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回顾:
八岁初遇,十年久伴,卑怯寡言的骆成歌在晏以暮的守护下,一步步成长,成为优等生、与母亲相认、与向则其周旋,她逐渐强大,展露光芒。与此同时,示好者、告白者的出现,让主席大人醋意连连、分外恼火;而妈妈孟云这边也是意外连连……
时节入秋,医院的小道上落了不少银杏叶。
银杏是一种有故事的植物,它是第四纪冰川运动遗留的最古老的孑遗植物,与之同纲的植物几近灭绝,它便承载着同伴们的希望,以孤独而骄傲的姿态努力生存着。像许多终究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病人一样,即使大病之后的生命仍有坎坷,也要珍惜幸存的希望。
孟云就是在秋分这天出院的。
从前雷厉风行的女讲师已然消瘦了许多,身体陷进轮椅,显得羸弱。风吹过她灰白的头顶,几根失去光泽的发丝怏怏地卷了卷,让人陡生凉意。
好在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段,身体正在逐渐恢复健康,孟云现在的精神尚佳,脸色也红润了不少,整个人沐浴在秋日下,脸上浮起温和的笑意。
趁阳光正好,成歌推着孟云在林间小道上缓缓前行,孟云偶尔提问几声,她乖顺作答,没有过分亲昵,也不算疏离。
一对分离多年从未想过有天会重逢的母女,在死神猝然光临时仓促相认。终于雨过天晴,反而不知道如何以新的身份相处。
“听你们主任说,你下个月又要带队比赛了?”简单交代了各自的近况后,孟云找到了新话题,“这次要去哪里?”
成歌点点头:“嗯,是新西兰的邀请赛,今年出了新赛制,正好可以把他们带过去锻炼一下。”
她没说出口的是,其实这次只是友谊赛,本不需要她亲自带队,之所以主动请缨,是因为另有安排。毕竟是费心费力的事情,说出来反而让孟云跟着操心。
见成歌如今说话做事都已老练许多,孟云心下欣慰,嘴上取笑道:“你也才大二,倒是有前辈范儿了。”
风大了,成歌弯下身,将孟云膝上的毯子盖得更严实些,手指在边角处轻轻按了按,解释道:“总要装装样子的。”
训练营里都是各有所长的少年少女,自然不乏心高气傲的主儿,成歌深知若想服众,除了要有实力,更要有独当一面的气魄。
实力可以不断加强,气魄却难以养成。她只有每天洗完澡后,对着镜子练习说话和表情,改掉笨嘴笨舌的缺点,克服卑怯,适应交际,用尽一切可行的办法让自己尽快拥有一个领队该有的样子,才不负当初一心想要接管优能训练营的初衷。
而这,只是第一步。
酝酿了这么多年,她有太多的事情想做,—想要拨开厚重的云层,让清醒的日光审度旧事;想要揭露丑陋的黑暗,让公正的光明定夺罪恶……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达成的。
“噢?难得你能这么想,表面工作确实少不得。”孟云微讶,转头看着她,“你以前可没这么机灵,最近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两人刚从银杏林出来,金黄色的叶片在身后交织成海,风吹叶动,唯有成歌是安静的。
只是这份安静似乎不同了,也许是日光太盛,孟云一时有些看花了眼,从前木讷羞怯的小姑娘,仿佛在不知不觉间成长了许多,澄澈的眸光里多了几分坚定果敢。
“我需要立威。”成歌垂下眼,避开孟云探询的目光,低声强调,“很需要。”
尘封在五岁以前的记忆是她最无忧无虑的一段岁月,之后命途颠簸,流离辗转,直到新生。漫长的时光让她改变,也让途经生命的人事变淡。
而优能训练营是应若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唯一一个真真切切维系着她与那段记忆的东西,她不能让它毁在自己手里。
孟云隐约猜到几分她的想法,语重心长道:“成歌,你有自己想做的事,妈妈能理解,也表示支持,但是你现在毕竟还是个孩子,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夫妻俩或许更希望你能过得开心?”
“我很好,没有不开心。”
“你知道我不是在说这个。”孟云皱眉,神情更加严肃,“太过危险的事情,我不会让你去碰的,尤其是向则其的案子,他既然已经落网,你就不要再去蹚这脏水了……”
“但是,”成歌抬眸,打断她的话,“他们同样是我的父母,辛苦养育了我五年,最后却死于非命……我不可能什么都不做。而且我已经成年了,有自己的想法,我可以对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
孟云愣住,印象中,成歌一直都是温顺的,少有这般坚决的态度。
转念一想,的确是这样,这十九年来,成歌意识里的父母一直都是骆佳荣和应若,她这个从未尽过父母之责的人,着实没有权利阻止成歌做她想做的事。
孟云冷静下来:“过不久该是重阳节了,今年重阳,我陪你回趟西坊村祭拜他们吧。”
成歌咬着唇没有说话,尽管竭力掩饰,仍有一丝懊恼从眼神中流露出来。
孟云问:“怎么不说话?”
成歌以为自己刚才的话说得太生硬,让孟云难受了,这会儿声音软软的,带着几分自责:“妈妈,我不是在怪您……”
孟云反而笑了:“傻孩子,我没有生气。就是看你半天不回话,还以为是不想让我去见应若。怎么说,我和她也算是老同学,当年……”
提及往事,铁石心肠的人也难免心生伤感,孟云摇摇头,不觉感叹造化弄人。
“好,我会多准备一点东西,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去。”成歌重新将手搭在轮椅上,轻快应道。
看着女儿释然的模样,孟云忍不住再次提醒:“我可把话说在前头,万一真遇到危险的情况,必须收手,不准追查下去了,知道吗?”
“不会有什么危险情况的,我保证。”成歌举起手来,稚气地做了个发誓的动作,一片银杏叶恰好落在她头上,像个小巧别致的帽子,她还浑然不觉。
这模样逗得孟云笑意更甚:“你瞧瞧自己,还说自己成年了,怎么还像个小学生似的敬起礼来了?”
成歌被说得红了脸,抿着嘴笑,眼神落向前方,忽而,这浅浅的微笑绽成了大大的笑容。
她看到晏以暮了。
秋日的光从天而降,在半空中被肆意延伸的斑驳枝桠懒洋洋地截住,只落下来一片碎光,像有许多灵活的画笔细细描摹男生清雅的五官。他朝她们走来,唇角噙着熟悉的微笑。和过去无数个日子一样,他的存在,总能让成歌感到安心和舒坦。
成歌迎上去:“你来啦?”
晏以暮摸摸她的头,手在她头顶停了片刻,捏住叶柄,将调皮的银杏叶取了下来:“逃课了?”
瞧着躺在他掌心的黄色叶子,成歌这才明白孟云在笑什么,脸上一热,小声说:“不喜欢高数课。”
她九月份刚升大二,尽管是中文专业,还是必须上高数课,这让向来数学极差的成歌第一次觉得上课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情。
“我和数学上辈子肯定是仇人,血海深仇的那种。”
读高中的时候,某次月考放榜,晏以暮自然毫无意外地拿下年级第一,而成歌再次被数学拖了后腿,名字堪堪落在高一段成绩榜的第二页。
两人一起吃午饭,成歌一脸挫败地瞪着数学试卷,没精打采地戳戳米饭,纠结了半晌,才憋出这句听起来有些孩子气的抱怨。
晏以暮失笑:“既然是血海深仇,那就离它远点吧。以你的战斗力,在这出戏里活不过第二集。”
成歌听出话里的取笑意味,忍不住瞪过去,小声嘀咕:“那也都是前世的事情了,怎么这么记仇呢!”
晏以暮假装没看到她的不服气,帮她把试卷收好,大概是觉得她鼓着脸兀自生闷气的模样实在是可爱,他放软了声线,语气里带着安抚:“吃饭吧,多吃点可能就明白了。”
“明白什么?明白数学为什么和我过不去吗?”成歌趴下来郁闷道,“那也挽救不了我老是不及格的事实啊……”
“真这么在意?”晏以暮低下头和她对视,眼底有抹未褪的笑意。
成歌抬起头看他,神色恹恹地问:“偏科难道是好事情吗?”
“和你有关的,只会是好事情。”
答非所问,却是温暖至极的承诺。
“干得不错。”想起多年前提议让她远离数学,而她现在果然乖乖地遵循“打不过就跑”的原则逃了课,主席大人对此给予了高度赞赏。
成歌被夸得有些汗颜:“你这样会让我更加有恃无恐的。”
“既是有恃,自然无恐。”晏以暮指着自己,又伸指点点她的额头,“走了,逃课的不良少女。”
成歌:“……”
喂,谁前一刻还夸奖她来着?!
孟云住在郊区,离医院很远,又是下班高峰期,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
午后的日光不比清晨和煦,已经带着点萧瑟的意味了。
“太久没回来,这儿都不能住人了……”孟云无奈地摆摆手,示意成歌将自己推到沙发边。
晏以暮皱眉:“别进去了,换个地方。”
这里显然不适合休养。
“去哪里?”孟云有些不高兴,这里是她除校舍之外最熟悉的地方了,没人会愿意在大病初愈之后还折腾。
“我来打扫吧,很快的。”成歌想推门进去,被晏以暮拉住。
对上她询问的眼神,晏以暮凑近她微微扬起的下巴,戏谑般吹出一口气:“听话,我会安排。”
成歌被他一逗弄,下意识地点点头:“啊?好、好的……”
孟云兴致盎然地看着他们,倒也不急着知道自己会被安排到哪里住了。
“孟老师,您出院啦?”三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小声的问候,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一句一句咬字很是用力,“我上午去了您住的医院,他们说您今天出院……”
说话的是个脸色蜡黄的中年女人,怀里抱着一个简陋的果篮,白色衬衫上不知沾了什么东西,灰黄点点。挂在脸上的笑容几近讨好,看她被太阳烘红的脸,显然已经等候很久。
孟云见到她,语气很不客气:“你怎么又来了?!”
“孟老师,您别生气,我这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想来想去也就只有您能帮忙……”女人看到站在孟云身后的成歌,可能觉得小姑娘好说话,突然把果篮塞了过去,重新堆好笑容,“你是孟老师的学生吧?你快帮阿姨和孟老师说说,只要她肯帮忙,我的孩子就有救了!”
成歌被强行塞来的果篮惊到,险些跌倒,晏以暮伸手扶住她,视线落在女人焦虑不安的脸上:“冬坪人?”
“你、你怎么知道?”女人惶恐地张大嘴,双手在裤子上擦了擦,神情更加惨淡,“是啊……冬坪是个小地方……能出个大学生不容易,我没日没夜地工作就为了供他读书,累是累了点,可好歹有个盼头……你说,怎么好端端的人说出走就出走了呢……再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也得和家里人说说不是?人多主意多,怎么能离校出走呢……”
说到伤心处,女人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离校出走?”成歌惊讶地看着她,“您说的……是冯晓宇?”
冯晓宇这个名字也是这几天才在A大里被众人谈及的,既不是因为出众的长相,也不是出于傲人的成绩,而是由于离校出走。
A大自建校以来,从未出过这样的事情,校方非常重视,花费了不少人力物力寻找,整整两天,才在一个网吧找到他。
那时,网络上关于“A大某讲师耍大牌歧视农村学生”的帖子已经被吵翻了天。
问及理由,那个瘦弱的男生一声不吭。没人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也没人知道在此之前他经历过什么。但孟云清楚,这也是前两天校方特意派代表到医院探望自己的原因之一。
自从孟云手术之后,来探望的人并不少,多是学生和同事,即使不算亲热,也都是带着真诚的关怀和善意而来,但像这样来兴师问罪的是第一个。
“从选课机制上来说,冯晓宇已经在规定时间里选课成功,听说是孟老师拒绝收他,才导致他做出离校出走这种极端行为的。”
“我的研究课一直有筛选标准,选课成功不代表就要收他入门。所有选我课的学生,不可能没做好被刷下去的心理准备。”
“但学校形象也十分重要,平复舆论最快捷的方法,是如何让这个学生不再把事情闹大。”校方代表之一是个肥胖男人,他停了一下,声音骤然拔高,“孟老师是聪明人,不可能不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我有自己的原则。”从来耿直的人,即使面对校方代表的强硬态度,也面不改色,“我也没有义务为一个心理素质不过关的学生降低门槛。”
“那骆成歌呢?”校方代表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扯了扯领带,眉毛高高吊起,尖锐地提出质疑,“骆成歌才只是个大二学生,就算现在带着优能训练营,也只是拓展能力上还算出色而已。按照你的原则,她在古汉语上的成绩和表现不也没达到筛选标准吗?”
“你们没有权力监管我,我想带哪个学生,是我的自由。”孟云冷冷地打断他。
“孟云,你只是一个讲师,我们的权力建立在你的自由之上。”对方语气更加冷漠,说出的话更是锋利极了。
当时成歌就站在一边,她很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出声强调自己的存在,也没有特意绕开避免听到更难听的贬低。她从来就是个不愿意主动“出击”的人,就像这么多年和“死敌”数学的拉锯战一样,她始终在迁就、远离,所以晏以暮给了最适合的建议——离它远点。
离那些自己无法掌控的人和事、物,远点。在她还未形成足够强悍的防御系统时,这是避免被伤害的最好方法。
“那至少,现在我有权利保持沉默。”孟云按了床头铃,提醒对方这次探望已经可以结束了。
颐指气使的校方代表脸色更加难看,狠狠瞪了孟云一眼,率先走向门口,看到站在一边的成歌,鼻腔里发出一声不明所以的冷笑。
好好的探视成了剑拔弩张的对峙,另外两个年轻些的校方代表面面相觑,对着孟云尴尬地笑笑,说了两句不冷不热的慰问话,亦步亦趋地离开了。
“吓到了吧?”孟云朝成歌招招手,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傻孩子,你应该出门逛逛的。”
“没关系,反正我听不懂。”成歌走过去帮她把床调低,让她能更舒服地躺下。
窗棂处停了两只麻雀,一大一小,亲昵地贴在一起,互相用短喙梳理彼此灰褐色的羽毛,腹部柔软的灰色在日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
孟云静静地看着那两只麻雀,看了很久,久到成歌以为她只是在发呆,正想悄悄退出去的时候,却听她突然说了一句话,压低的嗓音里裹着久经岁月的无奈:“听不懂最好。”
接下来的几天,舆论被吵得沸沸扬扬,现代社交网络的传播速度让校方始料未及,迫于压力,A大不得不在官方平台发布公告澄清,但收效甚微。
仿佛背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动,整个事件的性质忽然从“某学生被拒绝加入某讲师的研究课程”逐渐发酵为“来自农村的学生究竟能不能在名校里争得一席之地”这种带有地域性的严肃话题,甚至有好几位德高望重的硕导博导也被牵连在内,事情发酵之迅速、事态之严重令从来高枕无忧的校领导措手不及。
对此,孟云只是闭门谢客,在医院里倒是一直风平浪静的。
眼前这个女人,成歌不记得在医院见过,但看孟云的态度显然先前就认识。晏以暮说她是冬坪人,加上她刚才说的话,应该就是冯晓宇的母亲了。
母亲为了儿子来求老师放宽收生标准,似乎无可厚非。但前有帖子制造舆论,后有校方施加压力,事情便显得不单纯了。
让成歌不解的是,从前如果遇上这类事情,晏以暮主管的学生会,应该是最快被启动的,这次,却迟迟没有任何行动,任由事态发展,眼见着影响了正常教学,纪律部的人才带着几个学生出面维持了一下秩序。
这坐山观虎斗的架势……难道晏以暮另有打算?
正对着晏以暮的侧脸出神,却见他忽地偏过头来,含笑的目光精准地对上她的眼神,薄唇轻启,无声问道:“好看吗?”
“咳……”成歌愣了几秒,佯装镇定地揉揉眼睛,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可藏在发间的耳朵尖悄悄红了。
“对对对!就是我们家晓宇!小姑娘,你不知道,晓宇他很听话很乖的,要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怎么会说走就走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女人听成歌提到冯晓宇,一下子情绪失控,越说越激动,最后干脆捂着脸大哭起来。
成歌紧蹙眉头,以孟云的脾气,在这个节骨眼上过来打亲情牌,恐怕只会适得其反。
果然,孟云不为所动,转动轮椅就要离开。
成歌不放心,将水果篮放在地上,快步跟了上去。
“孟老师!”眼看着孟云要离开,女人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抢在成歌前头追上孟云,“扑通”一声跪在孟云跟前,神色哀戚地哭喊,“您行行好!我给您跪下了!”
“咔嚓—”
不知道是不是成歌的错觉,在女人下跪的一刹那,拐角处似乎有闪光灯亮了一下!
晏以暮反应更快,不等成歌提醒,已经快步走了过去。
角落里发出惨叫声,成歌有些担心,刚想跑过去,就见晏以暮拎着一个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的男生走了回来。
“记者吗?”没想到媒体的速度这么快,都追到孟云家里来了!她左右看了看,并没有看到“咔嚓”响过的相机,正觉得奇怪,眼角余光瞥见另一道飞快跑远的身影。
那身影好像在哪里见过,成歌还没来得及多想,却听晏以暮淡声道:“你可以看看他是谁。”
鸭舌帽被拿下,口罩也被摘下,一张神色木然的脸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