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堆,高效利用铀资源,保障核燃料供应安全
——专访我国快堆首席专家徐銤院士
Fast Reactor can Effectively Use of Uranium Resources to Ensure the Security of Nuclear Fuel Supply——Interview with Academician XU Mi,Chief Expert in
the Field of Fast Reactor
编者按:“快堆”是“钠冷快中子反应堆”的简称,是世界上第四代先进核能系统的首选堆型,代表了第四代核能系统的发展方向。快堆的核燃料闭合式循环,可使铀资源利用率提高至60%以上,也可使长寿命核废料产生量得到最大程度地降低,实现放射性废物最小化。国际社会普遍认为,发展和推广快堆,可以从根本上解决世界能源的可持续发展和绿色发展问题。
徐 銤 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核工业集团公司快堆首席专家,中国原子能科学研究院快堆工程部总工程师(1996-2012),国家能源工程快堆工程研发(实验)中心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徐銤是中国快堆事业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之一。
《中国核电》:徐銤院士,您好!作为我国快堆方面的首席专家,请问您当初是如何参与到研究快堆这一伟大事业中的?
徐銤:1955年,国家在北京西南郊区建设了新的核科研基地,代号为601所,就是后来的中国原子能科学研究院。国家把601所作为一个基础核研究基地,当时毛主席和周总理都非常重视。
1961年7月,我毕业于清华大学工程物理系核反应堆工程专业,来到601所从事零功率实验装置物理试验工作,渴望能为祖国的核事业贡献自己的力量。1964年,为积极响应党中央的号召,作为那个时代的“下放干部”,我被下放到了信阳专区河南罗山县,一年之后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我所在的研究所已经成立了多个专业小组来研究快堆,包括物理、钠工艺、热工水力、材料、燃料等。这个时候我国快堆处于基础研究阶段,而我对快堆领域还一无所知,所以就利用空闲时间跑图书馆查资料。从已经发展快堆的国家发表的一些文章中我发现了快堆的优点,比如快堆可以增殖,即裂变燃料可以越烧越多,对此我非常感兴趣。
1970年6月29日晚11点,这是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时刻,我们研究小组研制的快中子零功率实验装置达到临界。当时研究小组有两个运行班,我是其中一个班的班长。临界时,正赶上我所在的班值班,那是我一生难忘的时刻。这是我国第一个快中子零功率装置达到临界。
1971年,由于政治原因,国家将一些关键的、重要的研究工作转移到四川的核工业一院,就是现在的中国核动力研究设计院。当时快堆科研陷入了经费不足、方向不明确的窘境,研究人员一拨接着一拨离开,原本300余人的队伍在短短一年中只剩下100多人。我选择坚持下来,继续坚持研究快堆工作。
1986年,国家高技术研究发展计划(863计划)改变了快堆的命运。当时200多位专家汇聚北京,共同商讨,我也参加了这一次决定快堆命运的关键会议。讨论会上,我作为快堆主要负责人之一,与其他同志一起提出了发展快堆的建议。发言后,与会专家对快堆项目发展前景及战略意义开展了广泛的讨论,最终我们快堆获得了最多的经费,快堆作为能源领域的项目纳入了国家“863计划”。国家给了快堆项目3.9亿的经费,其他的还有高温气冷堆和聚变裂变混合堆等,经费相对少一些,可以看出,国家对快堆的发展是非常重视的。
《中国核电》:我国快堆的建设经历了怎样的过程,请您简单解答一下。徐銤:可以说,“863计划”对快堆的发展是一个非常大的转折点,这个项目还得到了时任国家科技委主任宋健的支持,他认为中国实验快堆是个重要项目,所以他召集当时的计委(现在的发改委)、科技委(现在的科技部),还有核工业部(现在的中核集团)一起凑了3亿多经费。之后在中国原子能科学研究院重新组建快堆小组。
1990年,我们开始进行中国实验快堆概念设计,由于经验不够,一开始团队对快堆技术了解得不够透彻,需要不断地摸索,所以花费了大量的时间。这个时候,俄罗斯的专家在北京核工业展览会上了解到我国正在研制快堆,希望与我方合作,而我们也希望有专家指导,双方达成一致。首先的合作内容是俄方审阅我们的概念设计,对我方的概念设计提了几条意见,当然也赞成我们选择的一些运行参数,这些参数比较接近原型快堆的参数。法国也是有建造快堆丰富经验的国家,也赠送给我们6个快堆专业的设计程序,并培养我们的技术人员学会使用。我国实验快堆在俄罗斯机械制造试验设计局、俄罗斯核动力设计院和俄罗斯动力研究院合作下自主设计、建造和运行。我们也从俄方购买了一些关键的安全设备,如泵、蒸汽发生器、控制棒驱动机构、燃料操作机等,即便如此,建造快堆设备的国产化率仍在70%以上。
按照正常的进度,建成实验快堆后,下一步应该依次做原型快堆、示范快堆,最后设计、建造商用大堆。借助于俄方有关实验快堆的经验支持,我们选择中国实验快堆的主要参数尽量接近大堆,把原型快堆跳过去直接做示范快堆。目前该堆正在设计,将于2017年底开始建造。
《中国核电》:请您介绍一下快堆对我国核电发展有哪些重要意义?
徐銤:快堆对我国有多重要呢?如果没有快堆的话,我国未来核能发展会很受限制。大家普遍认为我国铀资源比较丰富,但是我国未来需要建设大量的压水堆核电站,同时就需要充足的铀资源,而现有的铀资源远远不够。一座100万千瓦的压水堆,运行60年需要1万吨天然铀;如果我国在未来30年需要建设200个百万千瓦级压水堆,就需要200万吨天然铀,这是相当大的量。国际上,天然铀的价格高达130~260美元/千克铀(目前的价格是20~40美元/千克铀),国际产量也就只有500~700多万吨,所以我们要用200万吨铀资源不太可能实现。如果我国的铀资源主要依靠进口,若出现问题,就会导致我们200个百万千瓦级的压水堆核电站停堆,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不能依靠国外的铀资源来支撑我国未来所有的核电站。
发展快堆则解决了这个问题,压水堆用的是天然铀中仅占0.7%的235U,但在天然铀中占93%的238U在吸收中子后会衰变成裂变材料钚。将压水堆产生的钚装在快堆中运行,功率较大的快堆就能增殖钚,也就是钚越“烧”越多。这一过程真正消耗的是238U,把238U变成了裂变的材料,相当于变废为宝。如果单单是压水堆,利用率仅有0.5%~1%,有了快堆以后,天然铀利用率能够达到60%~70%。
我国目前还面临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雾霾。雾霾的产生原因是什么?是二氧化碳,我国人口众多,我国排放的二氧化碳是最多的;每生产1度电,排放的二氧化碳也是最多的。第三次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做出了决定:在2050年到2100年间,各国要把二氧化碳的排放降到现在的一半,如果不能做到,可能会被他国收取碳税。在各种清洁能源中,从整个生产链产生的碳当量讲,核能是每度电排放量最少的。所以我们应大力发展压水堆核电站,尽快建起大型的增殖快堆,到2035年,将大型商用快堆投入运行。我们的目标是从2020年开始设计,用15年的时间建造一个120万千瓦的大堆。为什么是120万千瓦?因为法国、俄罗斯、日本都是120万千瓦,便于互相之间交流学习。我国应根据自身优势,扬长避短,发展快堆,提高铀资源的利用效率,对缓解我国的能源危机、加强环境保护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中国核电》:目前,核电的安全性受到公众广泛的关注,请您谈一谈快堆的安全是如何保障的?
徐銤:从1960年起世界范围内开始建造的快堆全都是钠冷快堆,一共有21座,所有快堆运行过程中,没有发生过一起放射性钠泄漏事故。
快堆中最令人顾虑和担忧的是钠水反应,所有设备中仅蒸汽发生器中有水,管外的钠不是一回路的放射性钠,而是几乎无放射性的二回路钠。换热管万一泄漏就会发生钠水反应。实际上,这是在可控范围内的,反应堆不仅按核安全级的设计和建造,而且安装有多种探测器,如果发生工业事故——钠火或钠水反应,只要保证有放射性的钠不会泄漏出去即可。具体是这样控制的:一回路有一个直径为8 m的大钠池,外面还套有一个相同厚度材料的保护池;内部池里有260 t的钠,一旦泄漏到保护池底部,两个池中间的探测器会立即探测到,并且外部池会兜住这些钠。换句话说,260 t的放射性钠不会对外部环境造成影响。
另外一个问题是,我们要把钠抽出来放到另外一个小房间去净化,将钠净化到杂质在3 ppm以下,这样钠在接触不锈钢时,不锈钢每年仅腐蚀5μm,而池壁的厚度是25 mm,绝对不会腐蚀穿透不锈钢。房间内的装钠管道是双层管,所以有双重保障,不会漏钠。有人担心,钠可能通过管道内的一些设备泄漏出来,这个顾虑也是可以消除的,首先这个房间是密闭的,一旦大量泄漏,马上充入氮气,或者减送风量、增抽风量,钠就逐渐不再燃烧了。其次,在管道底下放一个接钠盘,这个盘子呈伞状,如果钠落到伞上就从管子流到接钠盘中,所漏出的93%到97%的钠,都会保存在盘子里;再加上管道里的氧很少,因此不易燃烧。就算发生钠火,通过探测器可以探测到,马上处理就没有问题。至于二回路的钠,几乎没有放射性,出了问题也纯粹属于工艺事故。
现在还有一个大家比较担心的问题,就是雾火。它喷出来后会很快燃烧。如果空气比较潮湿,120 ℃、110 ℃就可能燃烧。原来没有一个快堆遇到过这种情况。但是比利时在做太阳能设备试验的时候,由于压力过高而发生了雾火。我们的处理方法是,假如发生雾火,房间一旦压力大了,房门会自动打开,将气体释放到另外一个房间而减压。另外,管道的设计严格遵循设计准则,使用双层管,并放一些探测丝以便及时探测,多重保障万无一失。这一层一层的探测保护措施称之为“纵深防御”。
中国实验快堆堆芯熔化的概率是10-6/堆年。即使熔化,也不会发生蒸汽爆炸,因为钠的导热能力非常强,是水的130倍。一旦堆芯熔化,向下流动接触钠时温度大约是450 ℃,还需上升433 ℃以上才能够变成蒸汽,由于钠冷却非常快,导出大量热量,温度无法达到临界点,因此不会产生蒸汽爆炸。堆芯熔化后流到一个伞形的大盘子里,为防止二次临界,伞形将熔融的堆芯自动铺开,钠的自然对流把热量带走,放射性物质就在池子里,不会泄漏,即最强的放射性物质会限制在堆容器(钠池)以内。可以看出,纵深防御的理念始终贯穿整个设计周期。
《中国核电》:目前,我国在发展核电过程中遇到一些阻碍,请您谈谈我们应该如何看待核电的发展?
徐銤:国际上,现在美国不愿意建设大的快堆,也不鼓励国外建大的快堆,因为快堆产生的239Pu是核武器的原料。美国主张建造一些小模块式的快堆,但是俄罗斯、法国、日本、韩国、印度不这样认为。中国、俄罗斯、法国、日本、印度、韩国现在都不会放弃快堆,尤其像中国这样需要能源大量的国家,要想不受制于人,就必须把快堆建成。我们有信心,也有能力!
我国对建设核电站是有严格的安全要求的:第一,要保证随时可以停堆;第二,发生事故时余热一定要能导出去;第三,不能污染环境。现在在建的以及未来要建的核电站都必须达到这三个要求。目前,由于公众关于核电知识的普及不够,导致我国内陆厂址无法开始。我认为,核电站在设计时就要保证不会污染环境。如果将含放射性的废水变成胶体或者固体,就不易污染环境。其次,核电站还是应该规模化建设起来,因为目前没有别的清洁能源可供使用。太阳能、风能在生产装置设备时释放出来的二氧化碳要比核能高。原因是因为这些能源密度小,需要的设备量就大,占地面积也大;而核能密度大,生产同样的电能,核能需要生产链的设备少,放出的二氧化碳就少,占地面积也小。根据国际原子能机构的评估,核能排放的二氧化碳是最低的,风能放出的二氧化碳大约是核电的两倍多,所以发展核电是现阶段环保的首选。
我认为,核电发展不单单是一个技术性问题,也是国家的问题。如果是国家小,能源可以依赖进口,比如意大利;而我国则不同,无法输入电能。输入石油和天然气有一定风险,所以应该把精力放在国家的需要上,把我国真正的能量发挥出来,这是最稳妥的。核能在一个国家不仅仅是能源,还代表一个国家的综合国力。目前,“一带一路”的很多沿线国家都希望能够发展核能,这样就给我国的核电发展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机遇。我国核电开发与建设已形成自己的特色,自主研发的第三代百万千瓦级核电机组“华龙一号”目前已经走出国门,形成自己的品牌。因此,我国核电发展应该从国家的角度考虑,要充分发挥这种顾全大局的精神。面对争议,我们应该用辩证的眼光看待,求同存异,审时度势,从大局出发,谋求长期效益。
(本刊记者 王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