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心想
与传统社会相比,我们时代最大的特点是,以科技发明为引擎带动着整个社会快速变迁。由于传统社会变迁缓慢,一个人的一生所需要的知识和文化,几乎从父辈那里可以口耳相传,成年之前所掌握的谋生本领几乎可以使用终生。几近静止的社会,一代一代复制着类似的生活方式,应付着生活的需要。而在现代社会,这些都成了明日黄花,不仅上一代人应付生活的知识和技能不足以应对新时代生活之需,而且在知识和技术更新加快的今天,一个人所学习的知识和掌握的技术会很快过时。如同计算机软件需要不断升级换代一样,一个人的知识、观念和技术都要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更新,才可以跟上时代的需要,更不用说领导世界发展潮流了,那更需要不断学习,不断创新。故此,人们需要终身教育和终身学习。
“终身教育”是联合国20世纪60年代提出的概念。在我国走出乡土迈向现代化的快速转型时代,终身教育可谓人人必备的生活前提。拜读了叶澜教授的《终身教育视界:当代中国社会教育力的聚通和提升》一文,对其中的“社会教育力”概念有所思考,这里谨就一孔之见贡献于大家,以资讨论。
我们都生活在社会中,社会系统无疑地塑造着每个人的品性和生活方式。社会的变迁是社会各个子系统中某个系统率先变化,其他系统随之要调整自己,适应变化了的部分,达到新的平衡与和谐。按照社会学家威廉姆·奥格本的社会变迁理论,四大因素是社会变迁的根本考量,即发明、文化累积、传播和调适。文化分为物质文化和非物质文化,物质文化变化了,非物质文化,比如观念、习俗、制度等不能够马上跟得上物质文化的变化,就产生了社会文化不同部分的失调,这就是“文化滞后”。社会问题多是由文化滞后造成的社会不同部分的不和谐所引起的。举个例子,19世纪末美国由于工业的发展,家庭里的男性劳力进了工厂工作,妇女儿童就留守在乡村的家里,从而造成了一代儿童的成长缺乏父亲的身教和关爱。这就是产业经济系统变化了,带动了人们的经济收入来源的改变;同时传统家庭的观念和生活方式还停留在原来状态。这如同我国改革开放后,乡村人进城打工潮带来的农村留守儿童和老人问题。
郑也夫先生的《神似祖先》一书告诉我们,我们作为人类的本质性和沉淀在心理行为深处的特征,与我们的祖先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可是我们生存的环境却迥然不同了。我们不能改变环境,只好选择适应环境。发明是社会变迁的引擎。互联网和智能电脑等高科技带来了信息流动加快和教育的普及,我们这个时代的发明速度之快前所未有。因此,不断问世的新发明带动了社会物质文化的变迁一波接一波,而非物质文化却变化缓慢,教育作为非物质文化,要适应变迁快速的物质文化,确实很值得注意。
在学校里,在没有互联网、个人电脑和智能手机时代,知识的创新和传播都相对缓慢,学生和教师之间知识和信息不对称,教师是知识和真理的掌握者,因而在学生面前权威很大。古代对教师的尊重大概是因为这种不对称。而在现代社会中,学生可能在某些新知识和信息方面的掌握胜过教师,因而,教师面临的挑战很大。面对这样的挑战,传统的教学理念、方式和技能就需要作一番调整。这也说明了社会大系统的教育力量越来越大,学校教育在总的教育力量中所占比重在降低。
家庭作为社会教育力的一个主要部分,也在经受挑战。作为社会制度之一的家庭,需要与现代的经济、文化和科技等社会子系统相适应。1966年美国社会学家詹姆斯·科尔曼的影响深远的《科尔曼报告》,明确指出家庭对学生的学习影响最大。中国传统社会里认为书香门第的子弟教育教养较好,那是家庭文化的熏染之故。而现在的家长们,虽然很重视子女教育,但是在快节奏的社会生活里,自身整天忙得顾不上思考该如何教育子女。懒得思考的家长则把教育的任务都推脱给了学校和教师。这其实是一种错误的观念,不是只有学校和老师才负责教育,社会各处无不是教育所在,而且家长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当下变迁加快的社会,城市里中产阶层家庭的父母压力过大而无暇教育子女,乡村的孩子则更多地面临父母一方不在身边,或者只有祖辈的亲人在管教的情况,从而导致缺乏较好的家庭教育。而且面对变化如此之快的社会,家长能否知道如何教育子女都成为问题,因为社会物质文化环境变了,而我们文化观念和心理沉淀不能够很快调适。因此,教育家长也是发挥社会教育力的重要一环。
在社会层面上看,社会结构也在影响着教育的进程。比如社会经济不平等的加剧问题,就间接地对教育施加着影响。以《21世纪资本论》闻名于世的托马斯·皮凯蒂等人的研究发现,社会经济的不平等会造成竞争更加剧烈,人们对自己的社会地位更加在意,更为焦虑,压力更大。这种焦虑和竞争的结果反映在教育上就是“军备竞赛问题”。我曾看到公共汽车上有个培训学校的广告语:“你不来,你邻居家的孩子会来!”这句话很能体现人们在教育上“军备竞赛”的心理,也就是应试教育大行其道的原因所在。功利化的应试教育对应的是“文凭社会”的崛起。考试分数基本上决定了一个人进入什么样的大学,拿到哪所大学哪个科系的文凭。而对于那些地位上处于弱势的群体,由于向上流动的希望很小,干脆退出竞争。这也就是一部分乡村孩子放弃读书重提“教育无用论”的原因。在正在到来的智能时代,知识和技能对人们在社会中安身立命越发重要。有一部分孩子很可能连基本的基础教育都完不成,更遑论终身教育了。
再者,中国社会的中上阶层人士不少人选择放弃国内教育,直接把子女送到国外接受教育。有报告称,80%的富豪计划将孩子送出国念书。近年来出现了留学生低龄化现象,同时也带给家长一系列预想不到的问题。比如送到国外的孩子自己的价值观还未定型,自我管理能力还比较弱,身边缺少父母的关爱和管束,在异国他乡比较容易放纵自己。而且这些孩子长大后因为与父母的诸多观念和价值认同差异过大而难以融洽相处。有朋友询问我他们的孩子多大可以送出去读书,我通常都建议,首先不要太早送出去,再者具体看看孩子本身情况是否适合出去念书。总体上英美等国家的教育质量确实要高出不少,但是我们把孩子送到这么远的地方念书,代价也不小。中上阶层人士送子女出国读书,经济上的付出很可观,这对中国自身教育资源而言,也是一种外流,一种损失,再加上这些家长因其子女已不在国内就读,更不关心国内教育的发展,让国内教育更不容易提升。要改变这种现象,一是需要国家给社会办学自由,让有资源的人办出高质量的学校,这样中上阶层不需要送子女留洋念书。二是需要政府出来协调教育资源,让资源较少(比如乡村)经济欠发达地区获得更多的补助,提高教学条件和质量,让教育机会更平等。
一个社会的学风和文化氛围是教育最重要的力量。“时代出英雄”就是说那个时代的风气熏染出来那个时代的英雄。牛顿和莱布尼兹同时代,分别独立发现微积分;达尔文和华莱士独立提出进化论;飞机的发明有莱特兄弟,还有同时代的朗格里等其他人;这样的例子很多。我们看到时代的文化累积的作用,同时还需明白,当一个社会知识技术累积到了一定程度,这个社会的价值观就在引导着人们用力的方向。社会崇尚知识和真理,崇尚学习,大家努力的方向就在这里。为什么说“江南出才子”?因为那里文化深厚,风气尚学。反面的例子,可以看看学术界的一些人,他们不是为了学术而奔忙,而是为了获取金钱、权力、地位。这种风气的结果是想做学术的没有资源,占有资源的又不做学术,造成学术界的浮躁。环境风气是很重要的,可以设想先天禀赋条件同等的两个人,一个放在文化沙漠,一个送到文化腹地,发展方向自然分开。领导时代潮流的是精英。所以,我们社会的各界精英们要负起把这个风尚带好的责任,无愧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教育发展。
在这样一个社会快速变迁的时代,如何有效地使整个社会能够协调一致形成社会教育合力,让每个人都能够践行“终身教育”和“终身学习”,发挥其才智,共建和谐社会,实现“中国梦”,是时代给我们提出的一个大课题。对此问题,教育部门提出政府主导、部门协作、学校组织、家长参与、社会支持的教育合力策略。这一策略本身是好的,只是牵涉方面太多,操作起来不太容易。从我们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在快速变迁的社会里,非物质文化各个系统协调起来适应物质文化本身就是一件很艰巨的事情,比如教育理念和方式、家长观念和对教育的认知等都不是很容易改变的,且容易造成各方力量的相互消解。我们不妨更灵活一些,一方面由政府主导的各方面参与的教育组织与活动来实现社会教育力,另一方面发掘社会组织的自主力量。中国传统社会里,私塾和书院制度主要不是政府办教育,而是社会办学。在当下的美国,基础教育方面公立学校和私立学校并存,而且数十万人在家里上学(home school)。多元化的教育生态会有助于调动和整合社会各方面的力量,也可以减轻政府在教育上的负担,同时个性参差不齐的学生也更容易找到适合自己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