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电视机在乡下绝对是稀缺物件,头些年只有黑白的,后来才看上彩色的。我敢说,许多地方那时恐怕见都没见过这东西。等经济条件好一些的村能够买上电视机,已是接近1980年代的事情了。说起来或许你不信,我们那里虽说是山区,却早在1970年代就已经看上电视了。
西哈努克亲王和他媳妇莫妮克公主、胡志明、乔森潘,丰乳肥臀、欢呼歌舞的非洲黑人,毛主席、周总理我们经常在电视上见到,就跟看真人一样。西哈努克成天笑眯眯地带着漂亮媳妇在中国走东逛西;乔森潘好像和什么“红色棉花”有关,棉花从来都是白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那儿却是红的;宾奴亲王那张脸活脱脱就像我们村的侯腊月,一见周总理激动地把头摇个不停,我们干脆就叫他“摇摇头”;胡志明胡子拉碴一大把年纪的人,每回见毛主席、周总理总是大步上前先拥抱,看得出毛主席不喜欢这样儿,但他是客,做主人的又不便表现出来,毛主席就由唐闻生或是王海容搀扶着、慢腾腾地站起身,立在那儿由着他贴了这边的脸再贴那边;陈永贵一辈子都戴着块羊肚子手巾,接见外国友人使劲握人家的手,龇着一口大板牙光知道笑,不过牙倒是挺白。一看到他,我们村侯秋儿就感慨:人要混大真是不大点事,你看人家陈永贵!侯秋儿头上抱着同样的羊肚子手巾,那种手巾当时随便在哪个村供销社都能买得到。陈永贵原来是大寨大队的支书,侯秋儿是我们大队四队的队长,两人就差一级,可现在程永贵一跃成了副总理!怨不得侯秋儿说不大点事……你要是过来人,我这么一说,你就知道我不是糊弄你们了吧?
我们能那么早看上电视,是因为我们那儿的山上有铜,国家搞三线工程在公社所在地胡宅口建起一座铜矿。
其实铜矿并没在胡宅口村,是在他们村东一里多远的公路旁。那一片红砖红瓦的人字瓦房,就是铜矿的办公、宿舍区;机房则更靠东,到了与我们村交界的铁窟窿沟口,但那儿到底还是胡宅口的地界,所以铜矿办公区大门口的白漆木牌上就写着:河北省胡宅口铜矿。“铁窟窿沟”不知是哪辈子人起的名字,沟里的山上有两个幽深的矿井,国家地质队一勘探才知道洞里的石头含铜,于是人们恍然大悟:怪不得叫铁窟窿沟!大约古人铜铁不分。从我们村冲西一抬头,就能望见那座红砖红瓦的机房和机房上方山坡上水泥抹的灰色蓄水池,连池壁上白灰书写的仿宋体“工业学大庆”都看得一清二楚。那会儿上级给铜矿配备了电视机,招引得周围几个村里的大人孩子都跑去看。国家有什么喜庆事呀、盛大活动呀、样板戏呀、邓小平复出后上演的《渡江侦察记》《创业》呀等等我们都能先睹为快。晚上七点之前,铜矿的人就把那台14寸黑白电视机从会议室搬出来,摆放到院里。他们焊了个铁架,做了个带门儿的木箱,电视机平时就锁在铁架上的木箱里,开机时把木箱门儿打开。每天看电视的邻村群众和铜矿职工黑压压挤满一院子。当然,他们的职工都端着水杯,坐在椅子或小马扎上看,而且占据着靠近电视机的正面位置。我们则站着,从头一直站到尾。
胡宅口距我们村三里地,要去的话有三条路:一条在村东,从村口往南,穿过槐河上的过水路面就到了南岸的公路上,适合骑自行车;一条从村中间沿着菜园和庄稼地边的小路,横穿河滩再上公路;一条则是从村西口冲着西南在河滩里走,至到铁窟窿沟口的石拱桥下登上公路。一上公路迎面就是那座红色机房,这时浓烈的矿石味就钻进鼻孔,机房里像是有一盘巨大的石磨在运转,低沉有力的呼噜声灌满耳朵。公社专门配备电影放映员,县电影队来放电影或哪个剧团演来出样板戏,总是先在公社所在地胡宅口放映或演出。晚上,我们去胡宅口或铜矿看电影、看戏、看电视一般都走村中间那条路,虽说要横穿河滩、走一段小路,但大家都是走着来走着去,反正又没有自行车。有人偶尔走村东那条路,村西那条河滩路绝对不适合晚上走。
新鲜劲过后,大人们就不去看电视了,老是西哈努克、胡志明、“摇摇头”、欢呼歌舞的大屁股黑人、各式各样的盛大聚会、示威游行、样板戏,还有琵琶演奏什么的音乐会(我们没见过琵琶,就叫它“拽肚萝卜”,那是适合旱地生长的一种头小肚大的萝卜),他们看来看去就腻烦了;孩子们也腻烦了,但腻烦了也看。疯跑着去,疯跑着回来,三里路在他们拿腿就到。他们相互勾叫着:去吧去吧,总比看狗打架热闹!村里的男女青年有时也去,或三两个人作伴,或独自一人,慢悠悠走着去,慢悠悠走回来。在他们这大约是一种消磨时光的方式。姑娘们常去看电视的有三四个,小伙子说她们别有用心。
“醉翁之意不在酒呀!”——他们相互使着眼色,酸溜溜说。
冬天,风在黑魆魆的远山雄浑的驰骋吼叫,来到河滩则像挥舞的鞭子,凌厉地掠过树梢、电线,“嗖儿嗖儿”的尖声呼啸,未落的栎树叶就跟着哗啦哗啦响起来,河滩秋天打下的那几座羊草垛这时不定发出什么动静。我们奔跑着觉不出冷,却害怕黑暗里传出的各种响动。槐河是条季节河,多数时间一到冬季就干涸;雨水充沛的年份,河水不干,河面结着白花花一层冰,过往行人就踩着露出冰面的撂石过河。
我正在公社联中上初一,每天带着干粮跑校——早晨去晚上回。联中坐落在胡宅口西面一块叫瓦房台的荒滩上,南临公路,东、北、西三面则被河滩包围着,离我们村六里地。那时国家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各村都有小学,公社有初中也有高中。因为高中在我们村,别的村有意见,就找了个中间地点把初中建在瓦房台——由于是各村共同出工出料合建,所以叫“联中”。这一来,铜矿就成了我们上下学的必经之地,我们经常是看完了电视再回家。下午放学后就在铜矿上等着侯腊月——吃过晚饭,他会带着我们村的孩子们大呼小叫着席卷而来;快到我们跟前,他们突然站住,侯腊月摇着头从中间走出来,伸出胳膊做握手状,放佛对面站着毛主席或周总理……人群爆发出一阵大笑。这狗日的那张驴脸忒像宾奴。
腊月是侯秋的儿子,已经上高一,站在那群年龄不等、高低不一的孩子中间,就像羊群里跑出来一头驴。各村孩子们看电视都是成群结伙,这样一是路上可以相互壮胆,二是怕被外村孩子们欺负。打架的事情时常发生。不久前,小个子疤三往前挤,踩在一个姑娘脚上,那姑娘一推,立足未稳的疤三就一头跌倒在人群里,我扭头一看推倒疤三的是我们班胡宅口村的邱正菊,正想说她,侯腊月从旁边窜上去当胸给就是一拳。邱正菊可不是个省油灯,她毫不示弱举拳相还,人群乱哄哄躲闪出一块地方,他两人就拳脚相加打在一处。邱正菊上学晚,年龄、个头和侯腊月差不多,人也长得粗壮,侯腊月打她一拳,她必还击侯腊月一拳,侯腊月踹她一脚,她也踹邱腊月一脚。邱正菊虽然没侯腊月劲儿大,但嘴快、能骂粗口。侯腊月出拳快,嘴却拙笨。邱正菊骂道:“X你娘!”侯腊月跟在后面也骂:“X你娘!”两人连打带骂,你来我往。铜矿上看热闹的嘎小子在一旁起哄喊叫:“这么大个小伙子,连人家姑娘都打不过!”侯腊月羞急了,出拳更狠 ,但邱正菊比他胖,而且十分顽强,两人竟一时难分胜负。邱正菊被侯腊月打疼了,骂得更快、嗓门儿更高:“X你娘X你娘……”她那张嘴像一挺机关枪,连续不断喷射着复仇的子弹。侯腊月笨嘴拙舌地跟在后面,骂着骂着就跟不上趟了,突然他像是想起自己的性别优势,脱口骂道:“我X你!我X你……”轰一声,铜矿的小伙子们东倒西歪笑成一团。邱正菊就哭了,哭骂着和侯腊月继续对打。铜矿的维修工老翟终于看不下眼,喝斥着上前拉开他们。
侯腊月悻悻地带着我们离开。路上的气氛有些尴尬,大家谁也不说话,黑暗中回响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忽然,侯腊月站住脚冲我说:“真鸡巴软蛋,你就在跟前,也不上手!”
顿时,我脸上热辣辣烧起来,不无心虚地说:“她是我们班的……”
“早知道你怕得罪人!”侯腊月不满道,“怕什么?她还得来咱村上高中呢!”
我愣了下,吭哧道:“总不能咱两个男的打……”
没等我说完,侯腊月又怒冲冲转向疤三:“娘的,老子替你出头,你倒当起缩头乌龟来,连骂也不骂一句!”
“侯腊月!” 这时,一个姑娘满腔鄙夷地在我们身后说,“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丢人现眼?打一个姑娘不说,那么脏的话你也能骂出口!”
我们一看是四队的朱琴。这姑娘约莫二十三四岁,身材修长,有着一副绵羊似的白净面孔。她平时不大爱说话,但看得出什么事都心中有数。甩下那句话她就仰着脸大步往前走去,脖子上的白色方巾顿时消失在夜色中,一阵淡淡的雪花膏味弥漫在我们周围。那是“百雀羚”牌雪花膏,我们班主任齐老师也用这种。
朱琴是我们村经常来铜矿看电视的姑娘之一。她娘去世早,小学没毕业她就辍学回家去给爹和两个哥哥做饭。如今二哥成家另过,她一面参加生产队劳动,一面继续给父亲和放羊的大哥做饭。早早地投身社会、走进生活,使她远比那些高中毕业的姑娘显得成熟干练。往往劳动回来,刚刚还灰头土脸、一身疲惫,吃过晚饭她已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头光面净出现在街上。她往供销社走去,供销社里常歇着聊闲天的男人们,几杆旱烟袋把屋里抽得烟雾缭绕。朱琴一撩门帘就咳嗽起来,聊天的顿时鸦雀无声,她轻声和售货员老三说了句什么,递上钱,接过两卷粉红色卫生纸转身离去。谁脱口问了句:“那是嘛?”老三皱起苍白的双眉,鼻腔长长哼了一声,屋里一下静得落根针都能听见,人们竟一时找不到话题。
朱琴的话犹如定身法,有那么片刻我们全都愣在那里。
“他娘的!”过了会儿侯腊月醒过神来,他在地上转个圈急赤白脸骂起来,“是她先欺负疤三,老子打她有嘛丢人的?她没骂老子吗?老子现嘛眼?X他奶奶的!”
大家不知说什么好,就去埋头赶路。 不知是受到朱琴刚才那句话的压迫,还是在回想打架的情景,好一会儿没人吭声。
“你们说朱琴为啥总来看电视?”走了一段,侯腊月莫名其妙问大家。
大伙你看我我看你,谁也说不出其中的缘由。
“告诉你们吧,她在找对象!”侯腊月得意地笑起来。
“就是。”疤三赶紧讨好说,“我知道老翟待见她。”
有人马上说:“我看见老翟给她搬过椅子。”
十二三岁正是吃凉不管酸的年纪,脑子本来就是一盆糨糊,疤三一说,我们好像都明白过来,没记在心上的事也回想起来。
老翟就是刚才拉架的那个维修工,四十挂零,说起话来就像陈永贵,咧嘴笑着 、黑红的脸膛堆满深厚的褶皱。我们来来往往去上学或星期天去铁窟窿沟拔药材、拾柴火转游到铜矿上玩,经常看到他在维修车间或是院里修理这、焊接那。老翟喜欢朱琴已经不是秘密。传说他媳妇在老家搞破鞋被人捉住,两人离了婚。有一个闺女也不是老翟的种,离婚时让媳妇带走。老翟自此坐下一桩心病,一心想娶个大闺女。
夏天里一个星期日,我们转悠到铜矿玩耍——趁人不注意不定谁就顺手偷点铁卖——老翟又在院里焊接什么东西。这时,小学校长福顺从公社学区开会回来,看看天还早就走过来说:“老翟,叫我试试吧。”福顺是老大学生,当年因为母亲闹病退学回来,是村里公认的聪明人。老翟走进车间找来两块废铁板说:“你在这上面试吧。”福顺模仿老翟的样子开始焊接,焊条在铁板上点出耀眼的弧光。过了会儿,福顺放下焊枪笑起来:“术业有专攻。不行,不行。”我们围上前,就见两块铁板不但没有焊接在一起,反而被啄出一个洞来。老翟也笑了,笑着笑着他说:“你是校长,面子大,能不能把你们村的朱琴给咱说说。”
“说什么?”福顺似乎明知故问。
“说媳妇呗!”老翟黑红的脸上堆起陈永贵式的笑容。
“人家可是大闺女,这事……有点不好张口。”福顺难为情地说,但口气却像在戏弄老翟。
老翟红着脸嘻嘻笑道:“咱就是想娶个黄花大闺女呢。咱上没老下没小,每月工资五十多块,嫁给咱进门就当家,还不用下地劳动,这么好的条件上哪儿去找!咱怎么就不能娶个大闺女?”
逗得福顺和我们都笑起来。
“老翟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侯腊月不屑地说,“朱琴是和邵峰谈恋爱哩。”
邵峰我们都认识,他在矿井里负责爆破,是铜矿篮球队的前锋。铜矿办公区后面原来有一块荒地,后来矿上把东面开辟成菜园,西面则修建起一个灯光球场。铜矿有两个省篮球队退役的主力队员,他们组建起一支业余篮球队,经过训练,竟把县体委的专业队都打得稀里哗啦。除了看电视,我们有时候也看他们自己球队分拨儿打比赛。邵峰打前锋,擅长抢篮板。据说在工作上邵峰也有一套,矿井里的作业面已经开始渗水,爆破时经常出现哑炮,耽误采矿进度,邵峰想出用避孕套套上炸药装填炮眼的方法,一下解决了这个难题。
“你咋知道的?”侯腊月的消息让我十分诧异。
“老翟给朱琴搬凳子那是不假,”侯腊月得意洋洋地晃着头说,“但邵峰总是紧挨着朱琴坐,我看见过他俩拉手。”
侯腊月就是侯腊月!他能成为我们村的孩子王,决不仅仅是因为比我们大几岁或是为人仗义、敢于出头,而是因为他确实懂得多。这不,我们不管节目内容有没有意思,整天就知道盯着电视看,而他却能像阿庆嫂那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看电视的日子,我们就玩“打鬼子”、捉迷藏,常常玩到夜深人静,直到谁家大人站在门台上怒冲冲呼喊自家孩子,才恋恋不舍地怏怏散去。有一回,我和他从一个胡同打“穿插”,想绕到后面袭击“敌人”,走着走着他突然收住脚,就听我们头上的窗户里传出一个女人时断时续的叫唤声,我悄声说肯定是挨蝎子蜇了,要不就是肚子疼哩……他拉起我快步走开,一到胡同口就哈哈哈笑着蹲在地上:“挨蝎子蜇了……哈哈哈哈……肚子疼哩……哈哈哈哈。”后来他拿袖子抹去笑出来的泪水,像“太君”一样居高临下地教训一头雾水的我:“小子,告诉你吧,这是干那事呢!”我当然明白“那事”的所指,却仍旧一头雾水。疤三和我都在学校文艺队,我们合演一个宣传计划生育的三句半。疤三有一句台词是“戴环儿”,每当演到这儿,疤三就把手里的小铜锣往头上一扣,台下的观众无不哄堂大笑。我们文艺队的导演齐老师也笑,不过她笑得很含蓄。我认为这是我们这个节目的精彩之处。侯腊月却讥讽道:“傻X,还得意哩,你们到医疗站的墙上看看戴环是往哪里戴呢!”再演出疤三就不往头上扣铜锣了,不管齐老师怎么做工作,疤三红着脸就是不答应。后来齐老师只好改变动作设计,让他掉过身往屁股上扣。
“娘的!”侯腊月愤愤不平骂道,“不知道谁他娘的丢人,谁他娘的现眼哩!”
我们公社许多姑娘都盼望能嫁个铜矿工人。毕竟铜矿的小伙子们穿着翻毛皮鞋、戴手表、骑自行车、拿着工资、打扮得体面干净……这些都不是整日上山下地的本地小伙子所能比的。再说我们那儿是深山区,劳动、生活都苦,而铜矿的工人大多数来自平原,家庭条件好。看看,嫁过去就是不一样啊,在公路上碰到个熟悉的,叽叽喳喳热闹半天,从头到脚打量着人家,那穿戴做派、话语神态,就像完全换了个人,举手投足都带出明显的优势。于是,即使是去看电视,各村的姑娘们也都要梳妆打扮,换上新洗的衣裳。她们这种举止、心理引起小伙子们鄙夷,看电视回来,妒火中烧的坏小子就在槐河的撂石上做手脚——他们把冰砸开,将河水撩泼到撂石上,数九寒天,滴水成冰,撂石立马变得光滑如镜。想象着故意落到后面的姑娘被铜矿的恋人送回时,冷不防滑倒在河里的情形,他们脸上浮现出幸灾乐祸的笑意。
冬天是打柴的日子。大人们每日去远山打湿柴,把黄栌、山榆、荆棵……砍砸下来,打成捆扛回家,留到来年晒干烧火做饭;星期天和寒假,孩子们则去近处拾干柴 ,爬上栎树、核桃树、洋槐树……砍下枯死的树枝,一挑筐一挑筐背回家,供奶奶、娘或姐姐做饭现烧。侯腊月已到打湿柴的岁数,但他仍然和我们一起拾干柴。那天我们拾柴回来还不到中午,就在河滩那几座羊草垛前玩耍起来。大家先集体撒了泡尿,侯腊月撒着尿问:“你们谁知道‘跑马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我说,“就是尿炕。”
侯腊月扑哧一笑,看我们一脸懵懂瞅着他,一面系裤带一面说:“算了……大了你们就知道了。”
说完,他爬上二队一座羊草垛。那是一垛玉茭秸,旁边还有几垛叶片干绿的栎枝垛——种上小麦,趁栎树叶片尚绿,生产队就抓紧派劳力上山砍来,一捆捆垛在河滩。冬季遇到大雪封山,羊群不能上山,各队的放羊汉就每天把羊群赶到河滩一个角落,背几捆预先备下的玉茭秸或栎树枝叶扔给羊群吃。
“上来!快上来!”侯腊月满脸惊诧地在羊草垛上招呼我们,“你们来看看这是什么?”
我们手脚并用爬上那座玉茭秸垛,踩踏腾起的灰尘呛得人人都打喷嚏,但马上就被眼前奇异的景象吸引住:竖立堆积的玉茭秸垛顶上竟被什么东西蹚出一道道横七竖八的深沟。这是什么东西干的?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想不明白。不明白的事情总透着几分诡异,让人心里不禁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时,疤三在下面喊叫起来:“哎呀,这里有个洞!”
大家纷纷从玉茭垛顶上出溜下来,就见玉茭秸被搬倒几捆,垛底露出一个可容一人钻进的洞口。原来疤三个儿矮,爬不上玉茭秸垛,想搬几捆垫在脚下,不料却搬出一个洞来。瞅着黑乎乎的洞口,准是想到垛顶上那不知什么东西蹚出的痕迹,大家一时缄口无语。侯腊月跑到栎树枝垛前,扯出一根树枝,撇去叶杈,对我们说:“闪开,闪开。”他侧身避开正面单腿跪在洞口,把树枝伸进洞里上下左右敲打了几下。我知道他赶开大家是准备随时逃跑,但他没跑,竖起耳朵听了听,竟把头伸进洞里,接着整个身子也钻了进去。
“呵呵……进来吧。”侯腊月在洞里笑着叫我们。
洞内可容三四个人席地而坐。掏洞的人显然十分用心,他把地上大点的鹅卵石一块块搬到周边,再将玉茭秸一根根拦腰折断,平平整整铺在地上,并用密密的栎树枝横着撑住洞顶。
侯腊月四下打量着说:“是人干的。”
“肯定是要饭的弄的。”疤三判断。
在干燥的玉茭秸气息中,我忽然闻到一丝似曾相识的味道,到底是什么味道?又一时说不上来。侯腊月仰起头,使劲抽动了几下鼻子,然后说:“出去,你们都出去。”到洞口我回过头,就见侯腊月像狗一样趴在地上似乎在寻找什么,里面不时传出扒拉玉茭秸的窸窣声。过了好一会儿,侯腊月顶着一头破碎的玉茭叶从洞里钻出来。他伸出攥着的右手,激动得两眼放光、满脸通红:“看看,这是什么?”
他摊开的手掌上是几块皱巴巴的粉红色卫生纸和一枚紫红色塑料发卡。
“擦屁股纸!”疤三掉头做出一副恶心状。我们在铜矿女厕所下面的粪池里见到过这种沾着血迹的卫生纸。
“你懂个屁!”侯腊月瞪他一眼,脸上闪现出神秘的色彩,“我知道是谁了,这发卡就是证据。”
“谁?”我和疤三异口同声问道。
“朱琴!”侯腊月铁定地说,“这是朱琴的发卡。”
心里咯噔一跳,我想起半个月前侯腊月与邱正菊打架的那个晚上,朱琴指责侯腊月后留下的那股“百雀羚”雪花膏的香味,我知道侯腊月猜对了。
“朱琴,她掏这个洞干嘛?”疤三仍然迷惑不解。
“干嘛?呵呵…… 搞破鞋呗!”侯腊月猥亵地说。他顺河滩望着铜矿的红色机房,胸有成竹地自语,“这洞,我猜出是谁掏的了……”
说着,侯腊月把卫生纸和发卡一同装进自己口袋。
没料想,就是这枚发卡竟然引出一场轩然大波。
先是流言蜚语犹如突如其来的瘟疫,随着四九天的西北风在村里的大街小巷钻进钻出:听说了吗……知道吗……羊草垛里发现一个洞……孩子们拾到一枚发卡……谁的呢,你还不知道呀……嘻嘻……呵呵……人家……她们……像是朱琴……
侯腊月顿时成了村里的大红人。他不断出现在大街小巷,被各种人群包围着,妇女、姑娘、小伙子……粗糙的、细腻的、年轻的、老年的,各式各样的手不断从侯腊月手里拿过那枚紫红色塑料发卡看来看去,有人还专门跑到河滩去看那个洞。到底大人们见多识广,羊草垛顶上的痕迹很快得到破译:那是冬季发情的狗们蹚出来的。到后来,其他几垛羊草都喂了羊,唯独这座没人动,仿佛专门树立的一个样板,在供人们参观学习。那会儿只要在街上看到一圈人围着侯腊月,不用问,一准是在说这件事。后来,传言又增添了新内容……朱琴已经三个月没去供销社卖那种纸了……一传十,十传百,流言如同四月的柳絮,在村里漫天飘飞……终于,这话被朱琴的嫂子听到,夜里她将这话告诉男人,男人又告诉他爹。老人吩咐儿媳私下去问女儿。朱琴知道纸里包不住火,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嫂子:她和邵峰谈恋爱,而且怀上他的孩子,但邵峰从小订着一门娃娃亲……
接下来,事情立刻变得起伏跌宕,一波三折。据说,先是朱琴爹带着两个儿子,一人拎着一根棒子找到铜矿党委书记:让邵峰出来!要么立马和朱琴登记结婚,要么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传说邵峰倒是没抵赖。他对书记说他真的爱朱琴,要退了那门娃娃亲娶她,可一时做不通老人工作。组织上也想息事宁人挽救他:事情走到这一步,已不再是你个人的作风、道德问题,还事关我们单位和周边群众的团结!给你三天时间,不论想什么办法,抓紧做通家里的工作。否则……
不料还没到三天,那个和邵峰定下娃娃亲的姑娘就由母亲陪着找到矿上来。老太太发话了:“开除不开除邵峰,那是你们矿上的事,俺管不着,婚事绝对不退,当初联姻俺也没图他邵峰是工人!”传说,老太太当场就把掖在腰里的绳子亮给书记:邵峰要敢退亲,矿上就给她娘俩准备棺材吧!
那段时间,去看电视的人们都见过那母女俩,她们总是坐在电视机前的最佳位置上。老太太白白净净,烟瘾很大,一根接一根抽着烟卷。那姑娘瘦瘦的,个儿不高,黑红脸膛。周围几个村的女人们在一旁指指画画、评头论足:模样还是个孩子呢……人材不如朱琴……不知道营生咋样……她们说,这下矿上变成钻进风箱的老鼠了——两头受气。
不过,事后大人们评说,铜矿领导在处理这件事上表现出高超的艺术水平:双方都找到矿上要死要活,不就因为当事人邵峰是铜矿职工吗?如果邵峰不是我们职工,任你们三方怎么折腾,均与矿上无关!铜矿领导发现救不下邵峰,果断做出“丢卒保车”的决定:开除邵峰公职。
那一阵,侯腊月变得像是麦收时大田里轰出来的一只兔子,整天提心吊胆躲避着朱琴的大哥。那个放羊汉放牧回来总是在村里转悠,只要遇见侯腊月,二话不说挥舞着皮鞭就去抽他。
据说,矿上刚把对邵峰的处理决定报上去,朱琴却拿着大队的结婚介绍信和老翟一起找到书记办公室。她说,弄误会了,事情与邵峰无关。他们确实谈过恋爱,邵峰说明家里的情况他俩就好合好散了。怀孕呀什么的纯粹是造谣。她已和老翟定亲,马上就去办理登记。今儿就是来给老翟开介绍信的。
一入腊月,男孩们的心就紧张起来。他们不惦记穿戴,更不关心吃喝,牵肠挂肚的只有爆竹。大年初一早晨要比赛着看谁起得早、谁放的炮多!他们毫不吝啬把一年来拔药材、搬蝎子……攒下的体己钱和腊月里卖猪鬃、猪毛、猪小肠的所得,全部换成鞭炮和二踢脚。在花样不多的几个牌子中,悉心认真地比较哪种炸得响亮,哪种爱绝捻,冷静倾听同伴的品评、议论,最后才郑重做出购买决定。
那天,我、侯腊月和疤三作伴到收购站缴猪鬃、猪毛,一出收购站大门,就见朱琴和老翟一前一后从矿区那边走过来,朱琴仰着脸大步走在前,老翟穿着一身工装、两手油污,扭扭捏捏跟在后面,一副浑身不自在的形容。侯腊月一见他们赶紧躲到我们身后。快到我们跟前时,老翟忽然站住脚,脸色跟青灰色的矿石一样僵硬地说:“朱琴,我知道你是为了救邵峰。你回吧,我还上着班呢。”
朱琴回身往老翟跟前走了两步,把脸扭到一边。过了会儿就听她说:“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
朱琴回过头来,我们看到她满脸泪水。她说:“老翟,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不是,不是!”老翟急赤白脸、慌乱的辩解,“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我……不愿趁人之危。”
我们几乎就在跟前,却像不存在一样,他们两人竟相互对答着。
“我可是想好了才来找你的。”朱琴笑了,撩起脖子上的方巾角抹去脸上的泪水说,“我愿意伺候你一辈子。”
说着,她上去夺过老翟手里那张纸,扬起头大步向前走去。
“朱琴,我、我总得准备准备呀……”老翟急匆匆去追赶她。
“他们是去公社办结婚登记。”侯腊月说。他脸色蜡黄,跟死人一样难看,“他们……整整差二十岁。”
我和疤三面面相觑。二十岁,这是一个比侯腊月都大的岁数!
来到河滩那座孤零零的羊草垛前,侯腊月若有所思问我们:“你们说,朱琴为啥急着嫁给老翟?”
“图享福呗。”疤三不假思索回答,“大人们说想嫁给铜矿工人的姑娘都是图享福。”
“也是也不是。”侯腊月望着羊草垛神色黯然地说,“她怀孕了,再不出嫁就露馅了。”
邵峰调到别的矿上,仍然在作业面负责爆破,人们发现他好像魂不守舍,有一次差点把自己炸死,从医院出来后就做了门卫。这是后话。
老翟和朱琴的婚事是在铜矿举办的。食堂专门杀了一头猪,书记破例开着矿上唯一那辆拉矿粉的东风卡车披红挂彩前来迎亲,这是我们村动用机动车办婚事的首例。那天,一街两厢站满看热闹的乡亲,铜矿来接亲的小伙子们可劲燃放着鞭炮和二踢脚,弄得村里比大年初一过年都热闹。终于,朱琴一个人从家里走出来,去送亲的只有大队支书、妇女主任和福顺。瞅着朱琴坐进驾驶室,铜矿的小伙子们打蔫了似的默默爬上车厢,任凭孩子们争抢那些没来及燃放的爆竹。
大年初一,整个村子都听到侯腊月杀猪似的惨叫——一根二踢脚把他一只眼睛崩瞎了。那会儿还是凌晨,夜色朦胧未退,他以为那根二踢脚绝捻了,就上前俯身查看,炮就在这时突然炸响。那炮是朱琴出嫁时他抢到手的。
晚饭后,朱琴腆着肚子总在宿舍区的大门口转悠。我们去看电视,一见面她就招呼老翟给我们拿凳子——老翟利用业余时间做了许多凳子——我们不好意思坐,老翟硬把凳子塞到我们屁股底下。矿上规定两个职工一间宿舍,不许带家属,唯独批给老翟一间宿舍。朱琴就成为了整个铜矿唯一的家属。
侯腊月出院后性情就变了,常常自个儿待在一个地方默默出神,既不和我们一块玩耍,也不去铜矿看电视了。春天的一个晚上,朱琴悄悄把我叫道一旁问道:“怎么不见腊月来看电视了,他的眼好了么?”
我说他的眼早好了,就是瞎了,好多人都叫过他,他说什么也不来。沉吟一阵,朱琴悄声说:“你回去告诉腊月……可别当着人……就说,我不怨恨他,让他来吧……”
侯腊月终于同意和我去看电视。那晚月朗风清,等大伙走后我俩才出村,走到河滩他站住脚——不久前一个夜晚,那座像样板一样供人参观的羊草垛被一把火烧光——面对那片黑乎乎的灰烬,侯腊月问我:“她……朱琴,怎么跟你说的?”
我不耐烦起来:“都跟你说一百遍了!她说老翟是好人,她不后悔……”
“你说,”侯腊月继续问我,“假如……我不把发卡的事传出去,她会嫁给老翟吗?”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觉得侯腊月越来越陌生。他沉默着,在月光下显得又瘦又高,已经完全是大小伙子的模样。
河面上的冰凌已经消融,流淌的河水不时发出弹琴般的叮咚声。我发现,南岸山坡上那一丛丛盛开的野杏花,就像一片片云朵落在了地上一样。
李延青,作家,现居石家庄。主要著作有《延青短篇小说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