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1959年的腊月。搜查粮食的工作已经进入了第三天。前天在第一组,昨天在第二组,今天轮到我家所在的第三组。
事情是从九队开始的。据说,干部们从稻草堆里扒出来几百斤稻子,怀疑是被藏起来准备过年用的。今年收成不好,旷日持久的伏旱,塝田岗田绝收,冲田靠堰底余水灌溉,收了一些瘪谷。年前估产过高,定购任务太大,仓库里粮食所剩无几。入冬后,因为农闲,食堂里只能供应稀饭。炊事员为了把稀饭煮得稠一些,把米磨碎,做成米糊糊。稀饭虽能灌饱大肚汉,但几泡尿一撒,肚子空荡荡的。大干快上持续跃进,日子长着呢!
这事本来与我无关,只是这年春天,我患上肺结核病休学回家。春天雨水好,每天清晨,母亲陪我扛着虾筢到堰边捞虾子,回来烩着韭菜吃,这是那个年头最好的菜肴,书上说这一荤一素配合含钙量高,对治结核病有好处。真的,几个月后我的嘴唇有了血色,不咳不喘了。队长见我闲着没事,叫我当记工员。记工员也是一干部。眼下,搜查粮食的工作用得着我记数字、登结果。
搜查从前湾开始,每家出一个劳力,房前屋后地找。禾场上的草堆得掀开,重新上码,这些是男劳力的事,婆婆妈妈们就翻箱倒柜。
一看这阵势我吓慌了,急忙跑回去把老娘为我准备的两坛荫米(糯米蒸熟后晒干的那种)抱出来交给队长,队长说我觉悟高。不过两天后又叫我抱回来,说那是前年队上分的,留着你自己吃,我们只搜查被偷去的粮食。最后,在一家老上中农门前的稻草堆里发现了几担谷草头,老上中农不承认是自己偷的,隔壁住户是贫下中农,别人觉悟高,能做出这种亏损集体利益的事来么?在哪家竹园阳沟里又搜出几袋大米,是谁偷的不清楚。党员、干部坡子硬,人们只有往地富反坏分子头上猜。当晚,为了庆祝胜利,食堂蒸了几大锅米饭,犒劳全队男工女伕。
年总是过了,食堂从街上买回几斤肉,全队除四类分子外都在一起团年。那户说不清道不明的老上中农没去团年。正月初一一早,我们照例去拜年,听到从他家传出来的哭声,一问,才知道老上中农昨晚上吊自尽了。家里人说他睡了一天,中午没起来团年,不知什么时候出去到空屋场里吊死了。
年后,日子更紧了,每顿食堂里抬出来的都是大桶碎米煮麦苗。麦苗纤维长,实在咽不下去,吃了又很难拉出来。不知谁想出了苦办法:在麦苗粥里放食盐,一下子口味好多了。盐吃多了想喝水,日子长了,人人面黄肌肿的,患上了黄肿病。患病的人越来越多,大爸就死在黄肿病上。
大爸下葬的时候没有棺材,几床芦席裹着填埋。几个窑匠师傅把他抬到一块荒地边,我也去了,给他下跪磕头。大爸一生太苦了,婴儿时大黄狗趁奶奶洗菜的功夫收拾了他的根,从小残废,一生未娶,依靠在两个弟弟名下。解放后两个弟弟成分高,大爸也跟着受了不少委屈,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去年才搬到大队部来住窑棚。下葬时人们木木然,无动于衷。我联想起先年即1958年平整土地的事,棺材板挖出来当桥板、搭猪圈,甚至做烧柴,尸骨碎了作肥料,几十年前被厚葬的主儿们也不过如此。大爸这样子也是顺其自然,他应该不会怪乎的。
二
年后,柴集小学请我去当代课教师。学校食堂里虽然还是稀饭,但比生产队里的稠多了,老师们每月粮食定量23斤4两,而且是成品粮。每天下晚办公后,食堂都传出“开会”的声音,我问是咋回事?同事们说这是吃夜宵的代名词,学校旁边是管理区机关、街道居民,怕传出去影响不好。原来如此!“会”开得还真是时候,肚子饿着呢,有米粑、烙饼,甚至油条,老师们告诉我:这些都是学校农田上年收获物的制成品。
初到学校时,我每月都要背20斤稻谷去交伙食。校长说:这哪够?不腥不臭的!麦收后,学校用板车拉去240斤小麦卖给粮店给我转了商品粮。打那以后,我不仅可以与老师们同工同吃,还可以腾出一份定量,让父母多打回一瓢粥——生产队里没卖我的口粮,当然也没下我的指标。
说到粮食定量还真有些话需要交代。荆门是粮产区,国家粮食统购的策源地。现在反倒吃国家供应,这售出的粮食叫“返销粮”,丰收后还得返还国家。粮店供应的粮食五花八门:大豆玉米、大麦小麦、豌豆蚕豆,可见国家在组织货源时也费尽周折。如果是稻谷,20市斤原粮充其量能打出10多市斤大米来,人们看得比黄金还珍贵。
粮食定量当然也有宽松的特例,那就是在漳河水库工地上。每个标工补粮7市两(10两制),加上自带的口粮估计有1市斤粮食。但对于挑土爬坡、抬夯打坝的重体力活来说,仍然微不足道。漳河水库在1958年动工,施工高峰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前线十万民工日夜奋战,后方百万人民忍饥挨饿,硬是筑起了全国第八大人工水库,连国家副主席董必武也为之动情,写下“民工十万齐心力,三载辛勤奏大功”的诗句。
1960年春天,虽有几场足墒雨,冲田里的秧苗插上去了,两塝梯田却只能种芝麻、插苕藤。堰塘里没水了,有一点也只能留着人畜用。伏旱、秋旱轮番上演,天边没有一丝云彩,地上没有一滴露水。水稻苗变黄、变枯、变黑,连耕牛都懒得吃。
下半年我被调去筹建公社农业中学。入冬后继续冬旱,全县中学放假,筹办班子下马了,我又转到公社中心小学任教。食堂仍然在办。社直机关一百多号人在一个食堂吃饭。一日三餐,每人一个饭盒,平均定量2两5钱米。米粒藏在菱角叶、红苕藤下面。菱角叶、红苕藤从湖区运来,多半已经枯萎,那东西又苦又涩。老师们、营业员们、医生们,还有主任们、书记们,一样地皱着眉头嚼,一样地用尽全力咽。
这年寒假,教师集中在长湖边的后港镇集训。偌大的长湖干涸了,挖莲藕、拾菱角米的人群把湖底翻了个天,一堆一堆的土块像一座座小山。会议伙食比公社食堂好,莲藕藤煮稀饭,不难咽下去。但仍然吃不饱。晚上学习结束后,肚子叽呱叽呱的,就三五成群上街买蒸藕充饥。蒸藕5角钱1斤,半个月集训下来,工资透支了一两个月。
集训是县委的统一安排,搞清理兑现、煞共产风。这年八月,后来曾与毛泽东谈诗论道的梅白从湖北省委机关调到荆门来担任县委书记。他微服私访,整顿恶劣作风,惩治强迫老百姓超卖粮食造成口粮短缺出现饿死人的干部,吓得一位公社书记投井自杀,就连我们队里那个搜查粮食的队长也被免职了。冬季集训,虽然饥寒交迫,但人们总算看到了希望。
三
1961年已是干旱的第三个年头。正月人们盼望春雨贵如油,二月人们盼望东海龙抬头,三月人们盼望清明时节雨纷纷,四月人们盼望谷雨滂沱水满塘。然而人们盼来的却是百日春旱。俗话说:事不过三。老天爷就是玩得邪乎,竟然连续三年大旱!
先年冬天有一场雪,人们把冰雪堆积在堰塘里,等待开春用。雨水久违了,太珍贵了!可是瑞雪并没有兆丰年,开春后硬是没下一场透雨,融化的那点雪水只能供给人畜用。到芒种夏至时,来了几场小雨,政府从外地调来旱作物种子,水田当旱田种,全落上了高粱小米苗,荆南岗地成了华北平原。
吃水成了人们面临的更大问题。刘家大堰东头有一口井,全队劳力花了几个工作日淘井,井水从井壁浸出。全队100多号人,30多头耕牛要靠这口井养活。每天早晨人们排队取水,排到后面的只能舀回泥浆,用明矾澄了才能烧茶做饭。洗脸水用过后洗衣,洗衣过后给牛喝。
刘家大堰的井也干了,只得到更远的牛鼻子湾里去担水。那口井泉眼大,到傍晚流出的水还是清澈的。不过要等,半天才能等到一担水,一担水可供全家用上一个星期。
队里的食堂解散了。起因是王大妈双目失明,打饭回家途中摸摸捣捣摔倒了,一家老小哭天喊地,用勺子把稀饭舀起来,和着泥土喝下去。这件事引起了大家的公愤:就那点粮食,分到各家各户去不行吗?食堂办在队部,五个湾子里的人一天几趟、横冲过岭,能不出问题吗?好在上面已经开了口子,可以“大集体、小自由”,解散食堂也就顺理成章。
食堂解散了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关键是手中无粮,心中恐慌。那年暑假,我回家渡(度)荒。先天母亲就告诉我:罐子里仅存的半把米昨天就用完了,今天的中饭没有着落。眼看着一块块地里的高粱穗子进米了,肚子发潮,心里发痒。趁着中午天热行人少,我拿着镰刀到后塝上去砍高粱穗。高粱穗子沉甸甸的,白花花的米粒露出来,煞是喜人。我想到一穗高粱揉出的米来可以熬半罐粥,口水都漫出来了,肚子也不饿了。我勒紧裤带,继续芟砍。“谁在砍高粱?”从堤埂上传来声音,高粱林子密不透风,但喊话人已经与我四目相对了,他是住在牛鼻子湾里的公社副书记,主管文教。心一慌,镰刀落在左肘上,鲜血直流,我扔掉一大抱高粱穗,幸怏怏地跑回家。除了挨饿,整个暑假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好在暑假集训领导讲阶级斗争新动向时,没有提到这件事。
四
国家遭受三年自然灾害,我也调动了三个工作单位。1961年秋季我被调到许岗小学。
许岗,顾名思义,是一条岗岭。确切地说是从我老家柴集通往长湖滨湖地带的一条要道。一冬一春这条道上去湖区拾荒的人络绎不绝,都是一些熟悉面孔。他们去时拖家带口,回来时抬回大担大担的萝卜红苕。实在走不动了,会在我这儿歇歇脚,住上一宿,隔天再赶路。人们一天只能走20多里,再走就没力气了。老师们看到这样子,一个个主动把教室腾出来让老乡们住。我问他们在哪儿拾的荒?他们说是沙洋农场。久而久之,我明白了:其实就在劳改农场地里拔的,劳改犯管不着,管教干部睁只眼闭只眼,让着灾民们。也亏了这漫山遍野的红苕、胡萝卜缨子,不然这一冬一春实在难熬呀!
大部分年老体弱者是不能外出逃荒的,而且他们的那3两7钱米都腾出来让给了瘦小的儿孙们,自己去寻找食物:野荸荠啦,榆树皮啦,甚至前些年来不及卖给收购门市部的死牛皮啦。有人以身试法得出的教训是:观音土万万吃不得,吃了拉不出来,必死无疑。
学校门前的供销社腾出两个门市部,设立临时医院,收治浮肿病人、妇科病人。患上子宫下垂的妇女,整天下身湿漉漉的,看了叫人痛心。对重病号,国家虽有粮食、食糖的发放,但人们知道:我们的国家太大,当前的灾情太重,患病的人数太多,这点东西哪能够呢?
“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这是当年人们的口头禅。国家出台休养生息、生产自救的政策,机关干部都可以开荒种地,自劳自食,学校老师纷纷响应,大办农业,大办粮食。开荒种地是老师们的本行,58年哪所学校没种农田、哪个老师不会使用犁耙?没耕牛,老师们用锄头挖,用人犁,硬是开出一块块荒地来。我班上有几个学生,家里是饲养户,借放牛的机会把牛拉来帮我耕地,种上了冬小麦。62年夏,我收获了100多斤小麦,自己不会筛整,就连沙带土借了头毛驴驮回去,交给老父老母。他们靠这100多斤麦子的补贴度过了那个漫长而又饥饿的夏天。
五月份,漳河水库渠首闸首次开闸放水,漳河水经过总干渠、干渠、分干、支干、毛渠,流向干涸的大地。人们欢呼,人们跳跃,这年终于插上了秧苗,迎来了秋季的大丰收。
资料写作者:刘南陔,作家,现居湖北荆门。以上资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