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
清末,经过八国联军入侵的庚子之变,腐败的封建王朝进一步走向衰落,朝廷为挽救和维护其统治,遂有兴办新式学堂,振兴工商实业,操练近代新军的“新政”推出。后来背负“窃国大盗”恶名的袁世凯,此时由山东巡抚奉调出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接替前不久辞世的李鸿章。直隶护卫京师,为首都门户,足见朝廷对袁的重用,也表明此时的袁世凯并非“庸官”。
为贯彻“新政”,1903年3月,直督袁世凯派银元局总办周学熙东渡日本“考察工商币制”,往返历时两月余,所获颇丰。在他沿途写的《东游日记》的“跋”语中称:“日本维新最注意者,练兵、兴学、制造三事……其进步之速,为古今中外所罕见”。周氏返津后,即建议袁督设立直隶工艺总局(以下简称“总局”),以谋“振兴工艺”。袁采纳了周的建议,8月建局并委任其为总办(后为督办)。总局初设于城里东南角草厂庵,周学熙以总局为振兴全省实业之枢纽,发扬实干精神,迅速组织精干班子,任用中、日职员,筹划创业。用袁世凯的说法,总局之设“不过由官为之模范,任其提倡鼓舞之责,要在民间风气渐开,始可普兴大利”。就是说以官方示范兴办工艺,藉以动员民间资本,共同“振兴实业”,方可逐步改变直隶乃至中国贫穷落后面貌。
自总局创建,先以兴办工业学堂、考工厂(商品展览馆)、教育品陈列馆、实习工场四事。后又建种植园以及铁工厂、造纸厂等,并且带动天津创办民立工场11处,艺徒学堂3处,直隶境内各州、县亦创设工艺局、所六十余处。1907年,袁督向朝廷呈禀直隶《筹办工艺情形文》称:“直隶民智大开,上下一心,力求实业,已有基础。将来工场遍立,制造日精,自然户鲜游闲,民多乐利,不特隐患可消,且以立富强之根本矣”。
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当直隶工艺总局成立五周年之际,为总结成就,编纂了《直隶工艺志初编》(以下简称《初编》),委周尔润主持,是年由北洋官报局印行出版。
精彩的《序》言
周学熙为《初编》撰写了一篇洋溢着爱国情怀,颇具文采的序言,不可不记。兹摘录如后。周氏首先谦称:“极目远东则直隶全省犹弹丸也;放舟辽海,波涛拍天,浩淼无极,西顾天津一郡则在若有若无之间也。于此而言工艺,于此而言立局,设堂若厂,以振兴工艺,更太仓一梯米耳,夫何足云编志”。继称“虽然全球之人物,其始皆一二种类之发生;五洲之列强,其始皆一二英雄之缔创;英、美、法、德之工艺,其始皆一二实业家之所虚想而实造。今乃如万马之腾骧,如万川之汇萃,以奔注于全世界,又岂初想之所及哉”。这是以朴素的辩证发展观回望世纪历史,以作为其后振兴直隶实业可期成功的铺垫。随后,又概述了直隶的历史背景,言“冀州居禹贡之首,元明以来,奠为都邑,巍然为行省,冠冕畿辅;五大河同汇于天津,合七十二沽以达于海。自咸丰十年定为通商埠,光绪庚子后,外人租地杂居,繁盛几与沪上埒(lie同等意)遁”。复又哀叹“(天津)调查出入货共值九千余万两,而输出货值仅达五分之一,且入口皆制成熟货,出口皆生货,能自制者惟草帽辫耳。工艺不兴,利源外溢,涓涓漏卮,曷(he何时意)有纪极”。其忧愤之情,溢于言表。在叙述了工艺总局五年来成就之后,又写下一节具有朴素唯物史观,提振民心的言论,称“夫古今之世界皆人民心血所结成也,家国之富强皆国民精神之代价也。昔德人以可怖之热心从事实业,若惟恐规模不远者,今岁月无几,而实业名誉殆驾英人而上之。直境幅员广漠,津郡滨海,土脉腴厚……苟能宏坚其志趣,合群策群力,求独立自营之术,吾知百川到海,或十年或十数年,最远则二三十年,终必有达此目的之一日”。如今“工业文明之曙光骎骎乎已渡黄海岸,注入东大陆而津郡及直境,适当其权舆”。最后呼吁“燕赵古多慷慨悲歌之士,其亦有瞻念时艰,奋袂竞起,投身于工业界者乎,予日望之矣”。当年周学熙43岁,署直隶按察使,仍兼工艺总局督办。是年“奉旨赏给三代正一品封典”,可谓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作为封建时代出身于官宦之家的周学熙,能以近代文明的视角,站在国家民族的立场,对比中外国家的差距,从社会发展规律和德国工业超越英国的事实,既看到中国的落后和受列强掠夺的苦难,又从中意识到中国未来的光明前程与实现的途径,呼吁有识之士投身兴办实业,无异是一篇振奋人心的文章。虽然文中有认为“最远则二三十年”便可实现民富国强这种过于乐观的估计,但此《序》文仍不失其积极意义和整体价值。
《初编》的编纂
周学熙在《序》中写道:“今年(1907年)六月,扎委周令尔润总司编纂……编辑搜罗采撷,提要削繁,五阅月而书成,都二十万余言,名曰直隶工艺志初编。总目凡四,曰章牍、曰志表、曰报告、曰丛录,条分缕析,以类相从”。现简介如下:
章牍类。上下两卷,各收录二十一、二十七篇,俱精心选录,“审慎去留”。计分四个层次,“以章奏居其首,禀牍次之,札饬、示谕又次之,各府、县及绅董禀则附于后”,编辑有序,既符合“礼制”,又合于要次。兹举数例:
首篇即为直隶总督袁世凯《奏筹办工艺各事渐著成效分别胪陈折》,详陈工艺总局创建三年来“经营建立者四事”,即“以培养工业人才为宗旨”的工业学堂;“以启发工商智识为宗旨”的考工厂,“以浚发学识、教育实验为宗旨”的教育品陈列馆,“以传习手艺,提倡各项公司为宗旨”的实习工场,逐一陈述这些关系“民生”,属“国家根本大计”的事项,并奏称所需开办费、常年经费、预备扩充经费共323万两,皆由“铜元局余利项下筹拨”,“并未动支正款”。
再以“禀牍”之一《详报考工厂开办情形文并批》为例,周学熙禀称,其本人“督饬华洋员司夙夜兴办,幸渐就绪,已于八月初一开厂。半月以来观者甚众,购票入览者日千数百人、二千余人不等,购买货品亦时有之”。并已派“南段巡警拨派兵昼夜轮流守护”,“复拟定值宿条规,每晚轮派司事二人值宿”等等。又称“凡此布置既不敢稍涉铺张,亦不能苟简废事”,并将“各项条规章程”“缮呈”。直督袁世凯批示:“详折均悉,该局兴办考工厂布置甚善,仰仍督率员司,广搜商品,以为展览会之初阶,并候咨明商部查照。至折开值宿、看护两条规,似是日本人译汉之文,不甚明晰,已代为点窜抄送矣。并即知照”。对“译文”之类的细微末节亲自校正。
又如现河北区中山公园,系1905年总局总办周学熙呈禀建立,文称“津郡海滨巨埠,无一园林,本为缺点”,“拟择河北旷地仿辟公园,以为官神士庶游息讲贯之所”。即获袁督批准,并以日本日比谷公园“经营十六年始成”的经验,指示“公园地界自应逐渐开拓”云云。而关于确定公园“名目”的文件,原本因公园位于“大经路旁”,拟定名“大经公园”。袁世凯批示认为,“所建设皆有关学业、实业之事,与公园性质不同,应定名曰劝业会场,以副名实”。这类文件袁世凯皆有自己的见解和具体批示。
志表类。亦为上下两卷,均各收录二十七篇。先以“总志”“钩其元”,它突破传统行文方式,用“表格”形式的“要略表以汇其归,用人、筹款又要中之要”,故“另立员司、经费两表”,“购置陈列各品,亦择要附表后以略志成绩”。表格分陈属下各单位之名称、宗旨、地址、堂舍、学生、科目、员司姓名、经费、制品名目等等。
如“北京第一小学堂工场”(北京属直隶顺天府,次年又开办第二小学堂工场),其宗旨为“学堂以开民智,工场以兴民业”,“以教养兼资裕贫民生计为宗旨”。附设“半日学堂。即以学堂内学生,分早晚两班人工场习艺”。第一小学堂工场有讲堂、延接室、员司宿舍等用房55间,工场用罩棚、场棚50余间,库房等30余间。员司有总董、监理、监学各1名,教习5名,收支、杂务各1名,监工2名。经费中“开办费”由银元局(1905年)拨银12000两,转年再拨“补充经费”5675两。“常年经费”又分别拨学堂每月260两,转年又增59两;工场每月拨银165两,转年增至300两。学堂“教科”设读经、修身、历史、地理、笔算、珠算、格致、国文、习字、作文、图画、手工、唱歌、体操等14门课。工场之“工科”设织、染、木三科。以“织科”为例,又分打线络、打线穗、打线轴、轮线、掏综、入杼、上机、织布等“八班”。学生(工徒)分官费、自费两种,表内列有人数及上课、习7-31作量的要求。学堂置办书籍百余种;纺织用器具(织机、纺车等)各二百余件。制成品有花布、被面、褥单、毛巾等。
再如“实习工场”,它是工艺总局所创办事业中发展较快、规模较大的一个单位,其《试办章程》写道:工场“以提倡制造,培养民生,储各项公司工匠之才,成本局学堂学生之艺为宗旨”。与传统的师傅带徒弟、单纯学手艺的工厂、作坊不同,它专辟“讲堂”,“课以修身、汉文、历史、地理、算学、体操等浅近课程,俾得略具普通知识”。一次,总办周学熙视察时再次申明:工场系为“造就人才”,而非“平常木匠铺收徒”。至1907年,工场毕业工徒近七百名,授予文凭,“分投各属传习”,或留场效力,“技艺超格异常勤奋者,可渐升副匠目、正匠目,以致副工师、正工师”。可以说实习工场就是现代技工学校的早期雏形,是一所培养先进生产力的摇篮。
报告类。编纂者称,“欲振兴全省工艺,必先知其土,宜考其人工,乃有人手处。故先以土产、工产报告”。卷上即集中收录直隶十六州、府属下各县及张家口四厅之“土产”、“工产”报告,兼及评估结论。此类“报告”有如当今“经济普查”。它有一段文字说明:“自工艺总局创设考工厂,有考查全省工艺之责,通饬各属具报土产,分别农工,递年汇送一册,俾工业家资以参较”,复又派员考察,“取其确实,略其传闻”,编成表册,“按县分之次序,明出数之多寡,记销数之衰旺……以便设法改良”。“凡生息之类概归土产,制造之类概归工产”;并“节录数语,以括其要”。如以天津府静海县为例,“土产”有米、红白粱、春秋麦、黍、芝麻、棉花、各色蓝、苎麻、果类、蔬类。“工产”有草帽、蒲席、苇篓、蒲扇、蒲包、酒、酱、醋。对此,“报告”评价称:静海“境内滨海,地瘠民贫,土产、工产均属常有之物”。言简意赅,却是当年实际生产情况的反映。
卷下收录总局派赴省内府、县“劝导”报告两份,称“风气未开,人多守旧,欲鼓舞而作新之,非演说劝谕不为功,故次以劝工员之报告”。又由于“外洋文明虽输入内地,然非目所亲见,究如说食不饱,故次以出样游历之报告,指去辄来,走马观花,未窥真相。欲取师法,须累岁时,故次以驻洋查察之报告”,此类皆为赴日考察报告,共六件。“至于工场及考工所制各机件及工业售品所,各所其出,有广告者亦兼登一二”。如其中赴日考察报告之一,即筹建考工厂时,派“庋(gui置放收藏意)设司”司事、县丞陈秉鉴赴日本考察,归国后写有数千字的《报告》,细致到商品展室布置“一箱一架皆有锁”,“行人所经之路必铺洋毯”,“向阳各窗皆障以白布或白窗纱”……极为详尽。
丛录类。卷上为总局《办法》、《局规》、“条谕节抄”。文称“办法章程必先录,口舌而外,首重训辞,历年条谕不下数千万言,虽片纸单辞,皆精神所注,寄十百录一……”如收录的((征访直隶土产公启》,纪录了直隶有“天时、地利、人和、通运”的优越条件,却因“实业未兴,货弃于地,百产凋耗”。在“中西贸易共溢出银一万万余两”中,天津口岸便“居其弱半”。故而总局“特撰公启,遍告通人……凡可以挽利权而维生计者,不吝金玉之音”,为振兴直隶实业建言献策。1906年考工厂举办工商劝业展览会,总办周学熙发表的演讲辞,也被收录。另《督办条谕节抄》则涉及周学熙对总局及属下各单位的零星指示,如对总局的一“条谕”称:“本局设立研究所,原为集思广益,乃近日以来群安缄默,实属自背宗旨,有名无实,岂不贻笑外人。兹与诸公约,自第四次问题开始,由提调按名列单,每人必须各抒己见……幸务再忽”,词句颇严。也有表彰、传达性的,如对考工厂,称“工商演说为开风气最要之举,日前既经创办,入座人数极盛。现面奉宫保(袁世凯)谕,嗣后每月应开演说工艺理法,如格致理化等学,可请总教习、艺长及别学堂教习之明理化者,均按期临场演说,以开工业家智慧”云云。
卷下含“问题条对、工商研究”,皆“萃大众心力”,“亦工商界思想发达之征”。“问题条对”指工商研究中,应对提出各类问题的见解。如关于“种植园”的运作,参议赵元礼应对:“种植试验之事,以阅历为主,非臆想及空论所可决胜,须选用当地朴实方正之老农老圃,酌给津资,借其臂助可收事半功倍之益……”
另收录“华洋交涉、募订洋员”合同五份,盖因“各处之屡起风潮”,签订合同“则以驾驭得宜,权限分明故也”。如直隶工艺总局与(日本人)盐田真所订《合同》,列十四条,包括聘为考工厂“艺长”;期限两年;薪水每月银三百两(含佣工、养马、伙食一切杂费);来津、回国“船川”银各二百五十两。另规定双方权力、义务,包括受聘人盐田真对总局“谕饬”“不得推诿,亦不得另索酬劳津贴”等等。《合同》由周学熙、盐田真及“见证人”藤井恒久共同签署。此外,教养局聘日本人驹井于菟为“副工师”;聘日本人藤井恒久为“高等工艺翻译官”;聘中泽政太为“实习工场化学工师”;聘英国人德恩为“高等工业学堂教习”,无一例外均签署《合同》。
几点看法
第一,直隶原本“地瘠民贫”,又经八国联军劫掠焚城,情况更加衰败,工艺总局就是在这一废墟上起步的。筚路蓝缕,艰苦创业,历时五年即取得如此成就,实属不易。我们从上述“工产”制造可以得知,在仍为农耕社会的中国,所谓制造业仍多为手工工艺,同已进入工业社会的发达国家大机械工业生产相比,还有着相当大的差距,但贵在已经起步。总局主事者识大势,顺应历史潮流,切盼社会进步,在专心谋划、实践振兴实业的过程中,注重调查研究,借助地方资金的优势,立章法,订规矩,有序作为。在此期间,特别留意以文记事,积累档案史料,终能在五个月内“提要削繁”,使《初编》成书,为我们留下了当年振兴实业,创建工艺,乃至社会民情的真实纪录,这是最值得汲取的经验。
第二,纵览《初编》,我们还可以从它的领导管理层面吸取有益经验,其最重要的就是“创新”和“开放”。由于它所做的一切,多是前所未有。如考工厂这一新事物的创建,就是借鉴日本的经验,结合本国、本省实际,展示、售卖商品,以扩大工商界和民众的眼界。注重舆论宣传,“以白话演说工商要理,如物理、化学以及中外商务理财各事”,“裨益工业殊非浅鲜”;又组织工商研究会,将研讨问题纪录,形成“问题条对摘要”,供有关方面参考;实行“招考工业”,就是调集各地方产品,进行评比奖励;举办大型商品展览会等等,不断创新。再如教育品陈列馆,除陈列物品“任人纵观,以资启发”外,也设立“仪器讲演会”,延聘中外专门教员,分门讲演,并做演示示范,“任人观玩考验,以立制造之基础”。至1906年冬,已制成教育物品二百数十种,五千二百余件,从而为由陈列向制造转型奠定了基础,最终撤掉“陈列”二字,改名“教育品制造所”。虽属模仿,也寓有创新之意。
其次,“开放”也是总局创业的另一个指导思想和实际措施。一是“走出去”,多次派员东渡日本,亲自考察,增长见识,以便吸取借鉴。二是“请进来”,不惜高薪招聘东、西洋专业人士,签订《合同》,帮助我们开展各项工作。其高薪已如前述,多为月酬银三百两,而中国本籍人士,以教员为例月薪不过二三十两,相差十倍以致更多。“开放”也包括在国内向其他地区学习,如1905年派磁州工匠赴江西学习制瓷工艺;派官员带学生、工徒往湖北学习用麻织造绸缎、纱布技术等。
第三,“以史为鉴”是编纂史志的目的之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们从《初编》中的文献结合历史的发展,可以判断工艺总局所兴办的事业,大体有三种情况:一是决策正确,符合历史发展潮流和社会需要,如培养人才的“工艺学堂”,虽已逾一个多世纪,几经变迁,仍延续至今,现在它以“河北工业大学”、且名列国家“211工程”重点高校而存在。二是由于社会发展和科技进步,原来的机构换代升级,以新的形态出现。如众多行业、专题的各种展览会取代了古旧的考工厂;以现代电子化、数字化科技装备的教学仪器,取代了多为手工制造的教育品制造所;以现代的正规职业教育,培养技工、技师,取代了小学堂工场、实习工场,等等。三是当年认识上缺乏科学依据,以在城市边缘创办“官立种植园”为例,误以为“振兴工业,以树艺为根本”,“专试种工艺所需之原料,如造纸、火柴之杆……”,计划每年植树百万株,“以预储工业原料,俾就地取材,兴工艺而挽权利”。显然,这是决策的失误。不过,却意外地为后人留下了一座供百姓休闲娱乐的北宁公园。
归根结底,是工艺总局对档案文件工作的重视,每办一事俱有文字纪录,妥加保管,如此方能为“编辑搜罗采撷,提要削繁,五阅月而成书”奠定基础,为“以史为鉴”提供了《直隶工艺志初编》这样一部具有历史价值的史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