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肖
去水乡的目的当然是风景,不是书,但临走前我还是从书架上抽下周作人的《鲁迅的故家》,郑重地塞进包里,拉上了拉链。
携带书籍出行,对我来说不是第一次,有时为了消磨时间,有时为了温熟某种文学记忆。我相信每个地方都有它最初的魂魄,只是在时间悄无声息垒起的壁障前,淹没了也就无闻,气弱了就如游丝,但有幸运者,也只是探出满是风霜的脸苦涩地笑着……像这个江南小城,在与历史、文学数以千年计的牵扯不休里,就这么嘴角挂着一丝苦笑走到了现在———有文化的生命常常如此,只需浅得恰到好处,便胜过浮艳的古意。
我有时惧怕“想象”,它的反生命克生命的荒谬每每使我止步于失望,但我仍禁不住要想象,让水乡的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在想象中一一成全了自己:随便往哪个桥头上一坐,看斜雨落在两岸青黑色屋顶上,淡淡的水腥气漫了上来,远处的柳色轻得像一团烟。这时打开《鲁迅的故家》,便有乌篷船、石板路、石桥、茶馆、酒肆……像一道道缓缓扩散的涟漪,托起了淡淡的思虑和流转千年的滋润文气。江南的情怀总是这样,似在纸上扫过一笔淡墨,素雅、轻灵、氤氲,但只是烂熟于心的味道,如果没有文字的烘托滋养,黛瓦粉墙、古桥石驳也势必陷于浮泛。好在这个江南小城从来不缺文气,它与金粉楼台无涉,向来才子佳人的喁喁私语,不免无病呻吟之讥,与之一比,比出了令人频频回首的须眉气概;就连咿咿呀呀的社戏也质朴得多———摇着乌篷船去听戏,两岸豆麦和河底水草的清香不知飘进了几代人的梦。我赞赏这样有骨的江南,同是弥漫六朝的烟水、承载实际需求的人生,却不会软媚得让人直不起腰,愧对了自己所属的世纪。粉饰的太平,自有凌厉的鞭挞;深讳的歹毒,更有义士的悲吁,即便“人面桃花相映红”,也是汗漫历史中人与自然的同褒贬共荣辱。这似乎已是过去的象征,如今一经推想,皆以为是霭霭晏晏的事,于是只道江南处处风景好,眉开眼笑地啜饮几经历史蒸馏的酒,就此把小城的风骨当成了满街飘浮的臭豆腐和霉干菜的气味。
小城的建设者确实也用心挽留水乡固有的格调:垂柳、樱花、孔桥、斜斜的屋顶……错错落落,款款依依,匠心不可谓不独具,但只有在老街巷,不分深浅地走,才能感受到人与水前定的冥契。河道匀净无痕,两岸多是上百年的老屋,以排列的形象参参差差簇拥着,透过挂满薜荔的古桥,远处是飘渺迷濛的江南的天……莺声和花瓣是诗意的矜持,现在却只有乌篷船静静地泊在乌桕树下,浓墨一般,从局部呼应着整体色调,让柔波也接受这凝定的倒影。繁华的江南从不担心寡色少彩,却只用最廉价的煤粉和着黏腻的桐油,把船体刷得乌黑亮泽,水乡人家的审美性情就是以朴素粉碎华丽和空洞,在坦然实在中承载日复日年复年的生计需求———缆绳一抖,轻轻荡开,随着粉墙的缓缓移动,渐行渐远,水声橹声犬吠鸡鸣,也就应对了春花秋月夏雨冬雪。
老屋里似乎没有人,但确实住满了人。临河的窗子晾着各式衣裳,主妇在河岸边洗洗刷刷,石板路上踱过几个老者,深巷逼仄而破敝,三轮车慢悠悠地踩过,小店里热气蒸腾,伙计忙着招揽生意。人们轻轻走动、做事,没有喧哗不安,白昼和黑夜一样安静,仿佛一片平静的海滩,潮来无声,潮去无息。如果还钩沉于过去的怀想,芳草萋萋、绿树浓荫、白鹭蹁跹,这些六朝诗文里惯用的笔调,便会阻碍无数过逝而寒却的细节的掇拾,像是目睹两种容貌,前种终于褪净,而后种愈见其老,纯然是疲惫的容貌。这种容貌不需诗文的矫揉造作,又非圆明园夕照般的供人凭吊不忍卒睹,其含义原本清晰,足以凝定于时间的罗盘针上。幸亏草木不语,石桥无知,否则在跨过一段命题模糊的距离后,听凭风中送来泛溢的南腔北调,难免不大声嘲讽迷失其间的人们。朝阳渐渐升高,有风掠过河面,波光潋滟而碎,乌篷船显出几分寂寞。与时间相渗透的生命其实澶漫悦目,这样静静悄悄的倒也好,声响如果大了,就不是水乡了。
暮春的阳光还是没有热度,多几缕也不致陡乱了人间烟尘。坐在咸亨酒店的条凳上,要一碟茴香豆,端一碗黄酒,人人都开始像孔乙己那样慢慢啜呷。和小说描写不同的是,喝酒不再靠柜外站着喝,而可以像踱到里间的长衫主顾一样,“慢慢地坐喝”。黄酒是地道的,以浅浅的土碗盛之,琥珀般的色泽,劲道不小,喝急了便有昏涨之感,故只能一口,一口,连同散淡的时光一道细品。这是种有闲的酒,散工的喝了休息,消日的啜上半天;若是在微雪寒村里,门对长桥,窗临远阜,便可温了酒对雪而饮,也有说不尽的潇洒。一种酒如此贴近水乡的生存,其本身也变得不能自持;是只有在这样质朴的土壤上,逶迤千年的酒分子才迫不及待地涌出,香破了寻常人家低调的日子。
酒店的光阴算起来有上百年了,若不是门口立着一座孔乙己的塑像,招牌上题了那四个大字,许多人就会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是文学的机缘使一座古旧建筑鲜明起来,否则泥墙草舍早已付了时间流水。旧物和机缘,似乎是两回事,再想想其实一回事,只有机缘极高的旧物才把价值判断推翻、重估,于是二者相视莫逆而笑。所遇仿佛皆熟稔,但仍不免加重了怀想过去的心机,只是不知该撩起哪块幕布,才能走到时间的背后。同样的店堂格局,同样的酒香飘溢,不同的人间情怀,如同眺望满街神色不定的人,却找不到熟悉的那一个。
这个小城所有的名人故居都被充分利用了,就连小说中的人名、地名也可以巧妙地取来妆点一番,时间长了,人也就习以为常。名人早就不在,老宅几经易手,也就任由厅堂、书斋、园子置于商业灌输和人为导引而莫知归途;虽然人去楼空,却不会定格为古意盎然的黑白老照,人来人往中,早就缀满了五颜六色。游人的选择法则其实要简单得多,步子在走过老宅的瞬间,往往不需要另一种气象招引。
没有鲁迅的小城将是寂寞的,虽然人人看上去都快乐无畏。这并不使我诧异,我所诧异的是寂寞无处躲藏还要想方设法以免屈死。写不出情诗乃因日夜相伴耳鬓厮磨,不晓得寂寞乃因声色悦耳悦目,世界每每忌讳如此却每每如此。单论寂寞,是黑夜中闪动的烛火,不需舞台不需演员不需观众,闭了眼走过,黑夜依然是黑夜;一群人围住呆看,必是惫极而去;只有亮起辉煌的灯光照着那烛火,才感到裕然卓然,于是众庶皆赞美灯光,唯独不见烛火。少数被时代逼成的强者,总以思索、批判的姿态营构而超越时代。问题是,超越了又如何呢?时代不过是历史的一枝一蔓,曾经的信谳终成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人一样苟且营生。一百年前,鲁迅对时代发声,世界却是没有回音的空谷;一百年后,灾难多得淹没了文学,扰扰攘攘中,人们拼命捂住耳朵,一代文学便铸为“沉钟”。伟大而深刻的文学其实挺像孩童吹出的肥皂泡,彩色的,悠悠忽忽,一触即破,破了就忘,文学家也就此被逼成了“形象大使”,否则期待谁呢?
带去的那本书还躺在包里,在水乡的日子,始终没有打开。
选自《海外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