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三九天的空气里像是藏着一只厉害的猫。稍不注意,露出的脸就会被这只猫“挠”一下。方圆几十里,都是一望无际的藕塘。除了亮闪闪的冰,就是冰上那些残荷。
这个季节,很多城市的人家都要吃“炸藕合”。挖藕要选好时机,能够卖上一个好价钱。为了挖藕方便些,老板在藕塘边上建了两间简易的小房子。老何和媳妇就住在这。媳妇叫翠喜,长得一般,老何却当成了宝。老何醉酒,跟挖藕工们吹嘘,说翠喜就像藕塘里的藕,外面看着疙疙瘩瘩,里面实惠着呢。
挖藕工们哄笑,老何也不难为情。
老何在北京郊区挖藕已经十个年头了,积攒了一点钱。去年回老家相亲。老何说在北京上班,一年钱不少挣。翠喜看他人老实,就信以为真。匆忙跟老何办了结婚证,老何说不用在老家收拾房子,干脆去北京旅游结婚。然后去工作的地方安家过日子,过些年就在北京买大房子住。
翠喜憧憬着这样幸福的生活,从遥远的山村到首都北京,像是做梦一样。到北京,翠喜要老何带着她出去玩。去天安门、去故宫、去长城,去很多很多的地方。谁想到老何不着急,一直拖着不带她去。说以后住在北京,这些地方想看就能够看。为了不叫翠喜怀疑,老何咬牙在宾馆开了房。虽然心疼,但老何也有重大收获。翠喜脸蛋是长得不够遵守纪律,但是剥去衣服,皮白肉嫩,错落有致,这叫老何很是惊喜。
翠喜在老家结婚半个月,丈夫车祸去世。从此村里就有闲话,说翠喜“妨”男人。没有男人敢再娶她,这就叫老何捡了漏。老何虽然外表丑陋,但是心地善良,看在北京天安门的面子上,翠喜就彻底放下羞涩,他们的新婚生活过得大呼小叫酣畅淋漓。
生米做成熟饭,老何就恢复了原形。他把宾馆里发的免费牙刷和香皂以及脱鞋、茶叶全部带走,说是五年之内不用再买牙刷了。老板的司机开车来接老何,老何特别叫绕道长安街。翠喜第一次在车里看到了天安门,她激动万分,觉得老何真是一个有本事的男人。老何说,翠喜,跟我好好过,以后就在天安门附近买房子。咱们生一大堆孩子,往天安门那一放,多宽敞!翠喜感觉无限幸福,她善解人意地对老何说,我也闲不住啊,能不能做点小买卖?老何满不在乎地说,没有问题,你不是会摊煎饼吗,愿意干就在天安门那支盘鏊子摊煎饼,一天听说能卖二百多块钱呢。
天黑的时候,老板的车把老何一家送到了藕塘边上的小屋里。沉浸在幸福之中的翠喜没有缓过神来,老板的车就开走了。老何说,先在这凑合一冬,明年再去天安门那养孩子摊煎饼。
翠喜不是傻子。翠喜之所以被老何骗了,是因为翠喜住的地方太偏僻,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那个村子里没有说假话的人,翠喜就以为老何也不能说假话骗自己。在藕塘边上的小屋里翠喜只有做饭、陪老何睡觉两件事。时间长了,就从别的挖藕工嘴巴里知道了老何的底。再时间长点,老何狐狸的尾巴就彻底露了出来。在天安门前哄孩子和摊煎饼的事情变成了挖藕工们嘴巴里的笑料。
入冬,藕塘边上的屋子里冷了起来。老板迟迟不给拉煤过来,墙上都已经结了冰霜。晚上一开灯,满屋子都是亮晶晶的。藕塘中间那有个浅坑,老何去附近的市场买肉回来就放在那保存。老何从藕塘里抠出条新鲜的藕来,叫翠喜晚上炖肉吃。老何拿进屋子里的肉冻成了一个坨,翠喜切了几次都只能削下薄薄的一层肉片下来。老何发了脾气,说都喊了附近的挖藕工一起喝酒,叫翠喜动作麻利些。翠喜这些天心情烦躁,过够了这样的枯燥日子。老何除了干活就是喝酒,喝完酒跟翠喜干那事。自从知道天安门前不能摊煎饼以后,翠喜有点厌倦被窝里的事来。
翠喜扔了菜刀罢工,说总吃这见鬼的藕,打饱嗝都一股藕味了。老何面子上挂不住,骂了翠喜。怪翠喜不知足,这藕怎么了,这藕可是北京的藕。翠喜哪受得了这个,回骂,去你妈的北京的藕吧,北京的屁在你嘴里都是香的。老娘信了你的鬼话,被你骗到这里挖藕。不伺候你了,我要离婚,我要回家。
翠喜背上自己的包沿着藕塘边上出走,边走边骂,引来一群挖藕工的注意。都打招呼,问翠喜干嘛去?翠喜就边骂边讲述老何这个骗子,反响很一般,只有两个挖藕工说,要不,你跟我过吧。生完孩子就在这藕塘冰上放养。翠喜啐一口吐沫给他们,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到天黑的时候,老何才真正的着急。他开始动员所有的挖藕工们四处寻找翠喜。腿快的挖藕工追到了北京火车站,打电话回来说寻找无果。老何彻底绝望,在藕塘边上要跳塘自杀。一群挖藕工们拉扯着,老何说花了好几万块钱呢,眼看着打水漂没听到响啊。
没有想到第三天中午,翠喜沿着藕塘冻得哆哆嗦嗦回来了。瞅一眼老何就哭了,说,你个死老何,我肚子里怀了你的娃了。
翠喜赌气想回老家,结果出了藕塘的地界找不着北了。打听北京在哪,被问的人都说这就是北京。翠喜急眼了,说这哪里有北京的影子,北京应该有天安门。这都是灰突突的土,白花花的冰。听的人就笑了,说北京可老大了。你说的是北京市里,我们这是北京郊区,都叫北京。
翠喜这才想起来老何的话,在这挖的藕还真是北京的藕。可是翠喜还是搞不懂北京到底有多大,反正是铁了心不想继续跟老何过了。翠喜就沿着马路往她心里认可的北京走,饿了就去路边的商店买个面包吃,渴了舍不得买矿泉水喝,就去路过的人家讨水喝。好在好心的人很多,又第一次见到还有讨水喝的人,对翠喜都很热情。翠喜一路走,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感觉头晕眼花,栽倒在路边不省人事了。
翠喜醒来以后,发现在一家医院里面躺着。护士告诉她,孩子没有问题。翠喜就傻呵呵地问什么孩子?护士说:“你晕倒了,好心人把你送到医院的,你怀孕了,有点低血糖,不过没有关系的,不会影响到孩子的健康。对了,你赶紧给家里人打电话,叫家属过来把医疗费交上。”翠喜晚上睡不着觉,心想自己这样回到老家有点莽撞,回去怎么说呢。说老何撒谎,可是老何明明在北京工作啊。最关键的是自己肚子里可是有了老何的孩子。越想翠喜心里越着急,半夜从病房溜出来了,她决心回到藕塘找老何去。
老何和翠喜这次风波以后变得和谐了,翠喜一年来的情绪得到了释放。闹也闹了,走也走了,对于老何不算诚实的行为应该一笔勾销了。老何本来是要教训翠喜一顿的,可是翠喜的肚子里有了老何的骨肉,将功补过,二人既往不咎,重打旗鼓另开张。这三九天一到,老何挖藕的好时候又到了。老何叫翠喜安心保胎,翠喜却坚持着去藕塘搭把手。老何人也实在,称量藕重量的时候马马虎虎,不像翠喜心细。虽然认识字不多,但是每笔账都拿半截铅笔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挖藕工们得知翠喜回来了,都替老何高兴,开玩笑的都亲切地管老何和翠喜没有出世的孩子叫天安门。
天没有一丝风,干巴冷。老何感觉嘴巴都冻得有点发瓢,使劲嘎巴嘴,以免两片嘴唇被冻上。翠喜给烫了酒,老何一口喝了二两。下藕塘前的烧酒不能像平时那样慢饮,不用品味,全灌下去,后返劲,暖胃、暖身子。
翠喜说,老何,天安门在肚子里踢了我一下。老何咧嘴说,今年的藕卖个好价,咱就到好医院生孩子。我们老板那小媳妇,生孩子的地方老好了。她生的时候,不少人站边上帮着使劲。翠喜扑哧一声笑了,说,老何你就能扯。生孩子是女人自己的事,别人还能够使上劲?老何就叹息一声,说翠喜啊翠喜,你要是不嫁给我,你都不知道北京的事。咱老家那地,就是井底那样大,北京这是首都,大着去了。老板的小媳妇,生孩子花了十几万。翠喜听了张大了嘴巴,说,我的天娘啊,啥老娘们啊,那么金贵?老何说,老娘们是一样的老娘们,但是有钱和没钱,就是不一样了。你都不知道,老板家里有媳妇,前窝的生俩丫头,这个小媳妇是个大学生,跟老板差了二十岁呢。
翠喜啧啧惊叹着,图惜个啥呢?
翠喜这话没头没脑的,不知道是说大学生还是老板。
老何把电线铺开,检查很仔细。电线连着切冰机,马虎不得。前年有个挖藕工,因为电线被磨破了皮没有发现,结果一通电的时候被电打倒。冒一股烟,人就不行了。老何赶去扒开挖藕工的鞋子,发现脚底被打出了一个洞洞,就知道电流过去,人没救了。
冰面上有些残荷的花梗,清理掉,切冰机开始工作。沿着冰面滋啦啦开始拉起来。天冷,冰层冻得厚。在老何的眼里,这冰层像一扇猪肉。切割开,里面都是好东西。老何在切冰,翠喜举着电线在边上跟着。围脖上是白蒙蒙的哈汽。
翠喜问,老何,你们老板到底几个媳妇?
冰被切开,里面的肌理还是白色的冰。冰屑纷飞着在面前扬起薄瀑,有些凉的水点溅落下来。
老何说,大媳妇一直还是那个,后来的就总换。记不清楚几个了。
翠喜打个冷战说,老何,你可不能乱来。
老何把切冰机挪到冰的另一侧,继续切割。
翠喜说,老何,你听到没有?
老何说,翠喜,你放心吧,我就叫你生个北京的娃。回到老家,一看就跟他们的娃不一样。连脸色都不一样。北京的娃,脸红扑扑的,像个苹果。
翠喜无限幸福地看着老何,说,把你能的,我走了三天,你都没找我。老何反驳说,咋没找,天安门那都派人了。谁想到你去医院了。
翠喜听到医院俩字,有点不好意思。说,老何,卖了藕,能不能先去把欠医院的钱还上。就那么跑了,我咋感觉老也心不踏实呢。我就怕警车,怕警察来抓我。
老何说,你也说不出哪个医院,我咋还?等等吧,现在这藕抓紧出塘,老板说,这段时间出塘,能卖好价钱。下一拨就得等过年了。别瞅我,咱是有孩子的人了,注意形象和素质了,要不天安门在肚子里都学咱。不会赖账的,头年,我肯定去找着医院。
藕塘被老何划开了两铺炕大小的地方,伤口像是一条拉锁,里面有水汽冒出来。老何麻利地把切冰机推到边上。用撬棍把冰翘起来,搬走。一池塘水就明晃晃地浮现在眼前了。老何拿了高压水枪,换上下水穿的“水鬼服”。“水鬼服”其实就是胶皮的衣裤,虽然隔水,但是不能隔断温度。水里的温度在零下十几度,最多也不能超过四十分钟,老何就得上岸来缓一缓。
远处开来辆警车,闪着警灯,偶尔响了两声。岸上的翠喜正在摆弄捞藕的网,一会儿老何挖出新鲜的藕,翠喜就用网把藕兜上岸来。翠喜听到警笛声音,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喊老何,快点,警察来抓我了。
老何咧嘴笑了,说不可能。你别害怕,这警车经常来抓人。不是抓你的。咱们挖藕的工人,干啥的都有,准是哪个又犯事了。
翠喜还不放心,老何点支烟,狠吸。说,我抽完这支烟,下塘挖藕。你别害怕,你细想,你在医院你都没说你叫啥名。医院咋能告诉警察,再说,北京这样大,警察的事可多了。你这不算事。跟我一起挖藕的那小孙,找不着活干,天天去超市专捏人家方便面,一个月,捏碎了好多方便面。电视上后来都播了,到现在也没有人来抓小孙。
翠喜听着老何的解劝,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警车。警车在藕塘边上停下来,有个警察下来,朝翠喜和老何喊话。你叫何长远?老何嗯了声。警察就开车门,带下来一个红毛的小伙子。警察说,何长远,你儿子何远大,因为聚众斗殴,被警方处理。破坏公物了,得赔钱三千,这几天到公安局补交。
三个人都没说话,老何盯着水面,那下面就是鲜活的藕。他想着要把藕给抠出来。翠喜盯着老何看,她搞不明白老何到底是个啥样的男人。不是说没有结婚吗,咋就突然冒出一个满脸疙瘩的小子来?红毛小伙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看翠喜和老何,也不看警察,梗着脖子看天。天上连只鸟都没有,不知道看啥。直到警车开远,红毛还是看天。
藕塘边上翠喜一声凄惨的号哭,吸引了远近挖藕的工人。
有挖藕的工人老远劝一句,翠喜,不为老何想,还不想想肚子里的天安门?
老板晚上过来收藕,发现老何压根就没有下塘。打听明白老何家的状况,知道心急也不成。老板跟老何的关系处得那是没得说,老何冬天挖藕,其他季节管理老板承包的藕塘。老板从车上卸下来米面油肉,还搬下来一个电暖风。在藕塘干活,老何的电费都是老板结算。有了电暖风,屋子里暖和一些。
老板说了,再不行,就得从别处调人了。老何说,家里的事,慢慢解决。明天准保下塘挖藕。时机不等人,这个道理懂。老板有肉吃,我们才有汤喝。这事必须要在晚上解决掉,明天必须要干活。
翠喜说,你瞪眼说瞎话,不是说没乱来吗,咋就冒出来一个儿子?
老何说,都是多少年的事了。再说他是不是我儿子,还另说。
翠喜说,你看你个熊样,跟这小子有多像。除了毛不是红的,你这鼻子你这脸,还有你那脑袋瓜子,都不用做鉴定,一看就是你的种。这都有现成的模子,要是天安门是丫头可就毁了,这猪腰子一样的脸,咋找婆家?
老何说,好了,你干嚎有啥用,事情出了,慢慢解决。
翠喜说,人家堵在家里要钱呢,能慢得了吗?本来你就赚钱不多,这下倒好,还来跟着争嘴的了。
红毛说,老何,你是个骗子。我长这么大,你管过我吗?
老何瞅红毛,闷头抽旱烟,半天问一句,咋惹的篓子?
红毛舌头伸出来,舔嘴唇,漫不经心地说,不爱念书,跟我老舅出来学手艺。工程队的活,泥瓦匠干不动,就去歌厅当服务生。老板叫干啥就干啥。
老何说,叫你打架你就打架了?
红毛点头。
老何说,叫你赔三千?他们没事?城里人就知道欺负咱乡下来的。
红毛反驳说,他们判刑了。
老何叹息,你老舅还在工程队干活?
红毛摇头,不干了,从脚手架上掉下来,腿摔断了。
老何看翠喜,说,都不易。远大他妈为了给她弟弟娶媳妇,嫁到我们村,跟我过了一年。我们村买了不少外面的女人当媳妇,不知道怎么就犯事了。警察调查,远大他妈结婚的时候心里不乐意,当着民警的面就说她也是买卖过来的。我在外面打工,不知道这事。糊涂着远大他妈被解救了。走的时候肚子里带着远大呢。头几年,我还给他们寄钱。后来远大他妈改嫁了,断了音信。远大,你是咋找到我的?
红毛说,我老舅说的。
老何问,你老舅不是腿断了吗?
红毛说,我老舅腿断了,是自己跳下去的,这样好跟老板多要钱。
翠喜一直听着爷俩的对话。听一会儿,瞅瞅灰暗灯光下的这爷俩的大长脸,摸自己的肚子,委屈地“哇”一声哭了起来。
老何站起来,低吼一声,憋回去。在这等几天,卖了藕就折腾出钱来了。
翠喜怯怯地问,死老何,你是个骗子。你跟我说实话,你外面还有女人和娃吗?
老何吐了口吐沫,说,我一个挖藕的,哪来那么多女人和娃。
红毛扑哧一声笑了,看到老何瞪眼,咯嘣一下把笑声吞咽了回去。
晚上的冷风拽着窗户框撕心裂肺地响。翠喜本来想继续酝酿悲伤的情绪,打算边哭边数落一顿老何,无奈的是努力半天没有成功。
雪落无声,外面其实已经是一个洁白的世界了。
早上推开屋门,天地间还飘着大朵的雪花。翠喜在灶间点火做饭,老何紧紧裤腰,看见漫无边际的藕塘,已经被白雪覆盖。昨天切割开的藕塘经过一晚上的冰冻还没有愈合,在天地间像一块醒目的帷幕,冒着水汽铺在那。老何好像看到了那块帷幕之下新鲜的藕。
老何准备先挖藕了。朝屋子里喊一声,饭好了喊我。
红毛懒懒地出来,显然是被尿憋醒了。趿拉着鞋子奔房后的茅房。老何已经麻利地穿上了“水鬼服”,试探着下到了藕塘里。翠喜忙里偷闲地跑出来,把高压水枪递给了藕塘冰水里的老何。下雪的天,藕塘下的温度相对好一些。还有这满天的雪花,给这个空旷的冰雪世界增添了一份情趣。走到茅房边上却没有进茅房的红毛就站在雪地里撒尿。尿液呈一条抛物线一样挥洒着,在雪地上舞出了一片图案。
老何的脚底踩到了淤泥里,水下的凉意瞬间在下身弥漫开来。裆下都跟着一紧。老何努力调整一下站姿,弯下腰,脸就快贴到了水面上。凭感觉,脚下就有一根新鲜的藕。老何的高压水枪一按,强大的水流瞬间在水下翻花。那藕被龇出了淤泥,乖乖地触碰到了老何的身体。那是一截不错的藕,老何的裆下感觉到了触碰。伸手一捞,藕抓在手里,顺着水流的劲头抠一下。水面上就腾地浮现了一大截生动的藕来。
红毛的眼睛被吸引了,系了裤腰带跑过来。好奇地看着藕塘下面的老何。老何不抬头,继续在藕塘里忙活。忙活的成果都在水面上漂着。好奇的红毛伸手试一下水温,猫咬一样抽回了手,嘴巴里夸张地嘶呵着跑回了小屋。
风在雪小以后悄悄来了。没有征兆,在空旷的藕塘上空掠过,藕塘冰面上招风的地方,积雪被吹走了不少。
四十分钟不到,老何急急地上岸。翠喜噘着嘴巴,手脚却也麻利地做好了饭菜。老何猫挠一样脱了胶皮“水鬼服”。脚底不知道被什么硬物硌出一个洞,有冰水灌进了鞋里。老何脱了湿袜子,脚已经冻成了红萝卜一样。翠喜把电暖风调到最热,帮助老何烤脚。老何顺手抄起饭桌上的小烧酒,猛灌了一大口。
皮靴子破损了一个洞,老何吃完饭以后去附近找挖藕工要502胶水。老何急急地下桌,没有交代就推门出去。
红毛斜躺在炕上不下地,翠喜看不惯,却也找不到吵架的借口。翠喜感觉到特别大的委屈,却又不知道委屈什么。老何在自己面前说了很多谎,当这些谎言戳破的时候,翠喜却无力去还击。
翠喜出去在藕塘边上看了两次,还是不见老何的身影。翠喜返回来,不愿意看红毛的懒相。一个人到藕塘冰面上,抄起网兜,把老何刚才的劳动成果捞上来。新鲜的藕出了水面,防止冻伤,有现成的塑料布要遮盖上。
翠喜怀了身孕,身子笨。苫好了一边的塑料布,往另外一边去的时候,脚下一绊,翠喜顺着冰面摔进了藕塘里。身子是躺着下去的,翠喜第一感觉是凉迅速转为冷,然后就是冰水呛进了嘴巴里。翠喜一下子就懵了,喝了两大口冰水以后明白过来:再这样喝几口,就彻底沉在这了。
翠喜本能地挣扎一下,手里攥住了一个硬物,那硬物是一大截鲜藕。翠喜站了起来,脚下却陷入了淤泥当中,拔不出来。
翠喜绝望地嘶喊一声。
红毛在炕上斜躺着,知道翠喜厌恶自己,俩人也不说话。刚才翠喜拿塑料布的时候,红毛看见了。一转身的工夫,翠喜不见了。正纳闷的时候,红毛看到了藕塘里湿漉漉挣扎起来的翠喜。红毛惊呆了,下意识地身子就弹下了地,扑向藕塘里的翠喜。
翠喜喊,拉……拉我一把!
红毛不知所措,手够不到,慌乱中看到了网兜,伸过去。翠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命拽住。想不到红毛的力气不大,慌乱中被翠喜一下子拉下了藕塘。
红毛比翠喜还狼狈,接连灌了几大口冰水以后,也不管翠喜的死活了,拼命爬到了岸边。回头哆嗦着看翠喜。翠喜也哆嗦着看他。
翠喜把手里的一大截鲜藕递向红毛。红毛会意,抓住一头,这次小心地用力,像拔萝卜一样把翠喜拔了出来。
红毛说,狗日的老何!
翠喜也说,狗日的老何!
两个人心里其实想的事情是一样的,这个骗子老何,在这样的冰水里泡了十年!十年啊!骂完,俩人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他们的身边是北京的鲜藕,在雪后的藕塘里安静地躺着。
老何拎着补好的“水鬼服”回来,揉着眼睛,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铭,作家,现居沈阳。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民办教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