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丹
贵阳的岳英街,是条只容一辆小车通行的小巷。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除了有一所小学校和一爿小小的杂糖铺外,蜿蜒曲折3华里的巷内既无街面也无商店,所以将之称为岳英巷更为确切。
整个岳英巷虽以普通市民的大杂院居多,却不乏士绅人士居住的独门独院和零星小洋楼点缀其间。有人居就会产生大大小小的故事,这里的故事虽不及欧阳山笔下《三家巷》的故事那么缠绵悱恻、引人入胜,却也为岳英巷留下了一些历史的沉淀。
笔者在岳英巷长大,已越耳顺之年,至今感怀幼少时在岳英巷亲历和耳闻的那些人和事,遂记叙如下供有兴趣之人士一阅。
曾家庭院的老夫妇
从飞山街步入岳英巷,右面是一段土墙围着的院落,木质的院门不太高,陈旧又朴素,两扇木门不轻易开启,人们只偶尔见一对老年夫妇进出。那时我外婆在街道居委会做卫生工作,年幼的我时常跟着她挨家挨户放置捕鼠器或是分发熏蚊药,也因此走进了曾家的庭院。
庭院蛮宽,一人多高的土墙顺街巷的部分就有20多米,然后右折转往清平巷。院内错落着三四幢大小不一的青瓦木排粉墙房屋,房屋之间有石径相连。庭院里植有不少树木,夏日里蓊蓊郁郁的,时有蝉声起伏,整个庭院显得格外幽静。
两老皆为旧时知识人的样子,双双都鼻架眼镜,老先生行走时还手拄拐杖。两老时常是结伴而行,见人微笑点头致意。老先生姓曾,是贵州工学院的教授,我外婆称他曾工(程师);老太太姓柳,长沙人,见到我外婆就一口地道的长沙话忙不迭地说道:
“是老朋友来哒,老同乡哦,快坐快坐。”
“哦哟嘞,格(这)是外孙仔是不咯?蛮文静嘞,吃点么子咯?”说时还弯下身拉起我的手。
接下来,硬要将几块饼干或糖果塞到我手上。小时的我腼腆得很,总把双手藏在身后不敢接。看到老人家眼镜后面那慈祥可亲的目光后才嗦嗦地接过吃食。在听到我小声地说出“谢谢柳婆婆”时,老人家白净而略有皱纹的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
“哦,格(这)就对哒咯,细伢仔好文静,好乖!”
曾家庭院树木的枝条普遍高过土墙,夹杂其间的桑树是孩童们觊觎的目标。春天到来,鲜嫩的桑叶是养蚕小朋友的最爱,初夏时的桑葚又是馋嘴小哥小妹们的垂涎之物。在不太高的土墙下,时有几个小孩聚集,总有一两个艺高胆大的在大家的蛊惑下,脚踩他人的肩头叠罗汉爬上土墙,手持带叉的竹竿攀折桑叶或桑葚。
“哦唷嘞,是哪家细伢子咯?几(太)危险呐!”
平时话语极轻的柳婆婆见到此情况必然惊呼起来:“快下来,快下来,跘哒跤子哦又(怎么)得了咯!”
“伢子,下来,下来,细妹子也下来!跌破了头啊,跌折了脚那又哦子(怎么)搞咯?天嘞。”
“张妈,张妈!快把梯子搬过来,接哈(下)子,接伢妹子下来!”
这时候,就在院子里的女佣架梯子接孩子的时候,墙外的小伙伴听到喊声早已跑得没了踪影,爬墙者只好蹑蹑地顺着梯子下到院子里。当他们出院门的时候,手里不但握有一叠肥实的桑叶或水灵灵的桑葚,还美滋滋地吃着饼干或嚼着糖果。
接下来连续几天,院门上的报箱旁都会挂有不大的纸盒子,或装着摆放整齐的嫩桑叶,或盛着些熟透了的桑葚。这样一来,这曾家院墙在那年的蚕桑季就清静了许多。
曾工程师是那个年代的高级知识分子,两老生活既殷实也精致。据外婆说,他们家会客有客厅,工作有书房,起居有卧室,做饭有厨房,还有佣人住房和储物间,走到哪里都干干净净,什物摆放也井井有条。生活得相当讲究,不要说四处窗明几净,就是厨房里的锅边灶台也都少有烟熏油腻。其讲究卫生的程度非一般人家可比,吃饭用公筷,每餐的碗筷洗涮后还要在沸水中消毒,连买回的酱油和砂糖都要高温蒸煮杀菌后方才食用。
“文革”期间,柳婆婆殁于癌症,曾工程师续了一个老伴,却没过上舒心的日子。
有一天我从庭院门前过,见到曾老先生与一老年女人在拉扯,驻足才知那老妪是在指骂前面一姑娘和小男孩,曾工是在阻拦她。回家后问及外婆。外婆说:“哎,也是柳婆婆死早了,曾工讨的这个癫婆子见不得曾老倌子接触其他女人,只要有女人家同曾工搭话,癫婆子就发疯!”
在问到今天被骂的姑娘和小男孩时,外婆说:
“哦,姑娘是曾工研究生格(的)女儿,六五年下放郊区格(的)知青。文化革命一开始,她爷老子(父亲)遭斗争,受不下冤屈,一瓶敌敌畏同姑娘格(的)母亲一哈子喝下去,转眼就冇得(没有)人哒。剩得一细伢仔只好去到农村靠到姐姐咯,说起来蛮着孽的嘞!曾老倌子(老头)可怜两姐妹,经常在经济上接济他们。格(这)姑娘也蛮懂事咯,生产队分哒新米么子的也背哒来孝敬曾工两老,来来去去,就同自家孙女冇得(没有)两样。特别是在柳婆婆病重格(的)时间,端屎倒尿也蛮尽心……格(这)哈,曾老倌子结哒(了)个癫婆子,就冇得(没有)好日子过哒咯。今日癫婆子发疯个事我也遇到过。上个月收卫生费正好在堂屋外边看到姑娘牵了细伢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汁快快往外面走,癫婆子撵到后背骂。骂的话难听死哒。曾老倌子在房门口拄哒(了)拐棍子气得个要死。哎!甭讲哒,格(这)也是各人个命咯。”
之后,我从农村返城再问到曾工,外婆说老人家去了北京与在北京钢铁学院任教的儿子儿媳团聚,曾家庭院为柳婆婆的侄儿所有。再之后,岳英街开始改造,地处岳英巷口的曾家庭院便不复存在了。
罗家池塘的油布包
曾家院墙对面是一段几十米呈弧形的青砖墙,1米来高的大方石基上是好几米高的斗砌青砖,与曾家土院墙将岳英巷夹成一段巷道。青砖墙向左拐进岳英巷的第一个支巷,这支巷口有一院门,据说此院落的正门在飞山街,这是后门。自院落主人购房入住后就将该院落一隔为二,只从后门进出。
院落独门独户,为贵阳市著名牙科大夫罗文刚所有。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罗氏夫妇正值年富力强的中壮年之际,且以精湛的牙科医术享誉贵阳山城。胖胖的罗医师个子不高,一副金丝眼镜架在时时挂着笑容的脸上,见人都谦和地打着招呼,着西服蹬皮鞋,一口吴侬普通话叫人听起来心里软软、暖暖的。罗医师夫人冯大夫也是牙医,身材中等偏高,衣着朴素,据说医术超过其先生。
罗家夫妇是抗战时期避寇内迁的文化人,同在当地有了一定发展就留下来的内迁人士一样,他们用富有的学识资源为内地服务,也得到大家的拥戴。罗医师后来从政,历职贵阳市云岩区医院院长,区政协副主席、市政协委员。冯大夫还是一直从事牙科诊疗,其供职的牙科诊所就在中华中路上人民剧场的旁边。由于技术高超,对病人体贴关怀,深得赞誉的该处牙医诊所在当时的贵阳市是唯一一所存在时间最长的集体所有制联合诊所。
罗老夫妇膝下三女二男,男孩名字跟父亲名后缀“刚”字,女孩名字跟母亲名后缀“芸”字,以示对父母血缘的尊重和孝敬。改革开放后,罗氏后代继承父业从事牙医者居多,至今仍致力于牙医事业。
罗家院落建得别具一格,进得门来就见一池塘几乎占据了整个院子,而居家住房就空架在大半个池塘上,几根青砖立柱从池塘里升起支撑着楼宇,池塘边上有板式扶梯供人上下。罗氏家人都住在水榭般的楼台上,客厅、卧室、书房一应俱全。客厅一排窗户面临池塘,可以见到池塘里青青的水草和水里的游鱼。卧室、书房的窗户开在高高的青砖院墙上,面临岳英巷,可见到院墙下巷子里来往的的行人,以及附近民居的屋宇瓦面。
上世纪60年代初的一个冬天,罗家院落发生了一件惊动小巷的大事。那天,小学三年级的我正在自习小组和几个同学一起做作业,忽然听到门外吵吵嚷嚷的。出门一看,可是不得了,小巷里满是人,只听有人说:罗家院坝——罗文刚家,有手枪——好大一把,亮崭崭的,真的。
正值好奇年龄的我们哪里耐得住,放下手中的作业一窝蜂地向罗家院落跑去。这时的罗家大门洞开,人头攒动,池塘边上人们前拥后挤。我们几个小鬼头从人缝中挤到前面,只见两个穿蓝色公安棉衣的人在地上的一滩乌黑淤泥里扒拉着一个油布包,另一个公安端着相机正对着拍照。不止一层的油布包被打开又包上反复拍照,我们也看到了包里确实有一个八字形的硬重物,由于敷了很多乌油,并不能完整地看清那玩意的样子。通过几个公安神情凝重的样子,油布包里是一把手枪的确是无疑的,但是与外面的传言:手枪,好大一把,左轮,新崭崭亮堂堂的,好多子弹,却相去甚远。
几个公安拍完油布包,又将相机对着池塘的前后左右拍了几下,就用牛皮纸包裹油布包、捆扎好,扒开人群提到门外的三轮摩托上,踩踏几下发动车子嘟嘟了两声就开走了。看热闹的人逐渐散去的时候,我才看见池塘已不是平时静谧清幽的模样,一池子的水已经放干,池底的淤泥被一筐一筐地往外掏,四处乌糟糟、臭烘烘的。听在场的大人说了,才知道罗家正在请人掏池塘,工人们是在掏淤的过程中发现了油布包,打开油布包发现是枪支便报告了派出所,接下来就有了刚才的那一幕。
在池塘里发现藏有枪支,这在当时确实非同小可。那个年代经常开展反特防特斗争教育,所谓的公安展览都有某处破获敌特潜伏组织,某家的夹墙里、天花板上搜出了枪支和电台什么的种种实例。今天亲眼所见掏池塘掏出了真手枪,而且就发生在大家眼皮底下的岳英街罗家院坝里,不说是石破惊天的大事,也算是一个不小的事件。所以,人们惊愕、好奇、议论,甚至怀疑罗家怎样怎样,也在情理之中。
这之后,罗医师夫妇上班的上班,应诊的应诊,罗家姐弟上学的上学,一切又恢复了平静。看来,池塘里藏匿的油布包与罗医师家并没有关系,怀疑罗家特嫌的传言也不攻自破。罗家池塘挖出手枪的事件,仅是一场风波而已。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