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庆祥
在大众的文化想象里,鲁迅一直被看作不言自明的人物,谈起“国民性”、阿Q精神,似乎每个人都能说上一二,但恰好是在这些不言自明之中,鲁迅反而是变得陌生和遥远了,既未能与我们真正的生命经验发生恰切的关联,也没有在一种变化的文化语境中继承到鲁迅真正的精神遗产。这是一直困扰我的一个问题,一个明显的事实是,在我有限的阅读和研究中,无论是绕多大的弯子,最后发现还是必须面对鲁迅。在这个意义上,如何重新激活鲁迅所缔造的传统,并由此重新走进并刻画这位先驱者,变成了一个不断需要重新追问的问题。
我以为这也正是孙郁的新作《鲁迅遗风录》的问题起点。作为一位鲁迅研究者,孙郁不仅仅从事一种带有建构性的鲁迅研究工作,他的系列著述已经证明了这种建构的成就,比如《鲁迅与俄国》,在目前的鲁迅研究中,以比较文学和思想史研究的角度切入鲁迅与俄国的关系,这一著作可谓全面且深刻。更重要的是,孙郁在建构的同时始终带有一种主动的反思,既反思那些已经固化的观念、知识和研究的陈规,也反思着自我和鲁迅之间的精神关联,他在知识和个我的双向层面上不断接近一个更具有立体感的鲁迅——不是一个符号,而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在开篇的《私人语境中的鲁迅》里,他说:
我常常想起鲁迅的样子,对比一下民国文人的感觉和我们今天的视觉,就很是不同。先前鲁迅的面孔颇有人气,不像后来那么严肃的样子。……鲁迅的形象被正襟危坐化,大概是他死后的事。那些过多的陈述,是与心性疏离的,和鲁迅生命的热度也是远的。
我现在想起来,自己对于鲁迅的想象,不就是一副正襟危坐的严肃的面孔么?只是这面孔是如何被塑造并构成对我想象的规训,我却并没有足够的自识。只是在看到孙郁的这一段文字时,猛然心中一惊,才想起小时候读到《故乡》中的少年闰土,那种经验还有许多鲜活的成分,而后来对这一经验的忘却,却已经不全是个人的感觉问题了。孙郁敏锐地意识到了话语的暴力是如何改写了人性的形象,并将其塑造为一个冰冷的符号,在这背后,有一整套福柯式的权力的监视和篡改,而最后的效果,就是将一种意识形态的眼光内置为一种“政治正确”的眼光,在这样的眼光中,鲁迅如果不板起脸孔正襟危坐反而是政治不正确了。
孙郁显然警惕这种貌似正确的想象方式,他觉得鲁迅是活的人而不是死的神,那些后来强加的语言,带了太多权宜的考虑,缺乏初心,也就没有了贴切的生命体验。他在另外一些地方发现了不一样的鲁迅——书信、朋友间的闲谈甚至是茶余饭后的八卦——在这些非正式的“历史书写”中,鲁迅的形象鲜活起来了,顾随不遗余力地推荐鲁迅的作品,陈独秀私下里对鲁迅小说的敬佩,陈源对鲁迅的挖苦,各色语言,各种心态,而最有意思的是白薇的回忆:
在我的幻想中,以为他是极为矫健俏皮的青年。不久我回到了广州,郁达夫先生对我说:“鲁迅是中国唯一的美少年。”
我不知道白薇后来是否真正见到了鲁迅本人,是否会对他的印象有所修正,但正如孙郁所言:“白薇的话,有几成的真,大学生看到了鲁迅的艺术魅力,女青年则觉得他是个很美的男子汉。”这真与美,不仅仅是外表上的,根据鲁彦在北大听鲁迅讲课后的印象来看,鲁迅大概算不上美男子,在民国的美男子中,也并没有鲁迅的一席之地。白薇和郁达夫所谓的“美”,更应该是一种来自强大的精神和文化所导致的光芒,而正是这种光芒,将鲁迅的人性之光洞开了更大的空间。
无论是考究鲁迅的形象,还是考究鲁迅的精神传统,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就是,鲁迅与青年的关系。当然,鲁迅与他的同代人如胡适、陈独秀等等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那些关系大概更多是一种社会关系而非一种生命关系或者精神关系,但鲁迅与那个时代的青年人,却在传统的师生关系中构建了新的形态,这种形态,本身已经内化为一种重要的传统。
很显然,对这一传统的梳理和评述,构成了《鲁迅遗风录》最重要的内容,萧军、萧红、冯雪峰、胡风、唐弢、柔石,夏衍、周扬、孙犁,这几乎构成了一条线索分明的现代文学史。正是在与这些青年的交往甚至是交锋中,鲁迅才成为鲁迅,现代也才成为现代。
孙郁引用了一个不著名的,已经被我们的历史遗忘了的青年陈绍宋给鲁迅的信,他是这样指责鲁迅的:
我以为你这一年来的工作太不切实了。比方你滥译日本人的著作或标点传奇,这些都是不忠实的工作。我劝你还是多创作,把昔日的勇气拿出来。他们骂你,你不必睬他们……我今天听见成仿吾说,下期还要大骂你呢!所以我写此片来通知你一声,以表我敬慕之微意焉耳。
孙郁说这是“尊敬的语境”。那个时代的青年人和导师、名人、权威之间,似乎没有那么多的等级高下之分,青年人尊敬鲁迅,也会恳切地指责,鲁迅欣赏并帮助青年人,不痛快时候也会骂娘,但归根结底,这都是出自一副“白热的心肠”,里面世故腹黑的东西,相比起来是非常稀少的。孙郁用动情的语言描述了鲁迅与青年之间的这种精神关系:
鲁迅是个调动了青年走向精神幽深之地的人。他把苦闷、无方向感的青年从无望里激活了。许多青年阅读鲁迅的时候,仿佛地窖里透进了风,有清爽的感觉,也犹如晨曦的喷薄,有了光明的冲动。
但历史的吊诡也就在于此,进化论不但不可信,而且往往有历史的复辟,这是鲁迅体察最深刻的地方,他写作的起点其实来自对辛亥革命的热望、失望和绝望,究其原因,不过是看到了复辟的阴影如此厚重,几乎要将可能的一点点光亮都碾压了。在青年人的身上,也有同样的复辟在发生。
比如周扬。在《晚年周扬》这一章里,孙郁分析了周扬与鲁迅之间的关系,他洞察周扬与鲁迅之间的隔膜,这一隔膜不仅是身份和意识形态上的,周扬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高度意识形态的人,而鲁迅,自始至终都是反意识形态的;同时也是心灵和精神上的,对于鲁迅的那种精神景深,周扬一辈子都没有走近过,更谈不上深刻的理解了。所以早年的周扬和晚年的周扬其实有其内在的一致性,那就是他始终是一个以现实的“政治形势”来理解鲁迅以及现代文化的人,在周扬那里,鲁迅并非一个鲜活的有机体,而不过是个可以随意征用的符号。这是周扬的悲哀,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鲁迅预言的一个小小的注脚。
这本书中最让我惊讶的是孙郁对孙犁和鲁迅精神关系的梳理。在当代文学史的叙述中,孙犁一直是解放区作家的代表,他“荷花淀式”的风格,也似乎和鲁迅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正是这个孙犁,从早期不遗余力地推广传播鲁迅,到晚期对鲁迅精神上的皈依,以一个圆环的形式见证了鲁迅作为精神之源头的巨大吸引力。在孙犁和鲁迅之间建立起联系,就正如在汪曾祺和赵树理之间建立起联系一样,都改写着我们对当代文学和当代文化呆板片面的看法,在意识形态陈述的文学史之外,心灵和精神的历史一直被我们忽视,这样的历史其实是难以流传长久的。正如孙郁所观察到的,早期的孙犁,对于鲁迅的认识还带有些工具论的东西,其表述里面,也有着那个时期特有的“政治痕迹”。但孙郁以敏锐的目力观察到了孙犁和鲁迅气息相通之处,那就是他们都有某种自觉的疏离,并不惜为了保存精神上的高洁而将自我边缘化。德国的哲学家西美尔以为现代人若想有真正的自我精神的保全,就必须成为一个边缘者。西美尔不过是从一般的精神原则的角度给出一个普遍的方法论,但是在鲁迅和孙犁这里,这种自我边缘化却是血肉交织的搏斗,背后的惊心动魄,又岂是一言可以道尽。好在孙犁看到了自己的局限,并将自己限定在一个范围内向鲁迅致敬,在孙郁看来,这恰好成全了孙犁:
比较二人,鲁迅古今情怀里有中外思想之辨;孙犁则得其前者而续之,少了后一个维度。鲁迅之后的作家,能有这样丰富维度的不多,孙犁知道自己的限度,故老老实实做人,老老实实写作,不求完美,而人格不倒。这也可以看出鲁迅遗风的另一种。从革命的路,到鲁迅的路,孙犁找到了一个交叉点。
通观整部《鲁迅遗风录》,我能读到孙郁敏锐的问题意识和鲜明的人文关怀,他对鲁迅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热爱,同时又对自我身处的历史情势有深刻的省思,在此基础上,他对鲁迅“遗风”的处理,已然不是一种简单的情感抒发和知识铺陈,而是经过了心性和修养的沉淀,有一种洞察幽微的观照。他搭建起来的“遗风”,已经不仅仅是一种传统,而更是一个文化的漩涡。赵汀阳在《惠此中国》里面提出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观点,他认为古代中国的中原文化是一种漩涡般的存在,周边的文化不停地被吸纳进来,变成该文化的一部分并进一步强化这一文化的质地和吸附能力,最终构成了中国文化的生生不息。如果说中国现代文化也有一个漩涡般的存在,我觉得这个漩涡的中心人物应该就是鲁迅吧,正是在对鲁迅的不断阅读、阐释和逼近中,我们才不停地意识到我们身上的现代性,并在一种比较的方法论中找到新的方向,在这个意义上,孙郁的这本书真切地续接了鲁迅的现代传统:写给青年人看,并向未知的世界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