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萍
碗
父亲年轻的时候很讲究
头发梳得纹丝不乱
衣服整洁挺括
上衣口袋别一支钢笔
左手腕戴一块上海买的手表
父亲省吃俭用
买了几十只精致的碗
黑色的玫瑰花纹
金色的丝线绕碗一整圈
高高的碗脚,婀娜的碗身
不像普通人家的海碗那样粗壮
我们出生了,我们的顽皮
打碎了父亲一只只心爱的碗
直到最后一只
父亲的眼里已经没有心疼和责怪
他没有空闲生气,他要养家糊口
我们长大了
父亲摔了第一只碗
为我们的年轻和任性
那不是一只精致的碗,普通又粗糙
却狠狠地震慑住我们
我们成年了
我和父亲逛超市
他在精美的餐具货架前停下来
细细地看,轻轻地抚摩
我问他,要不要买几只
他说不用不用,我就是看看
猪崽
父亲母亲结婚那年是腊月
第二年春天到了
父亲捉回一只猪崽
猪崽的娘家在河对岸不远
父亲母亲出去劳作
聪明的猪崽逃出猪圈
跳进河里,一路游水
回了娘家,找它妈妈
晚上,淳朴的农人把猪崽抱给父亲
新婚的母亲望着猪崽
把自己碗里的稀粥倒进猪食槽
泪水盈盈
房子
父亲砌第一幢砖瓦房
两间。年轻的姑娘新嫁了
美丽的脸庞,大红的嫁妆
闪着温馨的光泽
父母砌第二幢房子
三间砖瓦房。红砖青瓦很气派
母亲的手受了伤
我在新屋里好奇地问
她左手小指为什么不能伸直
老屋拆了
父亲搬进了回迁房
母亲来过就走了
没有和我们说一句话
我们哭泣的语言狠狠撞击着
毛坯房粗糙的墙壁
母亲离开三周年了
父亲才装潢了房子
迎接母亲归家
像迎接当年的新嫁娘
插秧
那年夏天潮湿闷热
老家屋后有大片水田
我们上小学。周末
父母带我和姐姐下田插秧
我们很开心。不用闷在家里
看书写作文
水田白茫茫一片
白鹭婀娜地走
布谷欢快地唱
父母简单地说几句
就赶趟似的忙开了
并没有手把手地教我们
我和姐姐嘻嘻哈哈
磨磨蹭蹭,半天费力地插一棵秧
她说我秧插浅了
我说她秧插歪了
下午。我们都很懈怠
新鲜劲早过了
一条蚂蝗靠近姐姐的腿
她飞奔到田埂再也不肯下田
我也累得坐在田埂上发呆
“是种田好还是在家学习好”
父亲的问话让我们沉默地低下头
第二天清晨。我们插的秧浮起大半
父母小心翼翼地在秧苗中间逶迤行走
重新插上秧苗,像端正孩子的姿态
花费了双倍的时间
纠正我们人生必须犯的第一个错误
母亲的白衬衫
只有小学文化的母亲
一直仰慕读书人
不顾七岁年龄的差距
二十出头的她如花似玉
毅然嫁给贫穷有文化的父亲
忙碌枯燥的乡村生活
母亲跟着父亲认了很多字
煤油灯下有闪耀的爱情
父亲偶有读书的同学朋友来
母亲就像过节一样庄重
对我们也格外温和
有一年秋收
一位省城做学问的亲戚来
我去地里叫母亲
她拉着我一路小跑
进了院子躲进厨房,吩咐我
“你去东房橱子给妈妈白衬衫拿来”
母亲仔细洗去脸上的尘土
用梳子沾着水
把头发一根根梳理整齐
小心翼翼地套上挺刮的白衬衫
走进堂屋招待客人
父亲的感情
“王老爹是饿死的,脾气犟啊”
村里一个熟人对父亲说起爷爷
父亲沉默了。睫毛微微颤抖
儿时的我第一次明白了“感情”
父亲偶尔喝醉
醉酒的他喜欢拉人聊天
说得最多的是姐姐和弟弟的学习
从不说我
儿时体弱的我一次高烧不退
父亲连夜背我去县城医院
回来时我睁开睡意朦胧的眼
雪花在昏暗的路灯下一片一片地飞舞
我瞬间明白父亲也爱我
他更希望我的人生健康而快乐
“我十几岁没了老子,命苦啊
我三十岁才和你结婚
我年轻时脾气不好
我老了你撂下我……”
母亲隆重的葬礼上
父亲声泪俱下,长跪不起
端午
农历五月的乡村
开始第一场收获
初夏的风庄严携手麦浪
奔赴端午的盛宴
忙碌一天的母亲
包裹年年温情的生活
2013年端午前晚
母亲包裹了最后的粽子
再也闻不出岁月的艾香
她去见了屈子大夫
屈子走了。母亲走了
我在端午的艳阳下
在农历五月的麦田
无声诵读屈子的诗歌
字字句句。泪如雨下
母亲不会懂得我深爱汨罗江,江边
萋萋的香草,圣洁的诗人
她也不会知道我
用屈子的诗
一直在祭奠她
三周年
农历四月底五月初
雨一直嘀嗒地下
是一个受伤的孩子想起来就哭一阵
洁白的广玉兰零星地开
没有艳阳蒸腾的香气
粉红的合欢开了三两朵
颓败着散乱的发
颜色淡漠到极致近乎苍白
所有的植物静默忧郁地绿着
叶子耷拉在枝桠
缀着沉重混浊的雨水
老屋的根基裸露,辨不清砖块的颜色
父亲点燃一堆纸钱
我跪在曾经的出生地
呼喊母亲的亡灵
母亲走的时候还不足花甲
三周年,三周年了
所有人都不懂我眼中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