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常青
河西走廊以西
□柏常青
柏常青
柏常青,1965年秋生于河西走廊,中国作协会员,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学生校园代表诗人之一。1985年起在《诗刊》《星星》《诗神》《飞天》《诗歌报》等报刊发表作品近千首,诗作入选国内多种选集并获奖,著有《西行之书》《诗歌白皮书》《河西走廊》等。现为《禾中》杂志主编。
我遇见山谷的野花,簇拥起西部的黄昏
晚霞抱住群山;三千弱水浇灌河西走廊
我看见老鹰缄默着,飞向天边海市蜃楼
一条冰河黯淡如铁,金戈铁马奔向敦煌
如果一生有相同的背影,梦境莺飞草长
我便会心事苍茫,以诗换酒,翩翩欲飞
飘扬着沾满麦香的衣衫,听到远方回响
孤陋的心,也会彭湃;我做了流浪的王
走到唐朝,微熏后就有点把持不住自己
挥亳泼墨,在大地上涂抹出芦苇、村舍
落日长河,以及天空中绚烂的万丈丝绸
酒不醉人,多少风流故事被风吹落河西
我是鹰类中最衰老的那一个,风烛残年
挣扎着,由晚唐飞往宋初。离离原上草
如果我想歌颂风景,就让一群麻雀先说
大河西流,几度夕阳,一壶老酒与谁酌
怀古之痛,如同落败的菊花,剑和战场
在盛世的花园,马头的位置还旷世空落
天上白云朵朵,地下白骨森森;于是乎
骊歌如水,喧哗与躁动中有巨大的陷阱
我捂住流血的伤口;我抱住单纯的天鹅
打开柴门等待英雄归来;共享一曲胡笳
客栈中熟睡的那位剑客,来自雨中渭城
天亮后我等还要西行,寻找牧羊的苏武
不知道突围方向的散兵游勇,世代因袭
沼泽深不可测,前途如云朵般飘乎不定
那又怎样?他们不愿意重蹈死亡的游戏
历史的天罗地网编织在虚伪的笔下枪膛
一只天堂鸟,率领那些摧枯拉朽的大风
像十万匈奴,翻越山岗奔袭而来。野草
岁岁荣枯,长满思想家和梦想者的荒坟
而记忆之马,依然在旷野上潇洒地奔驰
我真的不知道上帝会站在哪一边。虽然
他拒绝接纳魔鬼的灵魂;火中的十字架
道路上白色的花,黑色的人,祈祷的话
不要打扰我,不要惊醒刚刚诞生的婴儿
河西走廊以西,我不想拐弯,不想找到
一生的方向。做一个冥顽不化的朝圣者
保持尊严,并永远长跪在道路的边缘上
那只老鹰,会耐心等待,带走我的一切
青海的山水,在梦中都含着露水的泪珠
当我再次醒来,云彩绽开在初春的扉页
骑白马的扎西,送来今年的第一封书信
字儿比天上的星星还多,比野花还寂寞
一条大路,从漫漫长夜伸向黎明的边缘
我们所有的幻想,都还没有来得及兑现
作为一个单纯的人,我不会使用形容词
一缕微风告诉我的,我都会照样告诉你
有时候扎西也会坐在草地上默默陪着我
不说也知道,爱情是闪烁不定的萤火虫
远山的那一边,苹果树正在孕育,发芽
禁果终将成熟,我如何迈过世俗的门槛
一场风暴,把短暂的春天吹送到太平洋
杨树林是大地的排箫,有着浅显的心脏
长江的水,黄河的水,比我的血液还多
我在卓玛的家里喝醉了,翻江倒海地唱
毡房里的青稞献身后都酿成了清冽的酒
有人在举杯祈祷祝福,有人在远走他乡
在那遥远的地方,晨钟暮鼓,经幡如帜
青春的马群风雨兼程奔驰在无边的原野
我身心健康,却想不起一句吉利的言辞
五月的风吹向六月的火,点燃姹紫嫣红
自由而美丽的青海,各路神仙御风而来
朦胧的梦,模糊的岁月,如今莺飞草长
芳草萋萋,簇拥起湟水河谷疲惫的黄昏
晚霞与三千江水浇灌着连绵的青藏高原
一只老鹰缄默着,飞向云朵深处的天堂
我漂泊的一生,和他们有着相同的背影
我抱住最蓝的青海湖水,抱住温柔羔羊
为美的人临风而歌,也为长跪的朝圣者
青海的天空,虚无缥缈得让人不敢瞭望
我再次返回凄迷的山冈。老鹰站在顶上
这黑色的幽灵从不结伴飞翔,占山为王
就像一个少年虚妄的梦想。告别了肉体
孤僻的诗人,正提着马灯穿过风雨之夜
走吧,一直向前走,喜马拉雅并不遥远
藏牦牛,站在山坡上咀嚼着嫣红的夕阳
紫红的喇嘛,走进塔尔寺,捧起羊皮卷
微风轻拂,星辰吹亮,葬我于南山之阳
黑暗中苏醒的是神,黎明前离世的是人
但愿有一天,我能够在你的怀念中复活
快乐着,飞翔着,回到唯美的原始村庄
那一年,硕大如席的雪花飘下十万经卷
羊脂灯下磨着刀子,我还没有到达西藏
冈底斯的神为远行的人准备了一箱草药
到处是无穷无尽的传唱:唵嘛呢叭咪吽
青海,祖国子宫,山山水水,野花沸腾
离开你的温床,我泪流满面,黯然神伤
我的宠物是一只天鹅,正穿过迷漫的雾霾
抵达坚贞的思想城堡,扫出一行灿烂星光
走在最高、最远的北方,从来不结伴飞翔
琴棋书画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
贫困潦倒的人们再度重逢,云里醉倒一片
也曾抚剑采菊,驾驭铁马向唐朝冰河驰骋
听见天鹅在诗词中引颈而歌,在冰上独舞
且起落于白云深处,带伤的姿态高于众禽
她在寻我:用原野上的矢车菊和青葱白杨
让我以泪洗面,骑上黑马传递九月的消息
天鹅歌尽而亡。月亮上住着失明的守望者
到了十月,苦艾的路上有深不可及的大美
我继续向北,踽踽地压向弱水更高的绝望
我永远向北,与她两败俱伤;心灵的羽毛
滴血飞翔,漫天的雪花也在追逐一个方向
黄昏的原野上只剩下遥远的死亡
赤脚舞蹈的亡妇垂下恍惚的浆果
西风中的花影,晚霞酿造的胭脂
用飞翔的羊齿草的金针细细描绘
那些在薄雾之中漫游绿草的姐妹
牧鹅人从古诗中赶出小小的火焰
吐着粗哑的词语;让人感到月光
就是女子们粉质的舌头和碎刀片
隔水相望的男人坐在悲伤的高处
把血红的灯笼挂上了高悬的屋梁
在婚宴上用唢呐吹出带血的长路
纯铜脸庞,闪着比铜更深的紫光
用粗大的拇指,掰开坚硬的风俗
在白银的沉默中承受莫名的跌落
他们缔造了村庄又被这村庄囚禁
所有的家门都是无底的幽黑伤口
在庄外,只剩下一棵树和我自己
让我讲述断崖,讲述平静的水面
谁久久地穿行于月亮的银色山谷
去见桂树下静坐着的九个玛利亚
手中的羽毛,轻扫着熟睡的村冈
率领着孩子,乳房,蓝色的大地
以及温柔的谎言和那生铁的爱情
披花的原野被我梦见,被我拥有
先是春天,草推开头顶的泥土站起来
即使是黑夜的原野,闪着繁星的微语
即使村庄里还有沉睡的人,河在解冻
远处的风,吹亮这地方,风是浅绿的
然后是夏天,火脱掉衣裳疯狂跑起来
我开始烦躁,断然拒绝了酒醉的夜晚
在城东独居时结识了几个流浪的朋友
打牌或读书,炙热的欲望都归于平静
接下来到了秋天,云聚集在南山一带
我想到乡村去,寻找土蛇把守的花园
儿时的玩伴收着果实,在麦地中苍老
透过树梢,我惊叹着城市的虚妄不安
冬天的雪总是如期而至,我惯于沉默
在黄昏祭奠了死者。遥望时空的尽头
一无所有中光芒虚空,一切都在轮回
我凝视着北斗星中的一颗,神的眼睛
胡杨用最后的精气神,撑住秋天的长空
我也要打马奔向那里,马背上还缺一人
道路向北方展开,空中飘舞着神的金币
上帝定购了半个金塔,给你留下了一半
站了三千年,也等了你三千年;负心人
不要与我同乘一匹白马,不要望穿秋水
快要死去的树都是我的棺木。水湄之花
排列诵经的儿童,木凳上背叛者的余温
都会被额济纳的大雪覆盖。故事结束了
你不会再赞美这个金色池塘。回到城市
浮光掠影;会不会用一枚书签分割人生
雾霾统治了家国,每个人都找不到归途
巴丹吉林沙漠派出十亿粒沙子
包围了我的小城;金字塔尖上
众神至;秋风正劲,胡杨灼灼
乡亲们在血色黄昏中闪闪烁烁
我站在合黎山的高处额手远眺
褐色土地和灰色弱水蜿蜒而去
延伸到北方的居延海和蒙古滩
那人声鼎沸的颂唱越来越清晰
一把苦难中的盐,苦涩而富足
军列穿越戈壁;星辰纠结四野
田畴阡陌上,站着一棵消息树
诗人,在金泽湖的月色里等待
到城里去贩卖棉花的父母双亲
种子的身影在土地上一闪而过
就变成庄稼和花朵;在我眼里
都是相依为命的风俗和繁体字
飘摇不定,有世代相传的命脉
联袂演绎出杨树下的古老风景
树梢上的喜鹊、土路上的马车
返乡的心跳与谁呼应?告诉我
离开这儿还是留下来?也告诉
闪闪发亮的小麦、镰刀和谚语
金塔并不遥远,向北即可抵达
深秋是恋爱的季节,我与小城
再度重逢;我们是两个穷亲戚
用小小的心脏迎娶对方的身心
泪水回到心里,鲜血升到脸上
我,在春天的河岸边走下去
一个人,一棵草,一缕清风
老故事简单得就像远方的云
老谋深算的河水,不动声色
我永远不可能知道它的深浅
端坐百年的村庄,不动声色
我不会知道乡亲们是否活着
下游,还有一段曲折的路程
那里应该有一个神秘的湖泊
先前蔚蓝,后来就变成黑色
讳莫如深的大地也不动声色
我就不知道该走向哪里去了
那天以后,我变得沉默寡言
独自坐在房间里不知道开灯
一页过时的手稿,不动声色
河水涌过来,时间就流失了
你的信,和我作最后的告别
芦苇的手在夜空里打扫星辰
我的亲人们在大地深处酣睡
年轻人,走在去远方的路上
我不开灯,才能看见这情景
事实上我在春天失去的更多
更像一个稻草人。河的彼岸
我几十亩地的花儿又要开了
再也不会弯腰拣起那一枚黄叶
今年春天,要亲自栽下一棵树
我祝福你,终于学会了不计较
耐下心来默读一本过时的诗集
那时刻,你像个透明的布谷鸟
哀怨,而且不知所终。灯灭了
田野顿时爬满无处藏身的麦子
它们来侍候你,簇拥你去远方
而酒肆里喝醉的人们并不领情
那一夜,种地的老人孤独死去
我蒙羞活过了年关且收到祝福
在一堆奄奄一息的文字中坐着
我想念你,但记不起你的名字
星星和泪水在睡梦中沸腾如花
那些麦子发芽,在血管里奔跑
依稀记得你曾经让我怦然心动
做了一个年轻的诗人,戒了酒
屈指数来年头已久,黑发稀疏
而你在远山之外的桃花上颤抖
我写下诗行,抹去了月上枝头
这样一天天老去?寡淡的嗜好
思念和勇气都躲在内心的角落
遑论天涯海角?刀割的花儿谣
变成一声叹息。是眼角的泪花
是痴人说梦,是街头的冷咖啡
也是2016年第一夜的朋友圈
被拉黑。一切都将付诸东流水
我真的祝福每一个不失眠的人
因为你热爱早晨。既来的一年
你还会爱上很多我不屑的事物
公元2009年6月18日凌晨5时50分
骨头上的疼停止了。你才安详地睡去
像一个说完了话的句号,冰冷而安静
你的全部遗产,只是一滴钻石的泪珠
太阳升起,你的魂魄飞在金色麦田里
告别了人世问的喜怒哀乐,留下儿女
麦田里的守望者,比绝收的人更忧伤
六月的大风,把山岗上的青烟又吹燃
割倒麦子寻找你,再挖开大地叫醒你
重生的人,不再疼痛,只说出一句话
唉,活着的人子,快离开迷惘的人群
安静地坐一会儿,在我金色的麦田里
金塔的山岗上,冻土中下沉的松木房
做了你的天堂。小米和银元是否用完
她默不作声。瘦小而驼背的小脚女人
一个人在石头上走路;又不点亮马灯
油灯下的一双巧手,梦见婴儿和菊花
公元1996年4月8日,老杏树上开满
繁茂的白花。一碗小米汤还没有喝完
她的头突然疲惫地歪倒在织布衣衫上
大路上,菊花灿烂:黄色的、白色的
一簇火苗中,她重新归来,微闭双眼
我就知道,此刻她在另一个地方定居
“单纯的米奈芙,安静如花瓣的积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