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春卉
越往前走树越多,好像这些树在跟着客车朝前跑。但是树比客车跑得快,放眼望过去,漫山遍野全是树了。
我站在阿里河的大街上,四周全是山,山上全是树。山和树给人腾出一片空地,人在上面建设起了自己的家。阿里河的山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围成一个圈儿,阿里河镇被围在中间。这些山线条柔和,变化起伏不大,看了让人心里觉得踏实。一个地方的自然风貌也影响这个地方人的性格,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比如张家界的山如刀削斧劈,张家界的人性格也多凛冽。阿里河的人就像阿里河的山,不咄咄逼人,也不妄自菲薄,与之交往让人觉得心里踏实。
山后面还是山,山上还是树。兴安岭的树一棵棵的站得笔直,天生就气质不凡。这些树密密匝匝从山后面涌上来,从山顶上俯冲下来,冲到山脚下就停住了,好像一群从远处跑过来看热闹的孩子,踌躇着不敢靠前。我们对森林这么好奇,森林难道对我们就不好奇吗?白桦树的树干上长满了眼睛,这些树站在高处,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它们的监视。等到夜深人静,所有人都睡着了,森林派出一些使者跑到大街上,这些家伙东闻闻西瞅瞅,或者跑到广场上学着人的样子扭扭屁股跳跳广场舞,在拐弯的某个电线杆子下面撒泡尿留个记号。森林的枝丫向星星照射不到的黑暗的云朵里伸去,森林的根须在钢筋水泥混凝土的缝隙里重新舒展。风是森林伸出来的手,泥土里埋着森林久远的记忆。森林觉得整个人住的地方都是它的。只是人不知道森林的这些想法。
森林有很多想法,煤和琥珀让人看到了很久以前的森林。但是人站得高度有限,人还有很多事情看不清楚,比如宇宙的秘密,比如人自已是咋回事。科学家老说史前人类、史前人类,好像人和麦子一样,都是一茬一茬长出来的。那以前的人类是怎么被收割的?我们这一代人类是第几茬了?这些事情人还没来得及搞清楚,好像人也不急着搞清楚。人觉得麦子没法和自己比,麦子太低级,鸟和鱼也不行。森林里藏着很多秘密,人住在城市里,煤和琥珀只告诉了人们一两个很早以前关于森林的秘密。鄂伦春人肯定知道得更多。
我小时候经常唱一首歌儿: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一呀一匹烈马,一呀一杆枪……这首歌无论做任何游戏的时候都唱,和小伙伴们手拉手围成一个圈的时候,跳皮筋儿的时候,玩儿老鹰捉小鸡的时候……唱这首歌的时候我通常还在思考两个问题,一是全国的小朋友是不是都在唱这首歌?二是高高的兴安岭和勇敢的鄂伦春在哪儿?
虽然我一直没搞清楚到底是不是全国的小朋友都在唱这首歌儿,我就长大了,但我现在终于来到了高高的兴安岭脚下。兴安岭连绵不绝,像个躺倒的绿巨人。斜仁柱站在高大的博物馆里,鹿角帽和桦皮盒躺在旅游纪念品商店里,放下猎枪的鄂伦春人换上牛仔裤和夹克衫乔装成普通人的样子混迹在各行各业的人群里。但是人群没法淹没他们,因为他们怀里揣着森林的秘密,比如山神白那查的秘密、火神透欧博如坎的秘密、风的秘密、狍子的秘密、黑熊的秘密……
森林对我来说完全属于另一个平行宇宙,除此之外海洋算一个,或者说水里算一个,沙漠算一个,当然月亮上也算。如果有一群海里来的人,他们肯定知道海洋的秘密,沙漠里的人当然知道沙漠的秘密,比如在哪里能找到水,这种植物代表什么等等。森林把它的秘密全都告诉鄂伦春人了。森林不认识我们,森林告诉我们,我们也听不懂,我们早就已经忘记那种古老的语言了。
森林里的岁月已经被文字镌刻在纸上,在那里我们与所有动物和植物一样都是大自然的孩子。鱼虫鸟兽是我们的朋友,花草树木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敬畏和尊重大自然,而不是天天想着怎么去改造它;我们对自然索取不多,仅仅一个能容身的斜仁柱就够了,我们的樵采和渔猎只是为了满足基本生理需要,而不是以经济为目地的竭泽而渔和伐树摘李。要是我们能像植物一样自己能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那就更好了,我们每天和向日葵似的对着太阳抬起头咕咚咕咚猛咽几口就把问题解决了,可惜造物者没有教给我们这个本领,也不知道他是咋想的。
我在阿里河观看了一场音乐舞台剧。外面下着雨,剧场里热火朝天。当然无论是灯光、音乐、舞美这部叫做《鄂伦春》的舞台剧放在国际任何一个著名舞台上都毫不逊色,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很多人都哭了。大家在观看一台演绎鄂伦春人和大自然休戚与共,与大自然携手一起走过百年岁月的舞台剧时掉下了眼泪。我看到人类最初是怎样用心倾听大自然,用爱搀扶着彼此。那些最古老的语言在森林里响起,我觉得我几乎马上就要听懂了。
在这部剧中我还听到了一种从来没听过的好听的空灵和梦幻的声音,我问我身边的人这是什么乐器发出来的声音,他们说是鹿哨。鹿是怎么叫的?我从来没听过鹿叫,我见过鹿的次数用一个手掌的指头数都数得过来。鹿用这么美妙的声音在述说什么?鄂伦春人能听懂鹿叫,他们用鹿哨和鹿对话。只是大多数时候这种对话是致命的。
我用手机把这种属于大森林的独一无二的声音录了下来,我觉得好像把一片森林都带回了家。第二天在鄂伦春旗建旗65周年大会上我又看到了好多只鹿哨在共同吹奏,四周是莽莽兴安岭,鹿们是不是正站在山顶上的树后面向这里看过来?走出斜仁柱的鄂伦春人让整个兴安岭都寂寞了,鹿哨正在述说往事。
一队穿狍皮衣裳背挎猎枪的鄂伦春人呼啸着打马从广场上跑过,骑马的人全神惯注。马蹄子敲击地面的声音从森林里传过来,马队一圈儿一圈儿的跑,整个会场跟着旋转起来,四周的山旋转起来,森林旋转起来。呼啸奔跑的马队追上以前的岁月,斜仁柱在森林里跳舞,狍子和鹿在河流边上唱歌,绿色的大地上响起那首古老的歌谣,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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