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晚上睡得着吗

张佳玮

亨利·夏尔的家在巴黎，却在少年时被送去鲁昂上学，其中自有原因。14岁那年，他被迫退学，因为他的父亲到学校来看他，却被另一个学生家长认了出来。据说那个学生家长面色骤变，声称如果亨利·夏尔继续待在这所学校，他的孩子就必须走。

“他的爸爸是刽子手！”

实际上，不只他爸爸。亨利·夏尔的家族从17世纪开始，便在巴黎当刽子手，传了好几代，杀人如麻。每一代的家长都想让孩子转行，每一代的孩子——包括亨利·夏尔——都厌恶过这行。但最后，命运使然，他们总会又回到这行来。

亨利·夏尔之前是学医的，但到成年时，养家糊口的压力让他踏上了行刑台。1757年，18岁的他帮着叔叔，处决了企图谋杀国王的刺客达米安。这次之后，他叔叔退休，据说他赞美自己的侄子“动作干脆利落，没让那家伙吃苦头，天生是干这个的料”。

他入了这一行，开始发挥自己的天赋。他依然不爱杀人，但处决犯人有个好处：他有权处置部分尸体，而他以前是学医的。他的业余爱好之一，是解剖那些他可以处置的尸体;除此之外，他是个辛勤的园丁，花园被他布置得缤纷多彩。他酷爱调弄草药，他热爱小提琴和大提琴，他的至交好友托比亚斯·施密特——一个德国乐器匠——会时不时给他提供新的乐器。年近40岁时，亨利·夏尔成为巴黎头号刽子手，穿上了象征荣耀的血色斗篷。他为国王路易十六处决了无数犯人，而且行刑时面不改色。许多人相信，当医生的经验对他有利：对其他刽子手而言，杀人毕竟是杀人;但他是个业余医生，对他而言，处决犯人和解剖尸体差不多。

50岁那年，他的命运发生了大转折。1789年法国大革命后，王室被推翻，人民需要用鲜血来确认自由和安全。之前为国王路易十六杀人的亨利·夏尔，必须处决王室成员——包括路易十六。

在处决路易十六时，传奇刽子手的感情前所未有地复杂。他为王室杀人，但从不支持王室，只是，1793年1月21日，当他走到路易十六身后时，忍不住说了句：“您知道我将终结800年的历史吗？”

路易十六留下了一句符合国王尊严的遗言：“闭嘴！执行你的工作！”

此前一年，亨利·夏尔呼吁过：“我们需要断头台。”作为业内精英，他认真陈述了理由：老式斩首方式太累人了，养护斧子和刀具也很麻烦，犯人一挣扎就容易出意外。相比而言，断头台简洁、高效又准确，还能让犯人少受痛苦。他推荐了一个制作断头台的大师：他的好朋友，乐器制作匠人托比亚斯·施密特。

于是我们熟悉的“法国大革命，遍地断头台”的时代到来了。亨利·夏尔用断头台亲手干掉了路易十六，然后用断头台解决了丹东、罗伯斯庇尔这些非凡的人物。一般认为，在1789年7月14日到1796年10月21日之间，他砍下了2700多个人头。1795年，亨利·夏尔56岁那年，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职位。他又给儿子当了一年多助理，确认儿子可以胜任后，才正式退休。

“你晚上睡得着吗？”拿破仑如此问亨利·夏尔。

当时已经退休的亨利·夏尔看着皇帝拿破仑，他砍下过数千人头，他亲手终结过历时800年的王朝，他砍下的头颅本身就是部历史书。所有人都畏惧他，背地里诅咒他。而他，只是如此回答拿破仑：“如果皇帝、国王和独裁者们晚上都能睡踏实，一个刽子手又怎么会睡不着呢？”

（余 娟摘自《看天下》2016年第20期，李 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