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苑婷++刘明瑶
活在灰色地带,是她生活中不大能忍受的事情之一,“我喜欢搞清楚”
还不太熟的时候,音乐制作人李星宇曾对程璧“竟然吃卤煮”惊讶不已。只听过程璧歌声的人,多半会猜想歌者的文静温柔。她唱《我想和你虚度时光》,八分半钟,有鱼摆尾游过玻璃缸的缓慢。照片上的她也是那样,衣着是文艺素淡的搭配,头发编成一条三股辫垂在脖颈后,体态动作不多,大眼睛定定看向画外的人,偶尔让人恍惚,说不清是谁在看谁。
李星宇得以看到那个坐在卤煮店的程璧,要感谢一次顺路的捎带。那次,两人恰好同去鼓楼,程璧说有家好吃的卤煮,提议前去。李星宇反应有点大,“还好这口?”作为北京人,他知道大部分人不爱吃卤煮,这不是什么健康食品,更何况,眼前是一个“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的、特别文艺的女青年”。
“(我以为)她吃素,可她还挺爱吃肉的。爱吃,是吃货。吃烤鸭。吃这方面不是那么克制。”李星宇一连说了好几个“吃”。
与程璧约见的那天下午,恰是北京难得的冬季晴天。天蓝,咖啡馆的桌心是一截枯木,阳光从落地窗外打进来,金鱼的影子在枯木上游。
玻璃窗外出现了人影,深色口罩遮住半张脸,露出一双大眼睛。程璧来了。外边还有些冷,进了屋,她调整过来,边摘口罩脱围巾边打量咖啡馆,动作利落,眼神里有初见的些许兴奋。还是文艺的打扮,但声音一出,干脆明亮,甚至主动掌控着对话走向,一听便知不是软弱的女子。
反差多次被提起,程璧早已习惯,每每以“我是山东人”应答。爽利、倔强,甚至山东的教育和成长于家长权威式的家庭,都在这一句“山东人”中道尽。尽管多数时候听话乖巧,但在做人生抉择时,父母感受过女儿的执拗:保送到山东大学日语专业三年后,面临毕业的关头,程璧下了狠心,要考北大研究生,“既然要读就读最好的学校。”
她不否认自己性子里决绝好强的一面。这决绝,程璧唱在了《房总半岛最南端》里。这首歌以金子美玲的诗《这条路》为词,歌里写,“这条路的尽头/会有大片的森林吧/孤单的那棵树啊/我们去走这条路吧”,而程璧的演绎不再是一贯的温柔小调,嗓音里多了冷色调的义无反顾。
“选定了方向,不会回头。”她的眼睛是淡琥珀色的,定定地看着我。
作为工作伙伴,李星宇也领教过这姑娘的山东个性。工作中请朋友、音乐人帮忙,需要费用时,程璧几乎从不犹豫,也基本不需要解释,总之是“你数对了,就给钱”。李星宇觉得仗义,合作起来特别痛快。当然,也有倔的时候,李星宇形容为“轴”:“比如编曲方面要用什么乐器,钢琴还是吉他,她有自己的固有想法。大部分是我顺着她,有时候不理她。她可能会消化一下,过几天会说,你说得有道理,还是听你的。”
程璧也知道自己轴。各执己见时,“我会拿出最有力的证据,不顾情面把事情掰扯清楚。后来回想起来,这样太强硬了,不温柔。”
一次类似的争执后,程璧发了状态:“我把温柔都写进了歌里。”
哭笑有时,争执有时,程璧却宁愿这样不温柔地活着,爱憎分明。活在灰色地带,是她不大能忍受的事情之一,“我喜欢搞清楚。”
可她也有一首歌,叫《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细雨中的日光,春天的冷,秋千摇碎大风,堤岸上河水游荡。”往往是在暧昧和灰色地带,艺术发生。面对这样的反问,程璧不为所动:“那是艺术里。追问内心,生活里,我希望更干脆一些。”她答得很快,用同样干脆的语气,不容置疑。
如今被视为文艺女神的她,曾经为了搞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金融方面的潜能,北大毕业后投身东京证券公司。自然,她喜欢艺术,硕士研究方向也是日本文化艺术,喜欢画画的她甚至临摹过一幅《源氏物语》的古典美女画,装裱好作为送给导师滕军的礼物,滕军至今挂在家中。金融也不是她的惟一选择,另一家国有知名出版社也向她伸出了橄榄枝,有编有户。选择东京证券公司,意味着放弃京户,只身在异国开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
做决定前,她询问滕军的意见。当时,她已经在出版社实习了一个月。滕军问,你将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程璧的回答让滕军印象深刻。她说,想画画,想唱歌,想有自己的logo。滕军觉得这孩子挺有志向,实习工作,要是不喜欢,就不去了吧。户口,程璧也并不多在乎,她想,有能力的话,去东京可以继续音乐事业。
至于证券行业,她是抱着挑战自我的心态去的:“寻找的过程是以身尝试。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树还是橘子树,那就先努力结个果子出来。”
从2012年秋天起,程璧在东京证券公司呆了约七个月。那段日子过得艰难,最初要用日语考各种各样的证券从业资格证,早上6点半起床,睡眼惺忪地赶地铁,晚上继续啃书,熬到考前发烧,“翻来覆去的噩梦里都是临考前的恐慌”。她第一次亲历了地震,在证券公司,大楼摇晃的感觉现在还偶尔会梦见。那时她临时住在东京站附近,永远匆忙,川流不息,高楼林立让她感觉逼仄。而每天挤轻轨来回奔波,又让她觉得漂泊和焦虑。
三个月后,通过所有考试,搬了新住处,日子慢慢步入正轨。看摄影展,听喜欢的音乐人福原希己江、汤川潮音、羊毛和花的演出,把个人专辑《晴日共剪窗》递给live house老板,忐忑地交谈和等待——程璧如愿收到演出邀请。自此开始践行双重人生:白天是证券公司白领,晚上是独立音乐人,辗转在涩谷、北参道、青山一丁目的live house演出,认识越来越多有趣的音乐朋友,一起表演,进入彼此的生活。她逐渐明白,自己想要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
2012年最后一天,倒计时过后,新年的钟声敲响。程璧和朋友们裹上棉衣,去附近的神社祈愿。半山腰上排了长长的队,手里捧的甜米酒冒着热气,穿和服的姑娘们拿起木勺盛水清洗双手,投币入木箱,摇铃祷告。
“也就是从那个晚上起,突然就放松下来了。”
回想起来,程璧说,当时真是年轻,无知无畏。
这诸多无知无畏的故事中,常被提及的一个和无印良品艺术总监原研哉有关。许多报道里,原研哉被称为程璧的头号粉丝,曾为她写下这样的评价:“即使不懂汉语的语义,透过她的声调与音质,那些顺着感觉进行的细腻的气息处理,我能感受到如今中国的年轻女性在感受着什么,想要追逐什么样的生活。”
与原研哉的缘分是程璧自己争取来的。2011年,原研哉来北大演讲,朋友知道程璧一直喜欢他,就帮忙引荐。程璧把自己录的第一张专辑《晴日共剪窗》送给原研哉,说想去他的事务所工作。原研哉当时只说考虑一下,给了张名片。
一切看似没了下文。程璧找工作、毕业,去了东京。在机械化、缺少人情味的工作中,某一天,她突然收到了原研哉的邮件,问她是否还愿意来自己的设计事务所工作。原来原研哉听了那张专辑,竟喜欢得不行。他坚信,设计中最重要的是创造力,无论哪个艺术领域都彼此相通。
“不顾一切地想去”,程璧后来这样形容自己的心情。她辞职,来到梦想之地工作一年,为今后创办自己的工作室打下底子。
走上音乐的路,其实也有这无知无畏作底。导师滕军记得,程璧刚进北大时,“还胖乎乎的,挺健康的一个小女孩。”研一下学期,喜欢摄影的她申请到佳能公司的东京实习,回来时再一看:“哎呀长漂亮了,怎么变成大姑娘了。”
在东京实习的三个月,程璧试过把头发染色,试过烫卷,最后发现,还是黑长直、三股辫最适合自己。但她遇见的不只是找到风格的自己。一次朋友家的聚会上,程璧偶然听到古典吉他的声音,一下子被击中。回国后,她加入北大吉他社,刚学会第一个简单和弦,吉他社老师就鼓励大家自由创作。
程璧就真的开始写歌,《你们》《Loving You》,一下子写了好几首。第一次在吉他社小型表演,程璧羞得几乎不敢抬头看观众。唱完第一段,她卡了壳,傻傻地转过头问伴奏的朋友:“我刚刚是不是跑调了?”得到否定答案,她松口气,“下面第二段。”
如今的程璧再也不怯场。从吉他社起步,她站上北大校园歌手赛的舞台,站上东京的live house,再到2016年,她为自己安排了各个城市的18场演出。无论场子有多少人,上台就站稳,坦然开唱。她也开始知道自己的短板,作为半路出家的创作型音乐人,她的唱功、表演力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在东京的某处幽静之地,程璧曾看到一棵古树,周围长满青苔,一旁是潺潺溪水流过。新与旧,动与静,明明截然相异,又舒服地融于同一画面里。
事物两极的共生与张力,格外让她着迷。她最近在思考命运,想着在自己身上发生的这一切,是偶然还是必然?如今她是纯粹的独立音乐人,得益于互联网音乐的发展,把原创的专辑歌曲上传到虾米,顺利被推荐,赢得许多人喜欢,2014年自己在东京注册了事务所,后来的一切变得自然而然。偶然生在必然之中,接受了,就认定为自己的命,像顾城诗里说的那样,她诚实地结出苹果。
至于她为什么会是棵苹果树,这个问题似乎只能交给天了。苹果树能回忆起来的只是,当她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树的时候,她曾在山东乡下的四合小院里,一遍遍听奶奶的歌谣和故事,在晴朗的日头下共剪窗花。曾是大家闺秀的奶奶,不兴她戴粉色的发夹,说那不美。可什么是美呢?奶奶没说,那时的苹果树也不知道。
这棵苹果树晚熟。很长一段时间,程璧形容自己是闭着眼睛走路。哪怕上了大学,也依旧把大学当高中过。这个非自觉的懵懂状态持续到大三。或许是临近毕业,或许是因为奶奶的离世,或许只是时间到了,慢慢地,她开始睁开眼睛。
现在想想,自然和简单,就是那棵苹果树最早被影响的模样。程璧喜欢福原希己江,《深夜食堂》的配乐作曲人,把青椒肉丝、红烧鲷鱼、清酒蒸蛤蜊等家常菜统统写成好玩的歌;她喜欢金子美玲的童诗,形容她“温柔而偏执,童趣又深邃”,用最直白简单的字句,抵达老庄的境地,因此尤有共鸣;她翻译宫泽贤治的《不畏风雨》,这首在日本家喻户晓、鼓舞人心的童诗,却朴实到连不识字之人也能大声背出:“不畏风/不畏雨/……东边有孩子生病/就去看护照顾/……我想成为这样的人。”
简与深的相生相成中,她似乎更懂了些道家八卦的流动之态。她最近认识了个朋友,和自己的性子大相径庭,面对同样的境遇,感受和观点也截然相反,她觉得有趣:人心里都有幽暗森林和明亮出口,只是比例各不相同,随着时间境遇流转,也永远在变化。她坚信自己是向着明亮那方。
对程璧影响至深的日本文化里,同样并存这唯美与决绝。对美和无常的体悟,点滴渗透在自然的四季风物里,春天赏樱、树下喝清酒,夏天听风铃观花火,秋赏红叶冬看雪,变换的季节与日常息息相关;街道干净又寂静,哪怕有未完成的工地,也不忘用美观的方式隔开。对日本人而言,这些都不是所谓的“文艺行径”,只是全民从小耳濡目染的风俗习惯。
所以,哪怕在繁华的东京都,也能在不经意间发现古木与青苔流水。程璧因此对“文艺”标签背后的是非讨论表现冷淡,无意过多辩解,甚至反将一军。对环境与生俱来的敏感,让她为自己也安排了候鸟般随季节迁居的生活:北京像个大火锅,梦想和欲望在沸水中翻腾沉浮,咕噜咕噜地宣告着活力,她把歌曲的后期制作、宣传等工作放在这里;冬天飞回东京,沉心静气,把时间留给创作和自己。
傍晚,天色渐渐深了。在不开灯的室内,望向窗外,最后一抹橙色的夕阳余光接续在深蓝天幕的下方,渐消渐散。《我想和你虚度时光》的大提琴旋律在屋内响起。大约一年前,几乎在同样的景色中,程璧写下:
“还不急着点起夜的灯光,一点点看日色渐晚,闭上眼睛。听大提琴缓缓的弦外之音,就像是坐在云上看落日。口琴的声音也来了,‘圆号的声音也来了,想象是黄昏时候的海岸鸥鸣,远处码头起航的号角,就这样静静的,想象。”
(感谢陈妙吟协助联络)
编辑 翁倩 rwzksta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