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青辰
我生长在乡村,生来热爱劳动。这可能归功于我奶奶,她总是不遗余力地夸我“会做”。奶奶最喜欢说我“嘴也来手也来”,意思是我不仅嘴巴会说,一双手还很会劳动。
至今记得我在比锅台高一点点时就踩着板凳洗锅刷碗,另外我还会打猪草、烧猪食、喂猪、扫地、收拾屋子,去地里割韭菜、摘豆荚、挖红薯、收花生、插秧、割麦、锄草,好像从早到晚都有忙不完的活儿。稍大一点点,家里的活儿做完,还会跟着妈妈下地侍弄庄稼。
20世纪70年代的乡村,好孩子的评价标准绝对不是读书,而是首先看他会不会做事。劳动在每个孩子的生活中占有极大的比重,早晨要打完猪草才上学。
上学当然不可以迟到,那就得起早。还没睡够呢,就被大人唤醒了,眼睛没睁,拎了篮子就下地。露水很重,往往湿着衣袖和裤脚坐进课堂。放学后,我们又成群结队下地去。
学校每周都有法定的劳动课。
农忙,学校还会放三五天忙假,专门让我们回家帮大人劳动。
那种大人孩子齐动手的劳动盛况,简直就是一场场汗流浃背的战斗,非常熬炼人的意志,会让人蜕掉一层皮。
大家都黑了瘦了,再坐进教室念“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会有另一番体会与感悟。
至少是劳动让我很小就知道,读书再苦也是所有劳动中最幸福、最愉快的事。
甚至读书根本就是享福。
劳动课一般都安排在周六下午(那时候每周上六天课)。那天,同学们分组从家里带来锄头、扁担、水桶、铁锹等等,教室里五花八门的像农具市场,而我们早早收齐书包,快活得像过节。
老师们不再拿着教鞭和课本,他们走下圣坛,卷起衣袖裤管,流着亮晶晶的汗,和我们一起在田野里锄草、挖沟、搬砖、浇水、施肥。
空气那么新鲜,阳光晒着脸和胳膊,教室幕天席地。每个人嗓门都大了好几倍,大家心旷神怡,好像吃了兴奋剂。
那些学习不好、在课堂与考场每每叫老师头疼的人,到了劳动课往往变身为劳模,苦活重活他们都抢着干,一下子成为频频受表扬的主角。
人与人之间格外要好,因为劳动总是要互助的。热火朝天的劳动课就成了我们师生放松身心、强身健体、沐浴灵魂的课堂。
劳动课结束,望着亲手收获的胜利果实,我们会发自内心地唱起愉快的歌儿。
长大了,早已忘却曾经要命的分数名次,但最难忘的居然是劳动课。
特别是卷起裤腿光脚踩在湿润的泥土里,风一阵一阵穿过耳际,恰如古诗说的“沐乎风”。
老师和同学们学着农人打起长调样的号子,爬满汗珠子的红面颊,大雁在空中排成人字或一字。人在大自然中一反常态的喜乐与激情,那些细节简直像岁月深处埋藏的珍珠。
劳动课多么像心灵瑜伽,那是自然界赋予的灵魂课堂。它教我们领悟到勤劳、创造和爱惜光阴的意义,认识一双手不可思议的力量和潜能,懂得行动的价值——行动能改变眼前,更能改变未来。
最重要的,劳动让我们更好地认识自己,更和善地看待他人与世界,劳动教会我们如何更好地活着。
越长大我越是感恩小时候经历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劳动。
我承认假如我现在具有了一定的意志力,能够吃苦耐劳,信奉天道酬勤,从自身出发,向自我要力量和未来,不计得失地栽种,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兼济天下,那都得益于早年的劳动课。
今天的校园,我想早已没有忙假。即使是村小,恐怕也很少有那种去田野里劳动的光景了吧?!
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人们清一色地比任何时候都重视读书这件事。孩子们的时间,从周一到周五,从周六周日到寒假暑假,统统被读书学习给霸占了。甚至大人们放弃了一切要求,只要孩子们把书读好。
孩子们的力气都用来学习,他们从学校课堂学到校外辅导班。脑子里装的知识固然丰富了,但是一双手能不能洒扫自己的一间屋子,会不会择菜做饭洗衣服,承担起家庭与社会的责任,恐怕这已经成为教育盲区和社会问题。
劳动课缺失,让孩子们失去了在大自然中松弛身心、认识自我的机会,千篇一律以分数度量衡,那么必然有一部分孩子会变成不该成为的“弱势”群体,小小年纪失去对生命的热爱和对生活的珍惜。
想想那些为鸡毛蒜皮就跳楼自尽的孩子们吧,这个可怕的数据一直在不断地上升。未成年犯罪逐渐成为很严重的威胁,2003年至2015年,全国检察机关批准逮捕未成年犯罪嫌疑人高达92万,起诉108万人。
青少年学生为什么如此脆弱、悖逆,是不是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分以蔽之”的教育观有关,是不是我们的教育课程设计存有问题,是不是我们把基础教育狭隘到了不能再狭隘的程度。
世界上没有一座专门修缮灵魂的学校,灵魂这门课我们每个人都必须终身自修。读书、行走自然是好的,但我认为最好的灵魂课是实实在在的劳动,个人劳动与集体劳动。
让孩子们到田野中去认识自己的手,认识自己的脚,认识自己的臂膀,认识自己火热澎湃、能量无穷无尽的胸膛吧。
知识能丰富我们的眼界与大脑。但让我们丰衣足食的是双手,带我们走向远方的是双脚。只有我们每个人都成为越来越好的自己,社会才可能一天比一天美好。教育才尽到了应尽的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