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对父亲

2017-01-10 18:22冯积岐
杂文月刊 2016年10期
关键词:一家人西安市街道

冯积岐

1996年正月,妻子和儿子的户口转到了西安市,我结束了在省作协的八年单身生活。一家人能团聚在一起当然很高兴。可是,我却忽略了父亲的感受,造成了后半生的愧憾。

妻子和儿子离开故乡的时候,母亲去世刚刚一年,父亲从深深的悲痛之中还没有走出来。父亲和母亲相濡以沫,艰难一生,母亲刚踏进61岁的门槛就离开了我们,父亲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他本来就有严重的肺心病,母亲的去世使父亲雪上加霜,病情更加严重了。我劝父亲再去住一次医院,父亲坚决不去。他说,上一次住院花了你不少钱,我心里过不去。其实,也就三两千元,却成了父亲的心病。他知道我解决了公职才两年,以前一直在省作协干临时,手头没有钱,他想到的是儿子的艰难。举家进城的前几天,我去村医疗站对村医再三叮咛,让他给父亲多操心,父亲在村医疗站不论花多少钱,暂且记个账,我回来后,一并结账。父亲和弟弟一家过日子,我给弟弟也这样叮咛了。我没有想到,父亲的病在身体上,也在心里。我们一家进城使父亲觉得失去了依靠,更加孤独,常常彻夜不眠。好多年以后,弟媳妇告诉我们,我们进城后,父亲隔几天就一个人蹲在房间里嚎啕大哭,那悲痛之状,无法言说。

一个月过后,我回故乡看望父亲,一进街道,只见父亲的脊背靠在人家的厦房山墙上,蹲下来,双目空洞地望着西边阴沉沉的天。春寒料峭,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父亲一个。我看了一眼父亲削瘦苍白的面庞,心里刺痛。我说:爹,天气这么凉,你咋一个人在街道上?父亲说,屋子里钻(待)不住,心急。父亲所说的心急就是孤独、寂寞、郁闷。村子里虽然还有几个和父亲年龄不相上下的老人,但是父亲不愿意和他们去闲聊,父亲觉得他一生都活得不如人,很自卑。他十八岁就在县政府当了干部,由于心性太高,不愿对人虚与委蛇,26岁回村当了农民,晚景十分凄凉。我拉着父亲的手,父亲站起来,同我一起进了家门。我再次和父亲说起住院治疗的事,父亲说,这是老病,不是住院就能治好的。父亲还是坚持不去医院。我再次叮咛他,哪里不舒服,就去医疗站打吊针,花钱多少都有我支着。父亲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你好好地给人家干工作,不要操心我,人活百岁,终有一走,我把你也连累扎了。父亲这么一说,我心里十分难受,眼泪花直喷。母亲在世时,把父亲的饮食起居照顾得十分周到,母亲就是父亲的拐杖。母亲一走,拐杖没有了,父亲的行走就十分艰难了。不要说父亲觉得孤寂,母亲一走,我也觉得,房间里空空荡荡的,清清冷冷的。我无法安慰父亲。我看得出,父亲硬是承受着心灵和疾病的双重折磨。

妻子和儿子进城不久,一家人没有分到房子,住在省作协别人的办公室里,我苦于不能把父亲按到城里来住。父亲和母亲一次都没能够到我工作、写作的西安市来过。我常常责备自己没有本事,没有尽到孝道。如果自己有本事,一家人早进城十年八年,我一定会叫父母亲住进城里,在城里的医院给父亲治病。

我侥幸地以为,父亲是慢性病,再活十多年或三五年是不会有困难的。1996年11月16日早上,当弟弟把电话打到省作协,告诉我父亲午夜过世时,我不由潸然泪下。我被内疚折磨着,折磨了二十年。所有能推卸的理由都不是理由。孝敬父母不是规矩,而是天性,是随着血液而流动的物质。我自惭、自愧。当我渐入老境之后,深深地体会到了父亲当年那种凄凉、孤寂、痛苦。父亲心中的伤痕到走时也没有抚平。在这个人世上,我谁也不欠,只是欠了父亲的一笔债。

【童 玲/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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