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佩香
当我把眼睛沉入钟屋的窗棂,瞥见的是幽深的黎明。我感到宇宙正在流动,在钟屋的窗棂和我之间。
是的,那里有一条路,用生命编织而成的红飘带围成的红色之路……钟屋村的大人和小孩都曾见过,又似乎没有看到。
一
燥热的夏季还在蔓延,我站在这一片宁静祥和的土地上,看着路边的向日葵慢慢低下头,吞噬雨水、阳光,膨胀延续后代的果实。
时光是新的,也是古老的,它修筑着万物轮回的路,在沉默中,有着永无宁日的骚动与喧哗。
月色的光,轻轻透过灰迹斑斑的窗棂,悠悠地飘洒过来,青砖瓦片的老屋便有了一道道彩色的斑驳的光影。因为追寻红军长征的故事,我来到闽西这一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行走在红军长征第一村钟屋村,双脚覆落在这些斑驳陆离的光影上,心情格外地凝重而沉静。
美国著名作家埃德加·斯诺,这位被毛泽东同志称赞为写中国革命最成功的外国作家,在《西行漫记》一书中,有一句关于长征的话:“从福建的最远的地方开始,一直到遥远的陕西北道路的尽头为止。”钟屋村作为红军九军长征出发地、松毛岭保卫战发生地,这里的每一座老房子的屋顶上飘拂的是生命编织而成的红飘带。
在这一片鲜血浸透的土地,走近它,陡然感到飘拂在屋顶的红飘带那灵魂的彩舆将80年前红军的长征的福音送回无声的歌曲里,凡世响彻胜利的欢呼。
窗外,几朵闲云在碧空中流连,淡淡的花香和着泥土的气息飘窗而入,还有缓行的时光,载我沿着孤单的影子靠近你,那盛满红色记忆的老屋。
几百年前,中复村被称作钟屋村,因为这个村子大多姓钟。钟姓村民在这儿围屋而居,慢慢地,村子越来越繁华,成为周边的中心,就改为中屋村。20世纪30年代,更名“中复村”。
据《长汀县志》记载:1934年9月,东路军第三纵队指挥李延年,率6个师进攻汀连交界之松毛岭,红军总司令朱德督重兵驻守,防御巩固。东路军用飞机大炮猛烈攻打,红军败退。是役双方死亡枕藉,尸遍山野,战事之剧,空前未有。
在闽西这片红土地的人说起钟屋村,无不面呈自得之色。然而,他们说得更多的仍是当年红军长征从这里出发的故事。1934年秋,为粉碎国民党第五次围剿,朱德总司令率红一军团、红九军团屯重兵于此,执行中革军委保卫中央苏区的命令;1934年9月1日~3日,红一军团、红九军团在朱德总司令的指挥下,采用运动战,奇袭温坊,歼敌一个旅和一个团,共4000余人,取得中央苏区最后一次大胜战;因兴国告急,1934年9月11日,红一军团奉命救援兴国,留下红二十四师归红九军团指挥,继续驻守钟屋村。
不甘失败的蒋介石撤换了国民党东路军总指挥蒋鼎文。1934年9月23日,国民党东路军6个师在顾祝同的指挥下,配备飞机大炮向松毛岭发起猛烈进攻。我红九军团、红二十四师及地方武装3万多人与数倍于我的国民党军展开了空前激战,用血肉之躯构铸了七天七夜的悲壮防线,以牺牲数千将士的代价,为红军长征赢得了宝贵的集结和转移时间。
眸光流转,定格在老屋的那一堆瓦砾之上。
那一刻,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土地不仅有记忆,而且还有生命。她把记忆雕刻在墙上,却把生命偷偷地藏在身体里。而今,这有记忆的土就在我的脚下,从脚底一直蔓延上来,又一圈一圈地漫溢开去,一直覆盖到整个村庄的边缘。
二
在重重叠叠的时光里,我走远,又走近。
著名军旅作家魏巍以其浪漫主义的手法,将红军史无前例的长征形象地比喻成“地球的红飘带”。其中第一条红飘带飘拂在这个叫钟屋的小村,那么偶然,又那么必然。
漫步在钟屋村的“观寿公祠”,青砖黛瓦的老屋,建于明末清初,是钟家的祠堂,每年钟氏家族的祭祀活动都要在这里举行。当年松毛岭战役指挥部就设在这里。这座老屋,一年四季,流水潺潺,书声琅琅,诗意地掩映于绿柳红花之中,似乎都在诉说着那一个个带血的故事。
从不担忧,天会莫名其妙地塌下,一如晚风自由穿过天空那红色成排的花环……
一个可爱的战士,连同身体和名字深埋在这里,至今还回荡着:为了一个伟大的红色理想,死又何妨的铮铮誓言!
松毛岭保卫战亲历者、老红军谢镜辉,回忆起当年的峥嵘岁月时,动情地说:“白匪好阴毒,攻打我们的那一天正好是中秋节,好在我们早有准备,提前一天过了节。敌人的飞机很低,看得见里面的人,三架三架从头顶掠过,不时把炸弹扔到山上,发出隆隆巨响。”他还悲痛地告诉我们,比他还小一岁,才14岁的福建军区红军补充团宣传员肖子荣,被敌人炸弹击中,一下子就没了人影,后来只找到肖子荣写标语用的铁桶,铁桶上沾满了血和碎肉。
同样经历了这场战斗的罗五妹老人回忆说:“中秋节的头一天晚上,我们做了很多糍粑给红军过节。第二天,开打以后,有一颗炸弹还落在村子里,没炸,把坪砸了一个大窟窿,一头牛吓得从人群上跃过去,幸好没有伤着人。那年我16岁,我记得清楚呢!”
如今的中复村,这个千年客家古村的村道上,客家风味随处可见,红色文化无处不在。千百年不变的习俗,此后因了这场战争,中复村周边地区的中秋节都提前一天过,至今已整整八十多个年头。
红色飘带的气息里蕴蓄着一脉相承的情怀。叹一口气,再望一眼,中复村的古厝老街,山岚烟霭,连同苍茫面至的闽西暮色,便一起模糊在我的眼睛里了……
那时候,我看到年轻的脸庞上闪着细碎柔软的光。你在前,我在后,向着红色的方向。
三
中复村的老人似乎又回到遥远的记忆,但还是很难回忆起院子里的情形了。只有超坊围龙屋,静静地躺在人们的视线以外。时光如流,光阴的扉页在不停地翻转,历史的车轮碾过多少荆棘、坎坷。
超坊围龙屋是长汀县最大的一座围龙屋,建于清代,后期占地八千多平方米,共有房间137个,最高峰时七十多户人家三百多人在此居住,居住在这里的都是钟姓村民,已有300多年的历史。
在那段战火纷飞的岁月,龙岩有不少红军医院。其中,在中复村的超坊围龙屋,就是其中一座著名的红军战地医院。
松毛岭战役打响之后,很多伤员从山上运下来,送到这个围屋。聂荣臻、张鼎丞、林彪都在这里住过。
当年的女担架队员蔡招生妹,她说,那年她刚嫁到中复村,就和堂侄媳六妹一起负责一个担架,冒着枪林弹雨,心惊肉跳地把伤员从山上扛下来,一路血淋血漏,村里三四里长的石阶路铺满了苍蝇,脚一踩到石阶路,苍蝇就飞舞起来,好像一条嗡嗡叫的巨大乌龙,好可怕。
许多还嗷嗷叫的伤员抬到医院就没救了,死尸像堆柴火一样堆到屋檐般高,屋后的田里挖了好几个大坑,埋了几百烈士,看了让人流目汁肝肠断。
佛说,万事万物皆为因缘。当年这里的村民不会想到,岁月的年轮沉淀了斑驳的痕迹,冲天的狼烟留下了悲壮的回声。
一段岁月,波澜壮阔,刻骨铭心。一种精神,穿越历史,辉映未来。
这座超坊围龙屋是中复村保存最完整、最大的一座。轻轻抚摩着严丝合缝的青砖,整齐笔直的砖缝,感慨从前工匠做工严谨,技艺精湛。
透过砖瓦存储的岁月沧桑,我仿佛看到一段特殊的岁月,这座老屋活跃着一群特殊身影,她们中有领导同志的夫人、有女干部,也有普通女兵。饥饿、疾病、血战、死亡,没有什么能阻挡住她们前进的脚步,这一群可亲可敬的巾帼英雄在弥漫的硝烟中一路穿行。
一只飞虫落在花白散落的头发上,歪着头看蔡招生妹老人脸上细密深刻的皱纹,看眼角一丝丝展开的笑意。那种心满意足的享受感,使飞虫诧异。
记忆是一本大书,回忆是根记号笔,我喜欢亮色的红,画过的地方美丽灿烂。
四
夕阳的余晖已经为中复村的村落沐上一层朦胧的恬静的橘色。未来是一个红色的花环,穿过当下,藏起平静下的风暴。
记忆的长河仍在缓缓地流淌着,河水行过的足迹将陈年的往事洗刷得不尽陈染,“红军街”的河水还在无悔地按着初始的轨迹奔跑着、飞驰着。
在“红军街”的廊桥上的茶室里,行走倦了的我静坐于窗边的一张茶桌上。这时候,我的目光穿透了超坊围龙屋上空绯色的薄云,似乎看到了如血的夕阳已经搁到了松毛岭的峰巅,那些绵延起伏的松毛岭,奇峰耸峙地静沐在橘色的晖光里,一派娴雅安然之态。
喝一口新沏的铁观音,闭上眼,脑海翻腾着1934年9月30日的上午,中复村观寿公祠前,红九军团召开群众大会,参加大会的有赤卫模范连、少先队员和群众。当天下午3时,雷声滚滚,乌云密布,天空下起了小雨。红九军团及红屋区赤卫模范连、少先队在这个大坪里集结,准备转移。得知红军即将转移的消息,乡亲们冒着绵绵细雨,拿着鸡蛋、花生、地瓜干、草鞋、布鞋,从四面涌来送别自己的亲人。
蔡冬莲送儿子钟童生,蔡四嬷送丈夫钟才登,上官观音妹送丈夫钟百寿,何香妹送丈夫钟则林,一天前才新婚的赖二妹送丈夫钟奋然……千叮咛,万嘱咐,那依依不舍、生离死别的情景,让人肝肠寸断,泪流满面。
当年,中复村一带的群众跟随红军长征的就有六七百人,他们几乎都杳无音信、没再回来。他们的离去让多少父母在无尽的思念中含恨而去,让多少妻子在望穿秋水中苦苦等待。
新婚一天就送别丈夫的赖二妹,十个月后产下遗腹子,她除了上山砍柴、打短工含辛茹苦养活孩子外,大部分时间就是坐在自家大门的门槛上,痴痴地等待丈夫的回来。因为她答应了然哥,哪怕就是等到天荒地老也要等他回来。
这一等就是30年,她家的门槛也在她苦苦的等候中坐出了一道深深的凹槽。
然而,1963年,赖二妹等到的却是丈夫战死沙场的消息,她含着泪带着孩子给丈夫修建了衣冠冢,棺材里放的是赖二妹每年给丈夫做的一套新衣裳,一共30套。
那是她30年无尽的思念和比海还要深的爱啊!丈夫的衣冠冢就建在离家不足50米的小山坡脚下,墓门与家门遥遥相对,赖二妹依然每天坐在门槛上,她要陪丈好好说说话以解相思之苦。
她的情、她的爱、她的青春、她的美丽就这样融化在她坚贞不渝的思念与守望中,直到她永远合上双眼那一刻。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高天的流云在我们的头顶飘过,历史老人铜钟般的声音在我们耳边回响。
巍峨的纪念碑宛如一个巨大的惊叹号,泣叙着过去,昭示着未来。
在这片红色的土地上,昨天的故事与今天的感动联系在一起,血红的颜色与生命的绿色融合在一起。
而今,沧桑的记忆叠现出开放的华章。站在松毛岭上眺望,一个崭新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美丽图景正展现在人们面前。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依靠319国道穿村而过的优势,利用丰富的红色旅游资源,中复村率先走出了脱贫致富的路子。
中复村人正在这片烈士鲜血浇灌的土地上,抒写更加壮美的新诗篇,若长眠在松毛岭上的红军烈士有知,一定会为这贫困落后的山区出现的巨变,而感到无比的欣慰!
真想在这个充满红色记忆的古老的小镇,久坐于一把老旧的藤椅,执一壶新沏的茶,在悠然弥散的红色古意里忘却身外的一切俗念,让久违了的一种原始的诗情画意隽永于心。
叩问夕阳移动的背影,中复村将红飘带的两头分别系在天和地这两根柱子上,然后朝他们笑:灯!这是照亮光明的灯!也是一盏心灯!
责任编辑 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