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忠+五猖
一一五○年(绍兴二十年)春,南宋理学家朱熹第一次返乡祭扫祖墓。朱熹虽然生于闽北,但他的祖籍却在徽州婺源。在婺源,他拜会了宗族长老,还写下了《祭远祖墓文》等。当时,县城五通庙香火旺盛,相传极为灵验。邑人出门,必带上香纸入庙祈求平安;士人到达婺源,也必以名纸入庙,自称门生叩拜以求吉祥。朱熹初来乍到,邻里族戚出于好意,也劝他前往拜谒,不料却遭到断然拒绝。当晚,族人宴请朱熹,因酒受了污染,饮后闹起肚子;翌日,又在台阶旁遭逢毒蛇,险被噬咬。接连的意外,让大家都认为此乃神灵之警示,意在警告他必须承担拒绝拜谒五通庙的后果。于是,亲朋好友纷纷再度苦口规劝。对此,朱熹表现得颇为坦然,他认为,拉肚子是由食物不洁所引起,与自己是否谒庙无关。据说,当时有位学者也竭力怂恿他应当从众前去拜谒五通庙。朱熹听罢极不高兴,他反问道:做人为什么要从众?想不到一个有学问的人也会说这种话!我现在婺源,此处离祖墓不远,若真是因此而遭祸害,请将本人埋葬在祖墓旁边,那样不是很方便吗?……
朱熹时年二十一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不谒五通庙”,成了婺源当地世代流传的故事。
一般认为,大约自唐代起,婺源的五通庙就相当著名。据明弘治《徽州府志》记载,唐朝光启二年(八八六),婺源有位叫王喻的人,某天晚上,其人所处园中忽然红光烛天,不一会儿就见有五位神人自天而降,从其前呼后拥的架势来看,俨然是王侯的排场。神人坐定之后,对王喻说:“吾当庙食此方,福佑斯民。”说罢,就升天而去。于是,王喻就以其宅立庙,从此凡有祈祷,所求必应。此一情况传到朝中,官方遂多次褒封该庙。北宋大观三年(一一○九),官府赐其庙额曰灵顺。宣和五年(一一二三),将庙中所祀的五位神人,敕封为通贶侯、通祐侯、通泽侯、通惠侯和通济侯,合称“五通”。南宋淳熙元年(一一七五)改封五通神的侯爵为公,曰显应公、显济公、显祐公、显灵公、显宁公,后又加封王爵。因五人封号中的首字皆为“显”,五通遂与逐渐盛行的“五显”相混淆。根据当代学者的研究,南宋时期的五通神嗜利重欲且多兽性,它吸纳了共同发源自婺源、德兴一带,名号又与五通近似的五显信仰,被世人形塑成欲念甚重同时又知悉、掌握人间诸事的五通神格,在崇拜上形成了近于契约签订的特殊法式—许多当事人经由入梦、魂游或对答等方法,直接与五通神商谈并确认契约内容,立下约定。因此,在五通神人格建构中,立约中代价与收益间的对等关系,成了此类故事的主要思维及中心内容(黄东阳:《利益算计下的崇奉—由〈夷坚志〉考述南宋五通信仰之生成及内容》,载《新世纪宗教研究》第九卷第四期)。也正因为这一点,五通和五显,也与民间传说中的财神密切相关。
婺源是传统时代徽州木业经营最为发达的地区,五通神出现于此,并随着木材的流动而传播于四面八方,似乎并非偶然的巧合。对此,日本学者斯波义信认为:江南的五通,可能是崇拜岩石树木而得以广泛流行。盛夏时,木客将木材运至江湖贩易,大概与此有关。宋代徽州婺源的五通庙年市,可能就是以山村为地盘的商人们所举行的祭市。
(二)
在当代,徽州旧属的一府六县中,唯有江西婺源县迄今仍保存着众多昔日的民间信仰。数年前,笔者曾走访婺源的“傩舞之乡”长径村。其间,在长径附近的吴戈坑,就看到一座修建得颇为气派的五显庙。
庙的上方挂有“财神庙”的匾额,两侧对联分别是“五显感应化育万民”“财神济世有求必应”。庙外左侧立有一块功德碑,上书重修五显财神庙之缘起,大意为台湾某人受基隆天显宫主神五显大帝嘱托,前来大陆寻觅五显大帝庙,几经周折,得知长径吴戈坑有五显帝庙,与基隆天显宫所祀为同一主神,遂号召捐资重修。庙门左侧,还贴有一张红纸:
捐助灯笼款二佰元整。
安徽省安庆市信士弟子程□□、陈□□。
灵丹妙药。
长径吴戈坑五显财神爷。
看来,此处财神庙的影响并不仅及于婺源一隅。
当时正好有两家善男信女前来还愿,其中一家来自附近的坑头村,一位老妪带着儿子、媳妇和两岁多的孙子。只见老妪手上抱着一只活公鸡,公鸡外面用红色的网兜兜住,仅露出脖子以上的部分。想来是山间散养,平日里无拘无束,公鸡显透出气宇轩昂的神态。稍后,庙祝点烛焚香,开始杀鸡。但见他先是用力揪下公鸡脖子上的几根毛,待露出泛白的部分后,用刀在上面麻利地割一下,鲜血顿时涌出。是时,庙祝赶紧将鸡血对准神坛及供桌喷洒,随后则将那只公鸡往台阶下一抛。接着,庙祝点燃了鞭炮……
在浓烈的硝烟和震耳的噼里啪啦声中,原先神气活现的那只公鸡,此时尚未断气,它还挣扎地在地上奔跑,在它身后,留着一条鸡血的断续轨迹。在此类祭祀的场合,对于作为祭品的家禽或家畜,老练的庙祝或屠夫,下手必须轻重适宜,既要一刀切中要害,又不能让公鸡或肥猪马上断气,而要让它们在割破喉管后还能跑上一会儿,让鲜血洒成一圈,这样才能达到应有的效果。
但见那位两岁多的孙子,站在大人身旁,好奇地看着杀鸡、焚香放炮。当他看到公鸡在地上拼命地扑腾,虽然显得有点吃惊,但还是兴奋得手舞足蹈……
(三)
长径村位于婺源东部五珠山南麓的小溪旁,距离县城紫阳镇不过数十里,村落的历史至少可以上溯至唐代。据当地人讲述,该村是徽州著名的“傩舞之乡”,每逢跳傩时,家家户户争相迎请傩神。届时,跳傩者会以斩妖祛邪的铜斧朝其家门劈去,借此逐疫禳鬼祓邪除祟。同样,他们还会以铜斧在牛栏、猪舍上猛地一剁,以期六畜兴旺……
眼前的庙宇是近年新修的,附属于长径村。同行的一位文化干部提醒我,虽然是新修的庙宇,但神龛背后的那块碑,却是很早以前就有的。经他提醒,我仔细一看,果真在神龛后壁,嵌有一块石碑,其上刻着:
南方第……
东方第一风猖……
北方……
中央……
西方第三……
虽然是断续的文字,但如果我们熟悉民间文献中的宗教科仪,便很清楚地知道个中完整的文字,亦即:东方第一位风猖大神王,南方第二位狂猖大神王,西方第三位毛猖大神王,北方第四位野猖大神王,中央第五位伤猖大神王。
这真是一个有趣的案例,在神坛外面,是五个受到朝廷敕封的官人—五显,但实际上,其背后却是地地道道的徽州土神—五猖神。
五猖神是旧徽州一府六县极为普遍的民间信仰,后来亦传播到全国的许多地方。比较典型的一个著名例子,当推鲁迅先生的《五猖会》一文。这篇收入《朝花夕拾》的散文说的是浙江绍兴东关一带的“迎五猖”:
孩子们所盼望的,过年过节之外,大概要数迎神赛会的时候了。但我家的所在很偏僻,待到赛会的行列经过时,一定已在下午,仪仗之类,也减而又减,所剩的极其寥寥。往往伸着颈子等候多时,却只见十几个人抬着一个金脸或蓝脸红脸的神像匆匆地跑过去。于是,完了。
…………
要到东关看五猖会去了。这是我儿时所罕逢的一件盛事,因为那会是全县中最盛的会,东关又是离我家很远的地方,出城还有六十多里水路,在那里有两座特别的庙。……其一便是五猖庙了,名目就奇特。据有考据癖的人说:这就是五通神。然而也并无确据。神像是五个男人,也不见有什么猖獗之状……
在《长妈妈与〈山海经〉》中,鲁迅又多次提到东关的“五猖会”。文中也提及,有人考证五猖神就是五通神。从婺源的五显财神庙的情况来看,该种说法可能并非无据。在徽州本土,最近十数年的田野调查中,我只见到过数处尚存的五猖庙。即使是从目前所见的五猖神像来看,面目仍然相当狰狞,其张牙舞爪的样子亦颇具“猖獗之状”。在我看来,五猖神在浙东的流行,或许与鲍姓等徽籍盐商在绍兴的入籍、生业密切相关。在这背景下,来自皖南的土神传到浙东的异乡,为了吸引侨寓地的民众,自然会在神相的样态上做一些必要的改动,这大概也是人之常情吧。相应的,五猖庙在一些地方也被命名为“五昌庙”(或称五福庙),之所以去掉“犭”旁,显然是因为“猖”字毕竟让人产生“猖獗”“肆意妄为”的联想。
(四)
在徽州,五猖的地位颇为微妙,它们虽然面目狰狞令人畏惧,但世人亦常视之为无所不能的保护神(甚至是发家致富的财神化身),故民间素有“无求不应仰猖神,吉庆平安庇庶民”之说。通常情况下,当社屋里的菩萨像历经数年而破旧剥蚀、需要修补重漆时,就要举行“呼猖”的仪式。此一隆重的仪式,通常每隔十数年举行一次,整个过程包括退神、开光和上神三个部分。对此,清代乾隆时人吴梅颠的《徽城竹枝词》这样写道:
神像多年色改常,重开生面号开光。
神来作贺神迎送,始则呼猖后犒猖。
根据当代的调查,“呼猖”的第一步是“退神”,菩萨是有灵魂的,要先将菩萨退神以后,才能重新修理,否则是对神的大不敬。退神的时间在晚上,地点一般选在河边的杨树林里。先由负责修理菩萨的漆匠在林间搭起一个临时的帐篷,摆上供桌,焚香跪拜后,将菩萨后背的一个小门打开,取出菩萨的“五腑六脏”,即原先摆放在里面的乌龟、壁虎、蝾螈、蛇、蜈蚣这五毒。然后用香纸火将神灵引到山间的一座坟墓里,至此菩萨的灵魂也就退去了,这个过程就是“退神”。接下来是“开光”。漆匠将退了神的菩萨像运到店中,将菩萨重新修补,上油漆。上油漆很讲究,里面要掺入珍珠粉和红磷珠,并且要漆六遍方可。为之整治一新后,用红布将整个菩萨罩住,并运回社屋,这个过程称为“开光”。最后是“上神”,这是在晚上进行的。先将乌龟、壁虎、蝾螈、蛇、蜈蚣这些活的“五毒”准备好,以之来作为菩萨新的灵魂。经过一番仪式之后,由漆匠将鲜活的“五毒”作为菩萨的“五腑六脏”,从菩萨背后的小门中装进泥菩萨肚里,再用漆泥把门封死,将五种动物憋死在菩萨的肚中。再用牙咬破中指,以血点在菩萨的两只眼睛之上,是为“点光”。“点光”之后,菩萨就有了新的灵魂,这就是“上神”。
此一“呼猖”的仪式在传统时代曾一再举行,关于这一点,在劳格文(John Lagerwey)教授与我合作主编的“徽州传统社会丛书”中,有多位作者都详细地描述过这一过程。此外,数年前,我在台湾“中研院”还读到一份《歙县张宗穆为修复黄备桃源祖殿事布告各社文》,提及“呼猖”过程中的一次意外:
歙南黄备桃源祖殿,自唐宋以来供奉在庙众神,……乾隆二十八年众神重新换衣,三月十六点光上座,轮管社事。张垂铨年幼无能,失于照察,主坛腹内所用玄龟过大,未用丝绵裹包,咬断悬线。九月重阳各社迎神胜会,议论纷纷,口称失去腹藏,理应送神回宫……
黄备是歙县南乡的一个村落,当地有黄备桃源祖殿,所供诸神由来已久。黄备一名,据说是唐末黄姓在此建有别墅,备者,备乱以自保,故而文书中称诸神自唐宋以来就已供奉在庙。这些神明,是与新安江畔的朱家村、浦口一带共同祭拜,因此祭祀圈的范围颇为广大。一七六三年正值菩萨换衣,预定于三月十六日点光上座。当年是由张姓的宗穆社轮首社事。族中一名叫张垂铨的人年幼无能,又比较粗心,由他放入主坛腹内的“玄龟”个头太大,却没有用丝绵裹包,以致悬线被乌龟咬断。文中虽未明言乌龟究竟是否逃脱,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较大的纰漏。及至九月重阳各社迎神,众人议论纷纷。为此,宗穆社征引旧例,费尽口舌加以解释,才总算弥缝过去……
“呼猖”在民间也叫“呼五猖”,道光年间,经学大师俞樾曾在徽州休宁处馆,他作有一首《呼猖歌(纪徽俗)》,其中有“云何楚鬼越禨外,更来此来听呼猖”之句。该诗用的典故出自《列子》“楚人鬼而越人禨”,说的却是徽州人笃信鬼神与禨祥的事实。这一点,与《朱子语类辑略》所说的“风俗尚鬼,如新安等处,朝夕如在鬼窟。……有所谓五通最灵怪”并无二致。
在徽州,许多有关五猖的宗教科文迄今仍被保留下来,例如,《请猖科文》抄本开首即唱道:
霹雳一声天地开,山河社稷扫清摇。
五猖兵马齐赴会,十庙老郎下猖坛。
威风凛凛透天关,鬼昧[魅?]闻知心胆寒。
酬还福愿之以后,祈求清吉保平安。
…………
因系民间抄本,个中文字未必雅驯。其中的“老郎”,系指旧时戏曲艺人所奉祀的祖师。其神像大都白面无须,头戴王帽,身穿黄袍。所奉祀者传说不一,明代戏剧家汤显祖在《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中认为是“清源妙道真君”,及至清代,一般认为是指唐明皇。请猖时一般都需演戏,故而当时还保留有《大犒猖兵》等富有戏剧情节的科文。而演戏时,有时要举行“破台”的驱鬼仪式,由一人扮“五猖”,在锣鼓声中上场,将赤豆、茶叶等遍撒四处,并徒手将公鸡头拧下,咬在嘴里,拔起钢叉,手拎公鸡,将鸡血洒涂舞台四方、柱上等。此一做法,反映了中国仪式剧的重要特征之一—“祭中有戏,戏中有祭。”
除此之外,一般民众除夕都要酬谢猖神,通常设筵一席以求保安,届时念诵祝文,其中的不少内容,生动地反映了徽州民众朴素的功利心态。譬如,他们祈求神明,保佑栏下家畜“年长千斤,月长万两,低头吃食,抬头长标[膘]”,读罢令人捧腹。
正是由于五通(五猖)的全知全能,故而自从南宋以来,它就受到江南民众的广泛信仰,儒家素有“敬鬼神而远之”的说法,但大概只有像朱熹那样特立独行的人物,方能内心强大到足以抵御所有外在的诱惑与胁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