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以军
我在脸书上贴过这样一篇文字,大意是说,我在路边拦出租车时,有一辆车已经缓驶过来,并打亮双黄灯,但它后头另一辆加速过来,硬生生停在我面前。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往后走,打开原来那辆车的门。那司机说:“先生,谢谢你。这样抢生意太恶质了。我在马路讨生活,常就有这样恶质的同行,这样粗暴的抢生意。这是一件很小的事,但谢谢你这么做。我今天回家跟我太太吃晚餐,一定非常开心。”
我把这篇短文加了个标题:“一件很小的事”。几个小时后竟有上万个赞。还有200多个人转帖,我点进去“转帖”那个页面,大部分人都只是转帖到他的脸书,但我注意到,有一个家伙在转帖后,还留言一段文字:“这种小感伤加上小确幸加上小正义,就成了台湾的大穷酸。”
我第一瞬间非常火大,想把他封锁。火大的原因非常简单,就是网络上这种无来由、没有事件纵深的恶意和暴力。他说的其实没错,我贴的这篇文字,根本是剪去了人性黯黑面的光滑和可爱。
当时我坐上了后面那辆出租车,前头超过来停在我面前的那部,还停在那儿。事实上第一瞬间,我差点伸出手去开他的车门,但我很像机器人,僵硬地收回手,转弯,朝后面那辆车走去。这在我心理上成了一延续的动作。当我搭的这辆出租车,驶过那还停在原地的那部车时,我从车窗看见那车里的的哥,恶狠狠地瞪着我们。
当时我心中涌现一种暴力的情绪:如果他将车加速超过来别我们的车,我一定下车去打他!为什么我会在这么小的事件中,涌现出巨大的愤怒呢?事实上,在我的创作生涯,在我的江湖岁月,年轻的时候,因为我害羞或反应太慢,这样一部车催着油门,发出一种暴力的炫示和气氛,停在我面前,那几乎是一种命令:“伸出手,拉开车门,上车。”这只是路边即兴的一幕。在真实人生里,太多老大哥在无人知晓的隐密时刻,对我做出这样的恫吓和命令。而我通常就乖乖伸出手,拉开车门上车。
我当然不会在脸书上写出这些啰嗦的黑暗内心起伏。脸书的实战教育了我们这些老屁股:信息的传播,愈简单、光滑、可爱,成功几率愈高。但它也因之让那些像海洋中吃尸体的短吻鲨一样的网友,咬住你投掷出去过短、过简、过可爱的信息段,将你定描成笨蛋,撕裂你。而脸书的设计者,于是赋与你一种防卫性的无上权力:“封锁”。你可以像星舰舰长按下震爆钮,让对方永远在你脸书藤蔓网络消失。当然你也就被降格成一种在网络攀长的制约性生物。没有人会蠢到在脸书这样的菌株浮游世界,认真地对攻击你的敌方,发表一段像《卡拉马助夫兄弟们》里头那动辄长达10页的滔滔雄辩吧?
我循着这个嘲笑我的名字的小框格,点进他的脸书页面,却发觉他其实是个很有趣的人。他的每一则帖文都是转帖,譬如他转了一段影片:在宜兰市的马路上,像是行车纪录器,拍摄了前方一辆卡车的车斗,绑着一只活的迅猛龙。我不知这是怎么做到的。那迅猛龙就像要送去屠宰场的牛,哀伤而无助。他留言了:“台湾动物权意识太低落,恐龙也有它的生命权啊。”这是在嘲讽脸书上转贴保护动物权文章的这些人吗?
另有一则转贴的影片,他说是他学生拍的,画质和设计感都很优,画面中是一些台湾年轻人。我发觉他转发的影片大多是国外的影片。也许他是个在私立大学教传播或设计的老师吧?他可能有点愤世嫉俗,怀才不遇(我年轻时也是如此),有点神经质,厌恶媚俗(他说的小确幸、小正义)的说话或故事。
其实我如果在另一个时空,另一个情境,和他相识,说不定会成为私下的好友。我的朋友几乎都是疯子或恐怖分子啊。回到他说的:“这种小感伤加上小确幸加上小正义,就成了台湾的大穷酸。”这话的僵直性、可无限复制性,不是很像那把几十万人摁在手机代工厂的流水线,让他们失去人类的繁复细节,成为梦境中的倒影,许多个哀伤跳楼的那位企业枭雄说的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