过了,读者可以补充这个内容,它是成立的。但是电影必须要有一个交代,有一个转变过程,不然塔洛的出走理由就不够充分。
《电影》:这部片子为什么做成黑白影像?
万玛才旦:主要是考虑塔洛这个人物的状态,他的精神世界非常简单,一直保持非黑即白的世界观。当时就想着用黑白影像来呈现他的精神世界。
《电影》:影片也没有一个运动镜头,全部是固定机位长镜头。
万玛才旦:就是希望形成一个凝视的视角,就像一个人静静看着这个人,以及他命运变化的过程,所以我觉得固定镜头可能更适合。
《电影》:影片开头塔洛在派出所背诵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像念经,是你要求这种感觉吗?
万玛才旦:对,这个是设计的。因为藏区不是普通话教育,以方言教授汉语,有自身的语调在里面,很多人都是死记硬背没有任何理解,所以断句的时候这个词可能会断在上一句,那个词被断在下一句,形成很多笑话,所以就用了一个诵经似的语调。现在很多藏区小学里面小孩们也喜欢那样背,拖着长音。那是一个12分钟的长镜头,除了背《为人民服务》之外,还有很多的台词,其实挺困难。尤其《为人民服务》不能出任何差错,要完整、准确地背出来。所以刚开始拍的时候出现了很多错误,最后我们就给了他一个提示牌,他一边闭着眼睛边背,一边偶尔看一下。
《电影》:影片结尾,塔洛又在派出所背了一遍《为人民服务》,但有很多细节上的变化。
万玛才旦:对,他背诵的时候那种吞吞吐吐的感觉,以及背诵的时间都是错误的,这些细节都是经过设计的。并且这场戏我们是利用了镜子的反射来拍摄的,墙上“为人民服务”五个字都是反的,和影片开头形成一个对比,来表现塔洛这个人物前后的一个转变。
《电影》:理发馆的戏全都是通过镜子反射来拍摄的,是为了表现塔洛与杨措之间情感的虚幻吗?
万玛才旦:就是为了给塔洛在山上和山下生活做对比。用镜子表现他山下的状态,虚幻不真实。理发馆不是实景,通过镜子拍摄,实景很难达到那个效果,空间很小的话就会穿帮,所以我们找了一个比较大的空间,然后再搭起来,这样就比较适合镜子的表现。虽然电影中看着空间很小,其实是拍的时候空间压缩了。
《电影》:有一场在理发馆的戏,塔洛被放置在画面的最左边,为什么这样构图?
万玛才旦:塔洛在山上和山下是不同的状态。在山上他的生活是一个自在的状态,到了山下之后,他的处境就发生了变化,一直处在边缘位置。塔洛下山之后的处境我们都做了那样的安排。在声音的处理上,也用了很多对比的方法。在表现塔洛孤独状态的时候,可能外面的声音是很噪杂,很欢快的,这些声音里面就有情绪,和屋里面的塔洛有一个很大的反差。
《电影》:影片中间塔洛去了一次派出所,他说他好像遇到了一个坏人,这个坏人是指杨措吗?
万玛才旦:对,就是指杨措,塔洛有一个很明确的世界观,他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按他以往已经建立起来的价值判断标准去分析,杨措肯定是一个坏人,但是他又遇见了情感的问题,所以他说我可能遇见了一个坏人,但是他不确定,就是一直在传达他那种犹豫不决。
《电影》:最后那个镜头挺震撼,鞭炮炸了,电影结束。
万玛才旦:那个结尾是比较纠结的一个设置,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一开始想要不要处理得实一点,拍摄到塔洛的手被鞭炮炸到。其实这个片子里所有的处理方法跟结尾是一致的,就是不需要明确传达一个东西,让观众感受到就可以了,所以结尾用了留白。
《电影》:饰演塔洛的演员是怎么找到的?
万玛才旦:他是藏区很有名的一个喜剧演员,叫西德尼玛。我们很早就认识,他的状态就有点接近塔洛的气质,剧本中塔洛有一个标志性的小辫子,而西德尼玛在现实中也有一个辫子,在藏区基本大家想到这个演员的时候都会想到他的小辫子,所以写完剧本找演员的时候第一个就想到了他。
《电影》:还以为他是非职业演员,太像一个牧羊人了。
万玛才旦:塔洛这个人物很简单,但是呈现出来比较复杂,需要一个有表演经验的演员。其实,当时剧组里也有很多人质疑,因为他以前演小品的时候,表情和肢体动作都特别夸张,很难想象他会成为塔洛。但最后西德尼玛还是把一个牧羊人的状态准确呈现出来。
《电影》:那场剃光头的戏,他没有犹豫吗?
万玛才旦:他看到剧本的时候很喜欢,跟以往的角色反差大,想挑战一下。但我跟他提出小辫子在电影中要真正剃掉,他当时也犹豫。过了两三天,他说为了这个角色愿意做一次牺牲,剃头那场戏也是拍得最难的一场,大家都很担心,因为是一个长镜头,只能拍一条。
《电影》:给他剃头的女演员杨秀措压力很大吧?
万玛才旦:她提前做了很多准备工作,熟练掌握理发的手艺,包括干洗,必须看起来很真实才行。她在村子里找了几个人,练习剃光头。但那场戏我们还是没有做同期声,因为剪刀下去之后,演员前后情绪的变化很细腻,对演员的要求很高,所以我一边看监视器,一边不断提醒演员到什么地方了,要用什么表情。
《电影》:杨秀措在2006年和你合作过《静静的嘛呢石》,这次是因为上次的合作才用的她吗?
万玛才旦:这个角色其实我自己也挺纠结的,不太像塔洛那样确定。写剧本的时候塔洛的方向基本有了,但是女主角还没有。找非职业演员可能达不到表演的要求,但是杨秀措年龄就显得比较小。剧本中设置的女主角是一个30岁左右的女人。她当时才24岁,个子又小又瘦,看起来很单薄,担心她表现不出那个年龄段女人的状态。后来她做了很多努力,一个月增肥10斤,又通过化妆服装做了一些丑化处理,最后还把自己头发剪了,因为剧中角色是短发。这样就很接近想象中的角色了。
《电影》:除了演员之外,她还是一名专业歌手。
万玛才旦:一开始是唱歌出道的,之前在青海卫视的《花儿朵朵》的唱歌选秀中进了全国四强。但是在电影中,她有一场在KTV唱歌的戏,故意把她设计成一个五音不全的女孩,这对一个专业歌手来说也是很难的事情。
《电影》:塔洛在山上的戏算是影片后半部分的铺垫。
万玛才旦:对,塔洛之前的世界观和信仰很坚定。要么是一个坏人,要么是一个好人,他一直这样下去的话可能就是像张思德一样的好人。但是后来他遇见了杨措,遇见了爱情,世界也发生了变化,但是这样一个坚定信念的人,不可能一下子有那么大的一个转变,需要一些铺垫让他慢慢走到这一步。设置的时候就把塔洛在山上这部分放大,包括狼袭击羊群,之后他的主人来羞辱他,打他。这是一个让他决心出走很重要的外力。
《电影》:羊的主人扇塔洛巴掌的戏是真打吗?
万玛才旦:不是真打,是通过特效做的。因为西德尼玛年龄比较大,在藏区很出名,而羊主人是个新演员,有点怵,不敢打,只轻轻用手碰了一下。后来剪辑的时候,录音师说打巴掌的声音可以做出来,加了声音试了一下,有点像真打的感觉。但放在大银幕上看的时候,就有点假了。当时回去补拍可能性也不大,好多环境都发生了变化,最后就问了几家特效公司,他们说可以做。通过特效把塔洛和羊的主人都往前移了一点,现在看起来像真的。
《电影》:山上的戏份有很多羊群,拍摄的时候好驾驭吗?
万玛才旦:也不是太好驾驭,当时是找了一个熟人,借了他们家的羊。最难的是狼袭击羊群那场戏,我们放了一些假道具,也找了一些死羊,虽然我们没有实拍袭击的过程,但是藏区羊的主人很忌讳拍狼袭击羊群这种故事,他们觉得不吉利。所以那场戏我们设计好之后一次就拍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