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冷暖世界中感受老子的温度—评《老子与哲学》

孔世平

读《老子》难，懂《老子》难，行老子之道，则难乎其难。玄之又玄的老子思想是中国文化的“异数”，推崇者多，行之者寡。所谓“百代犹行秦政法”，历史上老子之道实际上并不为大多数雄心勃勃的统治者效法，更多成为文人雅士的“出尘之想”，或者是乱世纷纭中的选择性安慰剂。人类发展到现在，展现出积极进取、日益强大的力量，对老子“动反用弱”“抱朴见素”“无为而治”等思想形成现实的抵御屏障。老子哲学高深莫测，有较强的思辨性、抽象性、逻辑性，对俗世价值观又多批判甚至颠覆之论，客观上也造成老子思想难以为人真正理解。比如，“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类似这种惊世之论，从哲学思辨上讲，或许能令人若有所悟，但一回到现实中来，那些所悟所得，马上就显得无所适从。所以，一方面，人们喜欢老子，尊崇老子，“老子天下第一”，言老言庄，被视为志趣高雅、出尘拔俗；另一方面，人们又很难真正在现实社会中亲近老子，将其有价值的思想化入生活、植入心灵，正是“高处不胜寒”，“何似在人间”。将老子高妙的思想进行人间化、现代化的“嫁接”，使其“飞入寻常百姓家”，是一件高难度的工作。

夏海所著《老子与哲学》一书的价值就在于此。该书在破解老子有价值的思想与现代社会进行融合、嫁接的难题方面，做出了有益的尝试。该书以发掘老子思想时代价值、实现“老枝新芽”“老树新花”为己任，随俗化雅，与时俯仰，在纵横古今的叙述中，将“云霞明灭或可睹”的老子展现在读者面前。

在一般人看来，哲学高深莫测，而老子的哲学则于高深莫测之外，又增加一层玄之又玄、不可言说的空灵境界。“道德五千言，巍巍众妙门。”老子“神龙见首不见尾”，其五千言，谈玄论道，似有“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不遣是非与世俗处”的高冷品格。然而，一旦我们开始反思这个光怪陆离的现实世界，马上就能感受到老子思想的深刻和锐利，感受到先哲的启迪和安慰。老子哲学是对宇宙人生的觉解，他所关注的，超越了时代，不局限于一时一事，而是人类面对的普遍问题，他从揭示自然规律的“天道”出发，为人类化解一系列矛盾和困惑提供了另类方案。

现实生活中，我们一方面追逐安富尊荣，一方面意识到财富带来的幸福边际效用越来越小。老子说，“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财富是为了幸福，但过分地追求反而得到相反的结果。我们苦于物质财富增加一分，心灵的匮乏感就增加两分，发现无论一个人多富裕，依然既事有不断悔恨的，当事有无端恐惧的，未事有莫名忧虑的，无事有心生闲事的。老子说，“不知常，妄作凶”，“洼则盈，蔽则新，少则得，多则惑”。照“常”行事，也就是照事物发展的规律行事，就能避免灾祸；在必要的、自然的范围内去追求幸福，就不会到“富贵而骄，自遗其咎”的地步。更大一点说，我们所面对的流血冲突、贫富悬殊、恐怖主义、难民危机等这些问题，难以通过物质财富的增加彻底解决。医治我们忧患不安的心灵沉疴、反思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这恐怕是老子哲学于形而上的思辨之外，对当代最具价值的一点，是老子哲学能够对当代世界产生深刻影响的魅力所在，也是人们于冷暖世界中感受到的令人舒适的思想温度。

“道在人间或可传。”老子哲学对人的关怀，不是温情脉脉、太息掩涕，不是在伦理层面展开，而是以深刻的理性、彻底的逻辑，从天人之间，从更高的哲学意义出发去反思，如日光临照，月印万川。《老子与哲学》中说：“老子依据于道构建的理想人格，具有本体论意义，因而思想更深刻，逻辑更彻底。”老子哲学对人类生活的反思注入了“超道德”层面的价值，这对于惯于从道德、伦理层面思考的中国人来说，尤其重要。老子政治思想中的“无为而治”，不是无所事事，而是直指“作为者”过多干预经济社会生活的弊端。“老子还是希望通过倡导无为主张，去节制和约束统治者的权力。”老子“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的论述，对于现代政府治理不无启迪。老子的人格理想，“柔、愚、啬、朴、慈、俭、弱”等，似乎每一条都同现代流行的观念显得格格不入，足以“惊破世人胆”。正是：“下士闻之，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斯宾诺莎说：“心灵理解到万物的必然性，理解的范围有多大，它就在多大的范围内有更大的力量控制后果，而不为它们受苦。”现代人对于老子的人格理想理解得越多，就越能获得控制人生的力量。事实上，崇尚进取、强力、高大、丰富、智慧、坚强等品德的现代社会，面对着许多困惑、矛盾以及痛苦，还是需要从老子的“异端之说”“奇葩之论”中获得平衡的力量。

自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古人对传统经典强调“述而不作”，不只出于对“造端更为，前始未有”的“作”的敬畏，也因为“述”不是重复和沿袭，而是阐释幽明，推演义理，通过“述”传承和光大。“述”，是中国传统文化一脉相承、绵延不绝的秘诀之一。清焦循说：“已有知之觉之者，自我而损益之；或其意久而不明，有明之者，用以教人，而作者之意复明，是之谓‘述。”因此，中国古代经典的继承，强调准确的传述，通过创造性的“述”，用来明义、教人，同时融入作者的思想心得。《老子与哲学》一书作者长期浸淫于中国古代经典，显示出传述经典的谦逊与严谨，以及切问近思的体会和见识。这是很宝贵的对待古代经典的态度。作者围绕老子的思想，娓娓而谈，不温不火，伸缩离合，远近高低，或隐或显，或论或述，尺度与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老子说的那些话、想的那些事、讲的那些理，虽与读者有两千多年之隔，而在此书中却并不古奥，也不陌生。传承中国古代经典，正是需要做这样的普及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