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科学历史观观照历史和人生

2017-01-10 00:17何启治
创作评谭 2016年6期
关键词:东江烟雨小说

何启治

手捧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缪俊杰著长篇小说《烟雨东江》的清样,几年前的一幕不禁呈现在脑海中。那是在已经退休的几个大学同窗的聚会上,俊杰兄郑重其事地说:退休了,终于可以摆脱各种繁杂事务的干扰,自己支配时间了,我要写一部反映客家民系历史生活的长篇小说,为自己的故乡留下一部可以流传下去的作品。

这个话题当时并没有深谈下去,然而在我的心里却不期然就涌出了一些问题:谁都知道,俊杰兄是长期主持一家大报文艺宣传工作的著名评论家。鲁迅说过,搞理论要冷静,搞创作要热情。老缪虽然也擅长散文随笔,但由冷峻深邃的理性剖析,到激情奔放的虚构艺术的小说写作,他能完成这种难度很大的转换吗?其次,通常写小说的作家都是由写短篇到中篇,由中篇而长篇。他可好,不写则已,一写就是洋洋洒洒几十万、上百万字。这勇敢的“三级跳”有胜算吗?能成功吗?……

如今,《烟雨东江》的清样摆在眼前,可以回答这些问题了。

我在文学编辑岗位上也已度过了40多个春秋,从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普通编辑到主持当代文学图书(主要是小说)编辑出版工作的副总编辑,《当代》杂志和《中华文学选刊》的主编。粗略回忆起来,总有不下于百部的长篇小说经我之手或组稿审稿或终审拍板而面世。从最初参与柳青的《铜墙铁壁》的再版修订事宜,到张炜的《古船》、陈忠实的《白鹿原》、王蒙的《狂欢的季节》,中经审阅或签发了柯云路的《衰与荣》,邓贤的《大国之魂》,俞天白的《大上海沉没》,竹林的《女巫》,周而复的《南京的陷落》,钱石昌、欧伟雄的《商界》,《秦牧全集》,《陈国凯选集》,张抗抗的《赤彤丹朱》,陈荒煤、冯牧主编的《文学评论家丛书》,周梅森的《人间正道》、《天下财富》,赵德发的《缱绻与决绝》,邓一光的《我是太阳》,柳建伟的《北方城郭》《突出重围》,王火的《霹雳三年》,王海鸰的《牵手》,孙惠芬的《歇马山庄》,等等。我不能说推出这些作品都是我的功劳,我也不会说我对这些作品的分析判断有多么高明,但几十年的磨练,使我在把握和衡量一部作品的成败得失上,在艺术的高低取舍上,可以说还是比较靠谱的。所以,当我带着上述疑问来看老缪的《烟雨东江》时,我虽则真诚地希望它是一部可以传世的成功之作,却不会、也不敢做“先入为主”的判断。

缪俊杰这部60多万字的《烟雨东江》,分为由《天龙镇》《风雨桥》和《九曲水》三部,其情节连贯,主要人物也贯串始终。作者以冷峻的目光审视了20世纪中华大地风雨如磐、波谲云诡的历史,用小说艺术笔法描绘了中国南天一角的百年沧桑。小说通过赣粤闽三省结合部一个“鸡鸣三省”的山区小镇,真实地描绘了曾、穆、廖三个家族几代人的不同命运,展现了中国近百年的时代风云,塑造了命运坎坷的东江流域客家儿女的独特性格,呈现出一幅富有浓厚地域特色的民情风俗画。这一切,通过作者生动洗炼的文字娓娓道来,有心的读者也就在阅读的艺术享受中,在慨叹中国人民曾经有过的艰难痛苦的历史命运中陷入严肃的思索:我们为什么几十年来都在腥风血雨、恩怨情仇中厮杀与折腾,中华民族如何才能走向真正的繁荣昌盛与达到高水平的现代文明社会?从而受到启迪与激励。

具体地说,我认为,《烟雨东江》如下的一些特色和成就是值得我们肯定和注意的:

一是小说以多元化的题材,力图表现历史的复杂性和生活的丰富性。题材是作家从事创作首先要面对的问题。它是作家提炼和表现主题的材料,对作品反映生活的浓度和广度有着不容忽视的影响。按照传统的说法,过去小说题材的分类有革命历史题材、工业题材、农业题材、知识分子题材、知青题材、战争题材等等。而《烟雨东江》似乎不好这样分类。它涉及国民革命、土地革命、抗日战争、阶级斗争、工业农业、知识分子、国际风云等诸多方面,似可称之为“多元题材”。多元题材的好处,在于作者能从更广阔的层面上展示社会历史的多样性、复杂性和生活的丰富性。《烟雨东江》从孙中山领导国民革命军剿灭陈炯明叛逆开始,中间写了工农革命战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的巨大历史事变;也通过主要人物的命运变迁写了农村的土改,城镇的“大炼钢铁”;还写了知识分子的遭遇,海外华人生活以及改革开放以来的社会巨变。凡此种种,都是中国社会变迁中的人和事,是民族发展的历史,也是经济社会的变革图景。小说充分地展示了中国的南天一角,特别是闽粤赣客家地区的历史沧桑,也就让我们读出了中华民族一段浓缩的、令人刻骨铭心的历史。

二是小说用科学历史观和民族大义观照历史和人物,给人以新的启迪。20世纪的中国经历了举世震惊的历史巨变。从“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克思主义”到中国工农革命风起云涌、“赣水那边红一角”,从“抗日救亡,匹夫有责”的艰难岁月到抗战胜利,从国共两党合作抗日到兄弟阋于墙的内战,从人民共和国建立到“文化大革命”,从改革开放到中华民族的复兴,这中间经历了多少反反复复的、牺牲惨重的斗争!我们有点阅历的人谁能忘记这一段流着泪、滴着血却还怀抱着美好希望的历史?文学家不是历史学家,文学作品也不能对诸多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作出定评,但文学家应该是有良知的真实历史的抒写者。过去相当长时期总是强调以党派的立场和眼光去评价历史事件和人物,这对于一个党一个政权来说也许是必要的和可以理解的。然而,中华民族毕竟是一个完整的整体,毕竟是民族的利益高于一切。社会发展到了20世纪,人类的文明发展到了20世纪,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因此,我们真的不能抱残守缺,真的不能以狭隘的党派眼光去评价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了。我们要以民族利益为重,以民族大义为重,以科学的、实事求是的历史观重新审视历史,对历史作出顺应时代潮流的、真正推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事业向前发展的科学评价。令人感到高兴的是,《烟雨东江》的作者正是以宽阔的历史胸怀,重新审视历史,从而对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作出了新的评判。坦诚地说,作者已经不是站在某一党派的立场去描摹人物,而是对“这一个”具体人物根据其命运发展的必然性作出历史的评判。作者已经摒弃对人物贴上阶级的标签和党派的标签的做法,而是通过艺术描写,对每个人物作出比较公允的评价。例如小说中的廖俊兰,是个秀外慧中的客家女子,她的父亲是在土地革命中捐躯的烈士。如果按传统的写法,或许可以给她披上许多光环,把她写成一个“根正苗红”的革命者。但小说却把她的命运同传统的观念联系起来。她的母亲为了同娘家结成“亲上亲”,把她许嫁给了作为商人和表哥的穆作金。她本人受“父母之命,媒勺之言”的封建传统观念的影响,含泪出嫁成了老板娘。但她善良的本性未变,良心未泯。她在婆家掌握财权之后,竟然慷慨疏财,用大批银元支援了赤卫队。后来她的丈夫穆作金与广东军阀勾结贩卖烟土。丈夫出逃后,她替夫受过,进了监狱,受了酷刑,甚至上了“断头台”。但在行刑队的枪口下,她竟然奇迹般地生还。这个被人们以为“香销玉殒”的客家美女,只身逃到广东罗浮山避难,成了“采药女”,竟又邂逅了东江游击队的庶务长林东水,成了她后来改变命运的一个“契机”。解放后,她成了干部,却没有入党,在运动中“三起三落”,由副区长到农民,又由农民成为县政协副主席。然而,她还是孤独的,特别是当她年轻时的“相好”、华侨曾国栋回到家乡,往事又激起了她生活中的波澜。客家女子那种无论如何要保全节操的传统观念使她觉得“无地自容”,只好重新远走罗浮山。没有证据说明她是否皈依了什么教派,我们对这个“红颜薄命”的客家女子心灵的孤独只能感到深深的同情。再说说小说中另一个重要人物曾国栋。他是当地豪门的大公子,胸怀大志,血气方刚,投笔从戎,备受青睐。按照传统的阶级观点,他应该是国民党营垒的中坚分子,但作者却对他的命运作了另一种处理。他先是投身国民革命,中途受挫,便回家乡办国民教育,力图维新。后来再次从军,由友人举荐当了专员公署的盐务副处长;抗日时又当了赣南战区后勤部副部长。在抗战的紧要关头,他选择了抵抗,赴汤蹈火,浴血奋战,身负重伤。抗战胜利后,他当了国府资源委员会的处长,也是相当于次长的副部长级官僚了。他不能力挽狂澜,却也不愿同流合污,而选择了逃避,同他的“红颜知己”、中央日报社女记者方菲,以“治病”为借口逃离南京,终于到美国做了“寓公”。但他仍有一颗火热的“中国心”,在中国改革开放后便积极投资家乡建设。如果用科学的历史观和民族大义来评价这个人物,曾国栋也未尝不可以算作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的典型。

小说所写众多人物中,曾经作为天龙镇富甲一方的老板穆作金,其人生道路不失为另一种代表。他的悲剧人生令人悲悯。廖俊兰同他夫妻一场而没有爱,这也可以理解,是情理之中的。而廖俊兰的儿子穆求真,从一个热血青年、年轻有为的干部,到1957年的“右派”、“文革”中的“现行反革命”,以致不得不出逃流浪,直到后来受到“表伯”曾国栋(实为其生父)的救助而成为商人。他的坎坷命运也从一个侧面折射出风云变幻、波谲云诡的时代特色。他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另一种代表,像一面镜子照见了许多人的身影和灵魂。

小说不是历史,但通过作品中的人物及其命运变迁却可以观照历史。马克思和恩格斯都十分强调用历史的和美学的观点来评价文艺作品,而反对用党派的观点、道德的观点来责备一个作家。在1847年秋天发表的《诗歌和散文中的德国社会主义》一文中,恩格斯在全面地、历史地分析了歌德的创作和思想矛盾及其产生的社会根源之后,曾经明确地指出:“我们决不是从道德的党派的观点来责备歌德,而只是从美学的和历史的观点来责备他;我们不是用道德、政治的,或‘人的尺度来衡量他。”马克思在《致斐·拉萨尔》的信中更明确地指出:“我是从美学观点和历史观点,以非常高的,即最高的标准来衡量您的作品的,而且我必须这样做才能提出一些反对意见,这对您来说正是我推崇这篇作品的最好证明。”(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由此我们不难看出,简单地运用政治的标准、党派的观点(即所谓党性)来作为判断作品是非美丑的标准,确实是有失偏颇的,是不对的。过去我们这样做,使我们的文艺批评走了相当长的一段弯路。经过拨乱反正、正本清源,人们才发现,原来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们是不赞成用狭隘的“党派”观点去评价文艺作品的。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缪俊杰的长篇小说《烟雨东江》,作者没有用狭隘的党派观点去描写历史,描写历史舞台上的人物,而是用科学的历史观和民族大义去观照历史和人生,这是很值得我们欣赏和肯定的。

三是浓郁的地域特色,给人以欣赏风俗画般的感受。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的文学创作出现了强化民族意识和“文学寻根”的倾向,例如我们熟知的陆文夫的“小巷人物志”系列小说、贾平凹的“商州”系列小说、邓友梅的京味小说、冯骥才的“天津卫”小说等等。他们都力图在自己的作品中表现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文化积淀,以及从人们对我国文化的历史和现状的思考中,从源远流长的传统中,去寻找我们新时期文学的“根”。

我们不必强调说,缪俊杰的《烟雨东江》也是一种寻根文学,但从这部小说的取材、人物性格的描写,以及其中所展示的民情风俗、语言特色来看,无疑它也是对客家文化的一种“寻根”。客家是中华民族汉族中的一个民系。据客家学专家统计,目前中国境内和流散到海外的客家人已有一亿两千万之多。世界上恐怕再没有这么庞大的民系了。客家不是一个民族,也不像世界上的一些土著,如北美的印地安人、澳洲的毛利人以及散落世界各地的犹太人、吉普赛人那样富有明显的标记。但客家人的确有自己的特色:聚族而居的“客家土楼”,敦古的客家语言,崇拜祖宗的客家习俗,以及纯朴敦厚的客家性格,特别是客家妇女的勤劳、仁爱之美德,真足以让客家民系在中华民族中独树一帜。中原人南迁,形成客家民系之后,客家人中产生了一系列的重要人物。自从西晋时期“五胡乱华”,“豪强战中土,士族走南疆”逐渐形成客家民系以来,客家真是人才辈出。例如,第一位江南籍宰相钟绍京,唐代宰相文学家张九龄,宋代著名文学家欧阳修、曾巩,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明代兵部尚书袁崇焕、杰出科学家宋应星,清代太平天国首领洪秀全、杨秀清、李秀成,清代外交家、诗文家黄遵宪、丘逢甲,中华民国的开国元勋孙中山、陆皓东,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著名将帅朱德、叶剑英、叶挺和胡耀邦,等等,他们都是客家人。在他们身上可以说都深深地打上了客家人的烙印。

在小说《烟雨东江》中,对客家人的性格特点,客家地区的文化积淀、民情风俗的描写都颇富特色。比如客家习俗中的“打醮”(即北方的庙会)、民间带文化色彩的“闹大河”等,在这部小说中都有活灵活现的描写,由此而让那些熟悉此地风情的读者有“旧地重游”“旧梦重温”之感,而让那些不解这里生活的人们读后有“大开眼界”的新鲜感受。小说中表现出的审美意识中潜在的历史意识的苏醒,成为一种历史发展的见证。而从文化背景上寻找语言,也让今天的读者感到耳目一新,仿佛在观赏一幅东江流域地区的民情风俗画。

四是在小说创作民族形式的回归与改造上,作者作了有益的尝试。《烟雨东江》有力证明了作者真正的喜好,还是如《水浒传》《红楼梦》等四大古典小说名著所代表的中国传统小说的表现手法。他不像某些先锋派作家那样“反着写”,还是用传统笔法的“顺着写”;也不是像有的人那样从“天马行空”的艺术想象中追求那种精神“狂放”的乐趣,而是遵循着现实主义的传统笔法,在真实的艺术描写中构建自己的价值理想,在表现手法甚至每一章节的题目上,也对“传统”的形式作了适当的改造。我想,这种有益的尝试也是会被读者所接受的。

如同没有十全十美的完人一样,世上也不会有没有缺点的作品。在我看来,《烟雨东江》在塑造人物和抒写故事时,有的地方还有点拘谨,如果放开来写,便会有更多让人难忘以至震撼的华彩乐章。这也许和作者毕竟是以文艺理论、批评名世有关。

我后来才知道,俊杰兄在他退休前的1993年就开始构思写这部小说了。在经过多年的准备后,他在2001年开始动笔,如今终于大功告成,真是十年磨一剑啊!他立志要以长篇小说的表达方式,为中华民族中伟大的客家民系留下一些真实的、经得起历史检验的东西。就此而论,他做到了,他成功了。

对一部文学作品的评价,历来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如果有人对《烟雨东江》有不同的评价和看法,那也不足为怪。如果我的读后感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那也就足够了。不说别的,单是俊杰兄对客家民系以小说的表达方式披露、展示出来的知识、学问和信息,就令我这个广东龙川籍客家人十分佩服。更不要说,一个做了一辈子文学编辑的人,一个以评论家名世的人,又不辞10年的辛苦,在夫人宗连坚的理解协助下,终于以一部有价值的、可以流传后世的长篇小说《烟雨东江》奉献给读者,这是何等动人的壮举啊!俊杰兄这样的豪情壮志和坚韧不拔,我做不到,但我由衷地佩服他、敬重他!

[作者单位: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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