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传奇之笔书史家之思

2017-01-09 18:02王鹏
天津史志 2016年3期
关键词:安禄山玄宗长恨歌

王鹏

综观唐传奇的全貌,历史题材的作品在其中占有不可忽视的地位。其中《长恨歌传》《炼城老父传》《开元升平源》《梅妃传》《大业拾遗记》《隋炀帝海山记》《隋炀帝开河记》《隋炀帝迷楼记》等作品集中出现于唐朝中晚期,在意旨上也有许多相似之处,基本体现了这类作品的风貌。它们以有史籍记载的历史事件为背景,以真实的历史人物为描写对象,并寓作家的历史感和对历史事件的评价于作品当中。它们以最直接的方式表达着文人对历史和现实的关注与思索。

中唐的传奇记载的多是唐玄宗的事,而晚唐时则集中在隋炀帝身上。唐中期的元和年间距安史之乱约半个世纪,唐王朝虽日趋没落却仍存一线生机,两税法等一系列运动表明唐朝统治阶级仍在为回复国力做出努力。不断出现的新气象也如死水微澜在文人心中激荡起重建盛世的幻想。因此传奇作家格外关注唐玄宗这个跨越盛衰之际,集大功大过于一身的传奇人物。他们一方面缅怀盛世,一方面通过对玄宗生平事迹的审视,总结兴衰原因,以警示当今。《长恨歌传》因其以饱含情感的诗意笔触描写了玄宗与杨贵妃悲剧性的爱情命运,又因为与白居易的绝妙佳作《长恨歌》相辅相承而名声更著,传奇与白诗内容结构上基本一致。《长恨歌》重在渲染帝妃爱情的缠绵、凄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是《长恨歌》着意表达的主题。诗中也有对玄宗的批评,但态度是温和的。批评他重色轻国只是要指出他在处理爱情和国家的关系上本末倒置。批评玄宗爱屋及乌,重用杨氏家族.只一句“姐妹兄弟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一笔带过,对杨妃之兄(杨国忠)奸相误国则避而不谈,充分说明白居易无意在安史乱因上作文章。

伥恨歌传》则不同,它除了批评玄宗重色轻国外,对其任用奸相杨国忠、李林甫以致误国的态度也颇为尖刻。“天宝末,兄国忠姿丞相位,愚弄权柄,及安禄山引兵向阙,以讨杨为词”,最后一句话虽表明作者认识到安史之乱有更深层的原因,但仍强调杨国忠乱国为安禄山引兵作乱提供了政治上的口实。又强调杨国忠因杨妃得宠而盗取相位,可见作者女色祸国的观念很深。除此之外,陈鸿还对杨贵妃冶容误国不惜笔墨,重点描写。“由是冶容,敏其辞,婉娈万态,以中上意”,“又善巧便佞,先意希旨;有不可形容者”。在玄、杨二人关系上,把杨妃置于主动地位,其言词也暗含贬意。传末陈鸿还用“意者”来阐述《长恨歌》“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的主题,借此他一方面直陈自己的观点,一方面大概认为此主题在《长恨歌》中表现的不够有力,胸中大有不吐不快之感。

《梅妃传》同样叙写玄宗与嫔妃的感情生活。与杨妃相比,梅妃得到作者更大的同情。梅妃性贤雅温和,受太真嫉,而“性柔缓,亡以胜”,“竞为杨氏迁于上阳宫”。后又写杨妃骄横专宠,而玄宗喜新厌旧,受制于杨妃,用使臣的话来说就是“上非弃妃,诚恐太真恶情耳”。又写太真要求明皇赐死梅妃,而玄宗默然。身为一国之君却在嫔妃面前毫无威严,这是作者所不耻的。由此梅妃的悲剧玄宗应负有主要责任。《梅妃传》中作者的意图集中体现于赞中。在此,他不但对玄宗的穷奢极欲,不事朝纲,又疑忌心重,任用逆臣进行尖锐的批判。又着重指出祸乱所出“盖天所以酬之也。报复之理,毫发不差,是岂特两女子之罪哉”。他把世事兴衰的原因归于统治者身上,已比《长恨歌传》的作者深刻了许多。

《东城老父传》言贾昌之出身、得宠以及晚年落魄本末,并与玄宗朝政治兴衰紧密联系,叙述井然有序。小说大致分三部分。前一部分写贾昌在玄宗朝以斗鸡得宠的经过,中间写他经安史之乱,遁入佛门的故事,最后写他对陈鸿祖讲述的开元遗事,文中说玄宗素好斗鸡,即位后更建鸡坊,置鸡童五百人,沉溺于这种奢靡的游戏之中,而“上之好之,民风尤甚”豪门大户竟不惜破产买鸡。贾昌因对鸡“驯扰教饲”有方,被召入宫中,“天子甚爱幸之。金帛之赐,日至其家”,时号“神鸡童”。小说用民谣“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对玄宗进行讽刺。又指出玄宗“使人朝服斗鸡,兆乱于太平矣”虽有神秘色彩,但把安史之乱与玄宗的淫奢生活联系起来,用意已较深刻。至于作者寻问开元治乱之由,贾昌回忆开元遗事,贾昌说张说领幽州时每年都向朝廷送大批绸布,然而“辅于王府,江淮绮觳,巴蜀锦绣,后宫好玩而已……开元取士,孝悌理人而已,不闻进士宏词拔苯之为其得人也”。都深刻反映了当时政治的昏聩黑暗,且有借古鉴今的意义。

开元、天宝年间唐朝社会局势稳定,经济文化繁荣,达到了其发展历程中的最高峰。唐玄宗陶醉在一片升平景象之中,认为自己的统治已经成功,接下来要做的只是维持前制,因而主张无为而治。由此社会中存在的矛盾和危机没有得到及时的发现和缓解。积水成渊,至安史之乱总体爆发。从这个角度讲玄宗对唐衰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杨国忠作为当朝宰相与安禄山有嫌隙,一心想借玄宗之手除掉他。他曾一再在玄宗面前强调安禄山有反叛之心,又利用宰相之权,除掉安在京师的死党吉温,抄了他在长安的私宅,杀了安禄山的门客。因此,有些学者认为杨国忠逼迫安禄山反叛也不无道理。然而任何一个重大历史事件的发生都有其内在的客观因素起作用。台湾学者黄仁宇认为安史之乱的发生有很多组织上和制度上的大问题作背景。唐朝疆域广大,周边均为新崛起的游牧部族。他们骁勇善战而富于侵略性,对唐朝的边防构成很大威胁,唐朝必须设置强人的军事力量来巩固国防。玄宗于天宝元年置十节度经略使,设制十个国防区,共有镇兵49万。而当时全国兵士总数不过574733人。边兵人数竟占其五分之四,比例失衡已十分严重。当时府兵制已遭到破坏,边区的兵士多为招募来的蕃人,他们于737年之后开始长期服役,其时边兵成分十分复杂,也因此更难于统一控制。边区部队所需物资极巨,不能由政府全部供应,基本以自给自足为原则。因此部队经常与驻地部族进行物资交换,像安禄山这样精通六种语言,又做过互市牙郎的人,就成为不可多得的边将人选。以当时的边区形势,防区越大越有利于人力物力调配,因此安禄山和与其同时的节度使都是一人统辖数区。安禄山以其精明强干而倍受玄宗重视。然而其权势越大,越不能代替,玄宗不得不以加倍的宠幸来求其忠诚,但是这种软弱的手段终不能奏效。又加上当时国防组织与文官官僚组织上具有互不相容的形势,他们为了各自的利益互相排挤,到安史之乱前已有了不能并存的趋向。安史之乱也是这两种体系冲突的必然结果。安史之乱到玄宗后期已如箭在弦,杨国忠的败政只是为它的发生点燃了引信。玄宗任用杨国忠做宰相固然是失败之举,但宠妃的亲族受重用并非自玄宗始,也并非至玄宗止。玄宗既无心勤政,后宫无杨妃还会有李妃、王妃;安史之乱无杨国忠还会有其他人。杨氏兄妹被载入史册不过是历史必然中的偶然。

《大业拾遗记》及《隋炀三记》都是出自晚唐而叙及隋炀。《拾遗记》以隋炀帝大业十二年游幸江都为主线,把他途中经历的一系列人事串联起来,直至“焚草之变”结束。其中除命麻叔谋开河写炀帝时酷政外,其余都是写炀帝与嫔妃作乐之事,极力陈说其贪色纵欲,荒淫奢侈。描写细致入微,文辞平白,多陈述而少议论,正是“语言明丽天然,昔人讥为俚俗,正其所长”也。正因如此《大业拾遗记》虽与《长恨歌传》同样写帝王贪色误国,但讽谏的意味远不如后者尖辣。

《迷楼记》也是要谏炀帝逞声色之欲而荒疏政事。主要写炀帝沉湎女色,耗费巨大人力物力来建迷楼:穷尽天下技艺制御女车、任意车等。之后诏选后宫良家女数千居于楼中,每一幸,有经月不出。但仍有侯夫人之类的女子受到冷落哀怨而死。晚唐诗人刘沧的《经炀帝行宫》写“香销南国美人尽,怨入东风芳草多”。又有许诨的《汴河亭》最末句“四海义师归有道,迷楼还似景仰楼”用迷楼与陈后主的景阳楼相比,对炀帝荒淫奢侈招致亡国做了严肃的批评和无情的嘲讽。诗歌与小说相互应照,意旨相通。此记中还有民间歌谣显示民心向背。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民怨如此,隋亡唐兴已势不可免。此处作者的民本思想可见一斑。

《隋炀帝海山记》从炀帝降生开始,写他成长和即位的过程;又写他建两苑十六院,“聚土而为山,凿池为五湖四海,诏天下境内所有鸟兽草木,驿至京师”:并详细列述所进花木名目,以炀帝《湖上曲望江南》八阕描述院中景色以讽其劳民伤财,以足私欲。《海山记下》记述炀帝与陈后主邂逅于北海,陈后主献诗言炀帝功过和隋之兴亡。其中有“隋室开兹水,初心谋太奢。一千里力役,百万民吁嗟”,“莫言无后利,千古壮京华”对炀帝开河功利于后,而劳民过度伤于今世的评价颇有见地。又写“如今投子欲,异日便无家。且乐人间景,休寻汉上槎”言炀帝纵情声色,以至败家误国,自食其果。又以院中杨衰李盛喻杨隋亡而李唐兴;以牛庆儿托梦,兆炀帝之死,随后记夜半民歌以显民间疾苦,抒发民众愤恨之情。最后写炀帝为兵士所杀。与《迷楼记》一样此篇也有王义进谏的情节,谏词记述的颇为详细,而且指陈炀帝败政暴绩,句句切中要害。事实上是借王义之口阐发作者自己的观点。

《开河记》记叙炀帝思游江都,命麻叔谋开河的事。着重写遇古墓葬古尸,于雍邱遇神甫君,睢阳城梦宋襄公求护睢阳等事与世间相照应。暗指隋亡的命运由天命决定,不可逆转,基调十分悲凉。又写麻叔谋盗食幼儿,于睢阳收受贿赂,用民女嫩羊挽舟而行,以铁脚术鹅试水深而生埋五万余人,把炀帝及其官吏腐政酷行、残害人民的暴虐行径表现得淋漓尽致。

三篇分记三事各有侧重,但风格一致,内容上均有两方面重点。一方面铺陈炀帝弃人主之道,劳民伤财,以穷私欲;另一方面以星象,自然现象和神鬼之言征兆隋之灭亡。带有明显的天人感应的神秘气数观。这一点是不可取的。隋朝二世而亡,炀帝之暴政难辞其咎,然台湾学者黄仁宇认为“隋炀帝之耗用中国人力物力,有其历史上的背景”,“炀帝的种种作为也还是隋文帝的步骤,是当日全面动员的一种产物,初时也有文武百官的支持,否则隋炀帝杨广纵是独夫,也不可能以一人之力强夺民意如此之久,所以我们今日检讨炀帝的成败,不能只以他杨广一人功罪作最后的解答”。确实文帝在位即实行激进的经济政治改革,才有钱穆所说“西汉要经过四帝七十年之休养至武帝而盛,隋则文帝初一天下,即已富足”的现象。

关于《隋炀三记》中所表现的气数观,不但带有封建历史家惯有的唯心主义色彩,而且“大量地叙写以至历史批判常被淹没在不恰当的渲染和浓重的感伤情绪中,批判不免失去冷峻性”。然而这一点正与晚唐士人心态相照应。经过数次的挣扎与失败,士人的信心与斗志已被消磨殆尽,他们心灵深处的伤疤已经太深,经不起再一次挣扎和失败的打击。唐朝已行将就木,他们能做的只有低沉的感伤和哀悼。中唐人的激愤已不可能出现在他们身上,他们只好借哀隋以哀唐,借天力难违聊以自慰。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到中晚唐的小说家密切的关注历史和现实,他们的作品渗透着冷峻的思索和很好的历史深透力。但他们把“惩尤致乱”,“女人祸国”和“劳民伤财”作为朝代衰亡的主要原因加以批判,而没有发掘这些表层原因背后政治、经济方面的客观因素,因而不能把握历史变迁的必然性,甚至有流露出一定的天命观。他们的历史观仍是传统儒家的历史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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