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子在深夜里交替着,这是一个公开的密谋,有了黑夜的掩护,回忆像一匹兽伏在不眠的人心上撕咬,人到了暮年才知道一天的时间其实是从这里开始的。
庆芳走了快一年,再过一周就整一年了。老陈在床上细数着日子,农历的六月初十,如果不提醒,他不知道儿女们是否还有人记得。此刻,小儿子陈祝的鼾声如雷,从隔壁传来,那声音仿佛是藏在一面鼓里,沉闷、悠长。睡不着,老陈把身子侧向右边,伸手,空的,那不过两尺的地方记录着庆芳的身子从甜香软玉走到一把瘦骨再走到最后的虚无。他习惯侧向右边,习惯看着庆芳在回顾完白日里的功劳后志得意满地沉入梦乡,然后放心地把藏在鼓里的鼾声敲打出来。
但是,现在庆芳走了,把老陈的睡眠也带走了,不容商量地,确凿肯定地,当然这也是对等的。就好像若是老陈愿意,不可抗拒的生离死别在婚姻面前其实是束手无策的,庆芳即使去了天堂,在人间,她依然得顶着老陈妻子的名号,直到老陈离世,直到被后人淡忘。
时间在夜里走得有些拖沓,但终于还是捱过来了。天空睁开了眼睛,估摸着陈祝两口子穿戴整齐,洗漱完毕,双双出门,老陈也起床下地了。
儿女成家早,庆芳走之前,老陈和她一直住在老屋。老陈笑称又回到了二人世界,当然这跟年轻时哪能一样,那时是藤缠蔓绕,烈日焰火,疾风骤雨,老来相伴是润物无声,相安静好,和风细雨。当老陈还是小陈那会,三个小孩把家里搅成了幼儿园,庆芳除了埋在家务活里,一张口就是:不准、不许、不要。她努力维持家里的秩序,规范孩子们的行为,声音是尖利的、突兀的,像把铁锯,一来一回,这说教的惯性无疑传递给了小陈。小陈作长期艰苦的斗争,他害怕沦为庆芳统治下的另一个孩子,害怕被规范、被修整,害怕面目全非。
庆芳走了,七十五岁的老陈再不能单独住在老屋了,这个决定是陈庆、陈祝、陈贺三兄妹背地里议定的。次子陈祝接老陈过去同住,当然也就他有这个条件,孩子进了大学,有闲心照顾,再说陈庆在省城,房子金贵,三代同堂,转个身都困难,陈贺是女,就算陈贺愿意,只怕两个哥哥还觉得丢人,养儿防老,养儿送终,到了节骨眼,谁愿意毁了英名?没有商量,三兄妹只作告知,老陈是茫然的,在与庆芳长期的斗争里他发现他其实早已被规范,被修整,早已面目全非,在任何没有庆芳的地方他都是茫然的。
整个屋子里现在只剩下老陈了,他把被子叠好,把门窗打开,走进卫生间,用热水擦了擦身子,换了件贴身的内衣。刷牙的时候,把身子尽量放得低一些,怕泡沫四溅弄脏了洗脸池。他努力避免自己在这个屋檐下制造出不和谐的节奏,努力使自己看上去是个干净、温和的老头,他乖巧地、顺从地,甚而有些卑微地与儿子儿媳共处,与没有了庆芳的自己共处。
二
六月初九,饭桌上陈祝没有提母亲的祭日,一整天陈庆也没来过电话,老陈数着饭粒往肚里吞。
明天六月初十了,你妈的祭日。老陈放下碗筷时,丢了一句给陈祝,起身往沙发边走。他不想忍受肯定会有的几秒的沉默,那沉默的间歇太容易让人心里发毛。
爸,那你把陈庆、陈贺叫来呀,谁也不能撇得太干净了,明天咱一起去给我妈烧几炷香、磕几个头。媳妇小婉慢悠悠的扔了一句过来。从面子上看,这没问题,但傻子也能听出其中的不满,这不满的源头就是老陈,陈贺也就罢了,可陈庆是长子,怎能把老陈撇在陈祝家,他不明道义也就算了,你老陈在这里真就住得心安理得?陈祝是沉默的,家庭矛盾的走向大都取决于家里女人的态度。老陈不想替陈庆、陈贺申辩,他也知道小婉的话不敢再往下说透,她还惦记那套老房子呢,老了老了,总得学会装聋作哑。
敲门声恰适时地响起。是小女儿陈贺。
陈贺是中学老师,课紧,两年前离了婚,家里的女儿又正上初三。只有周末才能抽空来看老陈。
陈贺边换鞋边嚷着:养个孩子不容易呀,我现跟个保姆没啥区别。明天是我妈的祭日,前两天就惦记着过来商量一下,可家里哪里放得下?
如果说刚刚小婉放了几支冷箭过来,那么不巧,陈贺便是那狭路相逢、技高一筹的侠女,三言两语把箭挡了回去。老陈直了直腰板,面带感激地看着陈贺。
大哥离得远,有心无力,反正爸也在,二哥、二嫂,你们看看明天咋安排?陈贺说话滴水不漏,既表明了自己的孝心,又替大哥说了困难,还把问题的关键交给了二哥二嫂。按小城的规矩,老人走的头一年,得备好香、纸、烛、火炮,把走得近的表亲、堂亲们请来一起去给老人拜祭,当然吃餐饭也总是要的,这没有千儿八百花不下来。
大哥大嫂离得远,还真好,省事了。小婉心里发狠,嘴上的话冷得掉冰碴。
要不,爸,你看,明天请哪些亲戚过来,我们通知一下。陈祝再装糊涂,脸面就不好搁了。
小婉瞪了陈祝一眼。
要我说,谁也不请,请一个不请一个还得罪人。小婉向来不是省油的灯,心里琢磨着,这话也没一句,就请,费用谁出?钱虽然不算多,但出力又花钱,总觉得有点窝囊。
怎能一个都不请,难道连大姨和小舅也不请了,这说出去不是让人笑话吗?陈贺也急了。
陈庆一个电话也没来,这多少让老陈在小婉面前有些气短。
还是都请吧,钱我这出。老陈这句话一出口仿佛是从鼓胀的轮胎上拔掉了气门芯,原本有些紧张的气氛一下子溃散了、松弛了,所有人都解脱了。
三
六月初十,不是周末,能一同去拜祭的就只有庆芳的姐姐燕红和弟弟燕国,天气闷热,墓园里的台阶都好像冒着热气,偶有阵风,更如热浪袭来。
这天也太热了。燕红跟老陈同龄,走得很吃力,停下来抹了抹汗。
这人口密集,哪能不热,从前土葬,讲究的碑要三厢四柱,要砌庭院,立石狮,摆棋盘,算是个别墅,现在,寸土寸金,阴宅也成了电梯楼、鸟笼子。老陈紧跟在后,不住地感慨。
哎呀,这王姐啥时走的呀,前段时间看着精神不是很好吗?燕国立住了脚,一声惊呼,燕红和老陈凑了过去。
王大妈都快八十了,福享够了,自然要走。小婉把后半句咽了咽,嘴上留了德,没说王大妈该走了。老陈一听,有些心虚,同龄的人一个个奔阎王爷了,自己仍苟延残存的拖累儿女,有点不安,有点羞愧,甚至还有点害怕了。
喏,看这一路的墓碑,年纪在四十多岁的男女,若死的是男人,墓碑多是合墓,若死的是女人,墓碑一定是独墓,四十多岁的女人多不肯给自己后路,不会再嫁,但男人别说四十,就到了七十、八十也还是不能忍受孤枕独眠。小婉指着眼前一块合墓愤愤地说。陈贺定了定神没有接话,四十多岁的离婚女人讨论这个话题有点荒谬。燕红和燕国也没着声,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看老陈,眼神有些奇怪,他们是不担心墓碑的事,这把年纪了,另一半仍然健在,还能相伴就是福了。倒是老陈被小婉的后一句话给惊着了,跟庆芳同床共枕了五十年,可她走了这一年里,伤心难过真的就那么几天,他怀疑他现在所抵抗的是一个叫作“习惯”的东西,而非爱情。爱情是啥?对于七十五岁的老陈,它应该就是蜜水嚼尽,吐出来的一堆甘蔗渣末。
从墓地里回来,三个老人显然有点体力不支,在饭店里吃饭,也有点敷衍。席间无话,能听到吞咽声,像投向深渊里的小石块,寂静中传来沉闷的回响。大约只有到了暮年,只有离墓地寸步之遥时,才会心惊到不敢声张,掩耳盗铃般得过且过。
晚上,陈庆打来电话,是陈祝接的,老陈把耳朵竖着,他能猜到电话的内容,也能想到是陈贺暗地里的提醒。小婉嗑着瓜子,脸色阴冷。
电话传到老陈手里,陈庆的声音是单薄无力的。在省城的日子未必比小城好过。从前这个留在省城的儿子满足了老陈和庆芳一段时间的虚荣,但正如布料一般,做面子的绸缎是无法给予贴身的安慰。
爸,过两年,我这小孙子上了幼儿园,我就回来服侍你。陈庆的声音还是没着地,过两年,四年前他也说过过两年给儿子买套房子,接老陈夫妇到省城安度晚年,两年前他又说过房价太高,不买了,过两年直接回小城来陪二老。但谁能等得到这过两年呢,庆芳没等到,老陈还敢巴望吗?
老陈啥也不想说,把所剩无几的日子铺到绸缎上,那寒凉想也能想到。
挂断电话,一扭头恰好看到小婉的目光,那目光是含着剑的,直抵心窝,被岁月穷追不舍,能藏身之处,心必得被戳上几个洞。
四
居委会的老年活动中心建在街对面的广场,有棋牌室、健身房,但这些老陈不感兴趣,黄昏时,街对面跳起的广场舞,让老陈有些心痒。但一把年纪了,庆芳也才走了一年,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过早地结束悲伤,搂着个老太太跳舞,会惹非议。吃过晚饭,老陈站在阳台上,眼睛看着街对面,自言自语,这老头老太太们天天都在跳,还跳得精神。当然他说话的声音哪里会小,他希望陈祝和小婉听到,希望得到鼓励,希望能加入其中。可陈祝照例拿了张报纸挡住脸,小婉呢,拎着包正赶着出门打牌。老陈无趣地回到沙发,觉得他不光是跟小婉、陈祝,甚至跟整个世界都仿佛有了一层隔膜,他成了只需吃饭、睡觉的怪物,跟快报废的机器一样,失去了生产力,就该加速报废的进程,功德圆满地隐身而退。
周末,陈贺来看老陈时,老陈正站在阳台朝街对面看。陈贺心灵,故意扯着嗓子说给在厨房里洗碗的小婉听,要我说跳舞就是最好的健身,爸,你也别老在这屋里闷着,到对面去跳上两曲。小婉阴着脸出来,没着声。陈祝埋在报纸里也没啥反应。老陈有些无助地看着陈贺,梯子是架好了,可怎么下却成了问题。
走,二嫂,咱也一去看看,我刚过来时还看见好多从前的邻居。陈贺边说边挽着老陈往外走,眼睛是看着小婉的,老陈也有些不自然,一大把年纪了去跳舞,活怕成为儿媳眼里的笑话。
老陈不会跳舞,年轻时也没敢去学,那个年代男女搂抱在一起,难免会被居心叵测之人夸大其词,遗留下作风问题。庆芳也不会跳舞,关键是没那闲工夫,三个孩子几乎占据了她所有的时光,她喜欢听别人对她相夫教子的称赞,喜欢老陈和三个孩子对她言听计从,喜欢在家里颐指气使、稳坐江山。
音乐是几年前流行起来的《凤凰传奇》,旋律是激荡的、热烈的,整个广场好像都在跟着摇摆,陈贺领着一个穿着藕粉色套裙的老太太走过来。
哟,老陈,出山了,庆芳没在了,是不是连门也不敢出了,好久都没见你了。是老陈几十年的老邻居燕蓉。
燕蓉,你也不叫上我一起跳舞,是不是怕老黄在下边还吃醋?老陈是腼腆的,但对燕蓉不一样,远亲不如近邻。
陈贺不仅架好了梯子,领了老陈下来,还给搭了个好的同伴。眼见着老陈还能说俏皮话了,陈贺觉得很满意,悄悄地转身离去,脚步是轻快的,她知道同龄、同境的人给予的体恤才能深入骨髓,她愿意看父亲笑,愿意父亲在没有了母亲庆芳的统治下,活得更畅然。
想学不,我教你。燕蓉大方地把手搭在老陈的肩上。
老陈朝四周看了看,心虚,怕两人鳏寡孤独被人揭了老底,怕心底的庆芳跳出来。还好,没人留意,庆芳也成了一团模糊,小心地、笨拙地把手放在燕蓉的腰间,心里却如春雷炸响,雨滴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走的时候,燕蓉问:明天还来不?
来。老陈有些惊慌,都没敢看燕蓉,像揣了一件宝贝,急着回家独自欣赏。
五
晚上,辗转难眠。耳朵里一直都是《凤凰传奇》,心里踩着节奏,手掌也还留有记忆。庆芳没有来扰,她是家常女子,被音乐、舞步包裹的老陈像穿了钢盔铠甲,无法近身。燕蓉才知道他的软肋,莲步轻移、软言细语,没有一招是虚晃的,轻易就占据了老陈的梦乡。
梦里的燕蓉是三十多年前的模样,身材匀称,眉目清秀,温柔娴静。她就住在老陈的隔壁,在粮油厂做会计,丈夫老黄也在粮油厂,五大三粗的,穿连体的橡胶裤拿着铁铲站在粮仓里像现在的奥特曼。女人的美有时是非得对比才能突显的,庆芳的美是勤劳质朴的美,她不擦脂抹粉,不穿奇装异服,干净利落。燕蓉的美是独具匠心的美、是别出心裁的美、是心灵手巧的美,她会穿高跟鞋,能将一块布料、一坨毛线剪裁,编织成小城里独一无二的时装。必须得承认,1980年代在小城燕蓉就是一道不可不看的风景。常有人拿老黄开涮,说这鲜花都插在牛粪里了,老黄没有小城男人都会的自嘲,更不会反唇相讥,倒像被蜂子蜇了一下,难以掩饰的气愤挂在脸上,闷声闷气的一阵怒吼,转身拂袖而去。老黄是个公认的醋坛子,自己给自己添堵,日子哪能过得顺畅,好酒贪杯,不到五十就见了阎王。
下半夜,褪了凉,梦也变得有了耐心,更加的细腻敏感。老陈对一墙之隔的孤儿寡母有着隐秘的牵挂,他熟知她们的生活,因而更加觉得燕蓉太需要一个肩膀了,确切地说是一个汉子,能扛事、能干事的汉子。老黄不是,他老陈也不是,这一点庆芳可以证明,但老陈他是愿意做个汉子的,愿意包揽所有,然后换得在人前人后虚张声势地对着温柔的媳妇几句疼爱的怒吼。这在庆芳身上很难实现,三个小孩早已将她磨炼得刀枪不入。但燕蓉不一样,除了穿衣打扮她啥也不懂,她甚至连家务都不会做,女人示起弱来,最是惹人怜爱,再弱的男人都能变得强大。
天快亮时,老陈的梦还没醒,《凤凰传奇》还在,跳舞的节奏还在,燕蓉也还在。他又真切的听到燕蓉在问:明天还来吗?声音是弱弱的。来,肯定来,老陈一下子从梦里冲了出来。
六
终于决定走在一起是四个月以后。
四个月对于生命进入倒计时的老陈来说成本已经够高的了。
决意要相伴余生了,老陈是愿意有担当的,而且大半辈子都在渴望这份担当,都在想证明这份担当。他想要给燕蓉一个家,他清楚自己与儿女的隔膜,就自然懂得燕蓉在儿子儿媳面前的处境。
在心里酝酿了许久,趁着周末陈贺也在,老陈很严肃地说:我准备带燕蓉住回老房子。脸是绷着的,脑子里其实有瞬间是空白的,他暗想庆芳当年也是这样的,冷不丁的跟大家说一个决定,像颁布一项铁律一样名正言顺、不可违抗。他等待着大家平静地接受,然后微笑应允,各自散去,留他一个人独自偷乐。但从未颁布过铁律的人,不具备威望,是容易受人置疑的。小婉一下子站起来,两眼圆瞪:爸,你是要干嘛,准备和她结婚吗?陈祝也被惊着了,把眼前的报纸一下子拆成两半。陈贺心里开始犯怵,这样的结果不是她想要的,她把梯子搭好,不是想让两人乐而忘返,把梯子拆了,丢掉回头之路。
要去办结婚证的,住一起,不能让人议论。老陈尽量说得理直气壮。
办了证就没人议论了?小婉撇了撇嘴,有些不屑。
我妈才走一年呢,你都七十五了。陈祝显然被激怒了,母亲才是家里的顶梁柱,父亲从来对家里的大小事袖手旁观,但顶梁柱倒了,他倒好,想着要给人当汉子了。还怕人委屈,连母亲在人间的名分也不肯再给了。
陈贺永远不会忘记作为女儿,要在各种家庭矛盾中起到润滑作用,把摩擦降到最低。
其实人不都有老的这一天吗,孝父母不如顺父母,只要爸高兴,我们做儿女的也不要反对。陈贺尽量把话说得很轻,尽量模糊话里的分量和可能加剧陈祝愤怒的效果。
小婉也懂得刚柔并济。爸,要我说,你们住在一起,互相能说说话,挺好的。但办证又何必呢?这是有前车之鉴的,现在好多老年人找老伴就是图个伴,不办证的,等哪天撒手西去,才不会给儿女添麻烦。小婉在最后生怕说得不透,点明了重点。对,这才是重点嘛,你老陈爱跟谁过跟谁过去,还省得人服侍。但有一点,陈家的家产,那套老房子绝不能让旁人心生企图、存非分之想。
老陈一下子蔫了,他觉得自己很可笑,在房子面前,他那汉子的心愿不值一提,不是庆芳得顶着老陈妻子的名号陪老陈度过余生,而是他老陈必须得守住庆芳丈夫的名号,为房子站岗防守、死而后已。
七
吃过晚饭,老陈急着去广场见燕蓉,心想燕蓉那边肯定也不会太平。
燕蓉依旧是认真打扮过的,紫色的套裙,白皮鞋,披肩的卷发两侧夹着亮晶晶的发卡。见到老陈也不着急打听事态的发展,微笑着继续跳舞。
我今天跟孩子们说了。老陈沉不住气,把燕蓉拉到一旁。
燕蓉没吭声,眼睛也不看老陈。
过两天我把老房子收拾好了,来接你。老陈说的时候,也没敢看燕蓉,他心里没底,不知道对于七十岁的老太太,结婚证到底意味着啥?是对从前婚姻的推翻还是对现在关系的一种必须的认可。老陈已经开始动摇,小婉说的未必没有道理,他和燕蓉还能相伴几时,燕蓉走在前面还无话可说,如是他先走了,燕蓉咋办?小婉能让她继续住在老房子里?或者灰头土脸地再搬回儿子那里,儿媳又该如何看待她呀。
老陈越想越泄气,越想对燕蓉的怜惜越深,越不知如何是好。
好像除了沉默就只能沉默了。广场当然还是热闹的,人到黄昏更害怕孤单,更害怕被当作毫无生命价值等待死亡的生物,那音乐那舞步,每一句每一步都仿佛是绝响,热烈的、悲戚的、绝望的、不甘的。
燕蓉的眼里分明含着泪珠,她也许早就推算出各种可能,知道这些可能无一不把她推上绝路,但还是不想退缩。开在悬崖上的花格外美丽芬芳,视死如归地去采摘,甚而抱着花一同坠入谷底,都会是人生一场极致的浪漫。
听你的。燕蓉终于开口,两眼直视老陈。
再一次和陈祝、小婉交战是在一周以后,陈贺也来了,老陈盘算着还能借点力。
我把遗嘱写好了,老房子归陈庆、陈祝两兄弟继承,这一点,陈贺你没意见吧。老陈回头看了看陈贺。
没意见。陈贺答应得爽快。
我和燕蓉要搬过去,证就不办了,但有一点,我如果走在前面,燕蓉以后仍住在那里,你们不许撵人走,有空去看看她更好,不去也行。老陈说完,如释重负。
小婉还没回过神,那套房子凭什么有陈庆的份,远水解不了近渴,陈庆为老两口做了些啥?倒是当年陈庆在省城买房子,把老两口的血汗钱都掏了个精光。小婉越想越气,这家里怎么能跟单位一个样,做与不做都拿一样的奖金,如何让人平衡?
爸,你和燕蓉姨年纪都大了,住在一起,有个三毛五病还得有人照应,要不让大哥大嫂回来也尽尽孝?小婉不指望陈祝能替她说话,男人们哪里懂得女人一日三餐、缝补浆洗的付出,再说庆芳的女权主义,早已让这两代男人学会了逆来顺受、保持沉默。
明知不可能让陈庆抛下孙子回到小城,老陈被小婉步步相逼,无助地看着陈贺。
陈贺觉得胸闷得慌。她替母亲难过,替父亲羞耻,几十年里只见过母亲操不完的心,但现在父亲也开始操心了,却是为另一个女人,挖井的人终是喝不到甘甜的井水,她怀疑她之前对父亲的种种理解是对母亲庆芳的背叛,她再不愿站在父亲的立场作润滑剂了。
八
老陈不再去广场跳舞了,也不再提燕蓉。偶尔站在阳台看着对面的广场,觉得无聊得很,明明孤单寂寞的人非得耀武扬威、夸大其词地展现自己早已被时间掠夺的活力。更多的时候他躺在床上,也不言语,他其实不是不想理人,而是不想理自己,一个长久躲在暗角,懦弱卑微的人突然跃上舞台,只会更像个小丑,被尖利的倒彩声刺痛,(下转第70页)(上接第84页)仓皇而逃。
陈祝和小婉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绝口不提房子和燕蓉,倒是细心照顾起老陈来。
不几日,陈庆两口子在一个深夜也赶了回来。
已经是中秋了,夜里很凉,老陈觉得浑身瘫软,没有力气起身出去见五年未见的大儿子。他把耳朵竖起来,认真辨听他的声音。
大哥,我爸这身体弱,一日三餐、煨煮汤药真是一步也不能离人。我和你兄弟整天围着他一个人转。是小婉的声音。
爸也到了这把年纪,让哥嫂回来看看也好,老人总是要有些交代的,谁对他好他清楚得很呢。还是小婉,她对独占房子从来就没死过心。
老陈转了个身,把眼闭上,把整个心门关上,他用力抵抗屋外传来的每一个字,长夜漫漫,但一天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崔晓琳,作家,现居贵州沿河土家族自治县。已发表小说、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