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说的秘密

马汉卿++徐炜

陆其成是我的朋友，我们相识于20年前。那时，我们同是铁路系统的职工，都在采石场干活，开采用来铺设铁轨的石头。工作很累，风险也很大，但是工资高。我与陆其成的工作就是在高高的悬崖上进行爆破。

陆其成胆子很大，这世上好像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有一次，我们站在铁路边聊天，突然听到远处飞驰而来的火车长鸣着汽笛，回头一看，铁路上有个小朋友正趴在铁轨上，已经吓蒙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陆其成飞奔过去，将小孩拖离了铁轨。火车是擦着陆其成的身子疾驰而过的。在场的人吓得脸色都变了，而陆其成像没事人一样，笑呵呵地继续聊天。

类似这样的壮举，陆其成还干过很多。比如，排除哑炮。这是个非常危险的活，谁都不愿干。我们的师傅就是在排除哑炮时被炸伤，成了终身残疾。有一次，我们又遇到了哑炮，这种情况，多半是班长亲自去排除，但这天班长休息，陆其成就自告奋勇地去了。他吹着口哨，像散步一样就处理了哑炮。

陆其成总是这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有人担心他会出事，提醒他要小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样的事还真遇到了。有一次，他在排除险石时，被上方滚下的石头砸到，造成腰部严重受伤。陆其成被送到医院治疗了一个月，医生宣布他再也站不起来了，将终身与床为伴。

几年后，我辞职下海经商，生意越做越大，钱越赚越多，渐渐地就没再和陆其成联系了。

2005年的一天，我去看望陆其成，他正躺在床上看书。我进去时，他呆了一下，说：“兄弟，你总算来了，这么久不见，真想你呀！”我说：“真是不好意思，生意太忙了。”他说：“我知道。你现在是大老板了，贵人事忙。”

陆其成的经济状况不太好，家里连茶叶也买不起。我只得赶忙把带来的茶叶拿出来泡了。我俩一边喝茶，一边聊起天来。

开始时，陆其成心情很好，但慢慢地，他便开始抱怨起来。他有满肚子牢骚，说单位领导不关心他，一年到头都没派人来看望他。他是工伤，单位怎么能忘记他呢？这些人真是没良心。

我一直听他唠叨，不时点头。其实，我觉得他牢骚太多了。他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如果不是在铁路系统工作，他根本享受不到如此好的待遇。他现在躺在家里，每月有工资不说，还有困难补助，单位甚至还安排专人来照顾他的生活，单位已经待他不薄了。

我打断他的牢骚，问道：“你老婆亚茹呢？他说：“在麻将馆打牌呢，她经常不在家。”

我坐了4个小时，天快黑了，他妻子亚茹还没回来。见陆其成饿得不行，我急忙到附近快餐店买了份快餐递给他。陆其成捧着快餐狼吞虎咽，眼里含着泪水，说：“很长时间都没吃这么好的菜了。”我猜测，亚茹恐怕平时都是只顾自己玩，不太关心他。

亚茹很晚才回来，显然牌还没打尽兴。说了没三句话，她就不断地吐苦水，说她如何倒霉，陪一个瘫痪病人过一辈子。我本想说她几句，可想到毕竟是人家家务事，只得保持沉默。我从陆其成家里出来后，感觉十分压抑。

生意上的事一忙起来，我就没有多余的心思去顾及陆其成了。直到2010年，我把生意交给了大学毕业的女儿后，终于可以休息了。于是，我又上门看望了陆其成。

之前，我一直担心陆其成会是一副沮丧颓废的样子，更怕听他没完没了的牢骚。然而，当我进门的那一刻，顿时呆住了。陆其成正坐在轮椅上举哑铃，看上去十分健康。他看见我来了，立即摇着轮椅过来与我握手。我觉得他手劲十足，如果不是坐在轮椅上，真不像残疾人。

亚茹泡了一壶功夫茶，我和陆其成一边喝茶，一边聊天。陆其成心情似乎很不错，他笑着说：“我现在生活得还不错，老婆有一份稳定的收入，我的工资也一分不少，再也不敢埋怨单位了。”

陆其成说，单位为了照顾他，让他妻子照顾他的同时，每个月还发给他妻子3000多元。亚茹下岗后，一直找不到活干，现在在家里上班就能赚钱，难怪她心情大好。这次聊天中，陆其成一句牢骚也没有。亚茹也一改先前的状态，谈笑风生，开朗而快活。她希望陆其成不要生病，健健康康活下去。

我觉得这话有点奇怪，陆其成身体好好的，她担心什么？再一想，我突然明白了，只要陆其成活着，她就能领一份工资，陆其成就是摇钱树呀！我说：“陆兄在你的照顾下，身体越来越好，一百岁都不成问题的。”他们夫妻听了，开心地哈哈大笑。这次，我从陆其成家里出来后，心情很不错。

今年，我又再一次拜访了陆其成。亚茹帮我开门后，我看见陆其成正坐在轮椅上擦地板。看见我来了，他激动地扔下拖把，推着轮椅过来与我握手。

已经50多岁的陆其成不但身体没有变差，反而比上次我见到他时更加健康了！他的白发虽然增加了些，但是肤色红润，眼睛明亮，一点儿也不像个卧床多年的残疾人！我问他是怎么保养的，他愣了下，正要回答。亚茹插话说：“当然是我照顾得好呀！”她停了下又说，“这也要感谢领导的关心。”

接下来的谈话中，他俩的幸福之情溢于言表。我衷心地为他们感到高兴。这次我们聊了很久，走的时候，我的心情也很愉快。

半个月后，我邀请陆其成他们夫妻出门旅游，费用由我出。陆其成呆了，许久才说：“我和老婆商量一下吧。”过了片刻，陆其成打电话过来说：“算了，就不麻烦你了。这得花不少钱。”我说：“花多少钱是我的事，你们只管放心玩就是了。”在我的竭力说服下，他们夫妻勉强同意了。

一周之后，我们出发了。陆其成是坐着轮椅上路的。一路上，我们谈天说地，仿佛又回到从前，心情十分愉快。第一站是到都江堰，在这里我们忘情于山水，陶醉于风光。第二站是九寨沟，在过一条山路时，我推着轮椅上的陆其成边走边聊，突然间天摇地动，石块纷纷滚下来，我惊叫道：“地震了！”我推着陆其成往前跑，被从另一条小路上逃过来的一群人冲散了。大家到处乱窜，乱得像一锅粥。

待我重新返回寻找陆其成时，地震已经结束了。我穿过一片乱草树木时，看见陆其成牵着亚茹往前跑。我大叫：“陆其成，我在这里。”他们停了下，回头看我一眼。我发现他们夫妻脸上是非常惊讶与慌乱的表情。但他们还是往前跑了，丢下我不知要去哪里。

我走了几步，突然觉得不对劲，陆其成不是残疾人吗？怎么跑起来了？我预感这中间有问题，我继续往前走，绕过一个小山包，发现有很多人围坐在一起，都是奔逃到这里的。我看见陆其成与亚茹坐在边上，便走了过去。陆其成把我拉到一边，说：“我的情况你看见了？”我没有吱声。他妻子说：“希望你能保密，否则，我们的收入就没有了。”

许久，我才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陆其成这才说了实情，原来，6年前，亚茹带他回老家去找一个专用气功治疗瘫痪病人的医生。他们并不抱希望，却意外地成功了。但是，亚茹不让他站起来，让他继续装残疾人，这样她就能继续领到一份不薄的收入。于是，陆其成就继续坐在轮椅上。

我现在才明白了，为什么陆其成越活越滋润，双腿也没有萎缩！我不禁有些佩服他们夫妻，居然能在6年间不被人发现！

亚茹又买了轮椅让陆其成坐，准备把戏继续演下去。

回来后，我就没有再找他们，我总觉得他们这样做不地道。陆其成本来是很让人同情的，现在我却有些瞧不起他。他完全可以自力更生，为什么要装病等救济呢？

过了几天，陆其成打电话叫我过去。我去了，亚茹不在家。陆其成开门见山地说，这件事都是亚茹的主意，她想不劳而获，于是便让他装成残疾人。为了家庭和睦，他只能这么做了。他怕自己装残疾人的事被单位知道，想让我替他保密。听他这么说，我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了，我发现自己没有戳穿这个骗局的勇气。

半个月后的一天，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雨倾盆而下，十几个小时未停，许多地方遭到水淹，不少地方发生了泥石流。第二天有爆炸新闻登出：芙蓉新村一栋大楼被泥石流冲毁，所幸住户都逃了出来，只有一人未能逃脱。

芙蓉新村就是陆其成住的地方。我立即赶了过去，果然，陆其成住的楼房被夷为平地，现场一片狼藉，惨不忍睹。亚茹坐在地上泣不成声，陆其成没有逃出来，被埋在了里面！

怎么会这样？我听到一个住户向民警陈述，他睡到半夜，听见砰砰的敲门声，开门看见泥石流下来，就逃出来了。其他住户也都说，他们能逃出来，是有人敲门提醒。但是，这个提醒他们的人从头到尾没有喊一声，他们也没看见那个人。因此，无法知晓是谁救了他们的命！

听完后，我心里沉甸甸的，我知道，这个敲门人只能是陆其成！他完全有逃生的机会，却选择了浴火涅槃。他这样做，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