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庆洲
怎样读《淮南子》
◎马庆洲
与《论语》《孟子》《老子》《庄子》等先秦著作相比,汉初出现的《淮南子》,在认知度及影响力等方面,要逊色一些。但作为一部“结古代思想之总帐者”(胡适《淮南鸿烈集解序》)的巨制,《淮南子》以其兼包百家的综合性,具有先秦子书所没有的多元色彩。它与《吕氏春秋》并列为“杂家”的标志性著作,代表了诸子发展的一个新阶段,是了解秦汉之际社会思想最重要的典籍之一,具有无可替代的价值。
《淮南子》的作者问题及创作动因等,由于刘安诸侯王的身份,以及身负的“谋反”罪名,而致众说不一。所有这些,直接影响到对此书的评价,褒之者赞其“焘天载地”“无所不载”(高诱《淮南鸿烈解叙》),而贬之者则视其为拼凑之作。因此,在研读之前,有必要先了解一下《淮南子》到底是一部怎样的书。
《淮南子》初名《鸿烈》,“淮南”之名为刘向校书时确定,而称“子”始见于《西京杂记》。《隋书·经籍志》以《淮南子》之名著录此书,且称是“汉淮南王刘安撰”。对于淮南王著书一事,《汉书·淮南王传》有较详细的记述:“淮南王安为人好书,鼓琴,不喜弋猎狗马驰骋,亦欲以行阴德拊循百姓,流名誉。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作为《内书》二十一篇,《外书》甚众,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黄白之术,亦二十余万言。”一般认为,这段文字中所称的《内书》也就是后世流传的《淮南子》;也正是由于《汉书》“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的记载,使得《淮南子》的作者成为一个有争议的问题。或认为是刘安所著,或认为是刘安及其门客合著,是集体创作的成果。而笔者研究认为,从全书结构、文气等诸多方面分析,刘安之于《淮南子》远不止是一个组织者,大部分内容当出于他本人之手;即使个别篇章假手门客,也必经过他细致地加工、润色,能够系统反映其思想,展现其文采。《淮南子》各篇既独立成文,又有内在联系,并围绕一个中心,是自成体系的完整之作。这一点,是认识《淮南子》的基础之一。
要正确认识《淮南子》一书,还有必要了解其创作动机。秦汉之际,社会剧烈变革,“五年之间,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有受命若斯之亟也”(《史记·秦楚之际月表》)。汉代立国以后,如何认识“天人关系”“古今之变”,成为朝野有识之士共同关心的重大课题。汉初,由反思秦朝前车之鉴开始,自觉不自觉中关注、思考这一问题的大有人在,陆贾、贾谊是开其端者。《淮南子》在《要略》中明确表示,其著书立说的目的,就在于“纪纲道德,经纬人事”“观天地之象,通古今之事”,即上考天文,下度地理,中通人间各种事理。一句话,就是研究天、地、人三者的大道理。《淮南子》全书二十篇,无论是整体上的安排,还是各篇章的论述,都没有游离这一主题。
刘安身为诸侯王,有条件接触到各种典籍,马王堆汉墓及新近发掘的海昏侯墓所出土竹书之丰,可以证实这一点。此人又喜读书,有对前代思想遗产进行全面吸收并加以融合的主客观基础,这是一般学者所不具备的。
在《淮南子》中,既有明显的道家思想,也有不少儒家的东西,其他各家的影子也无处不在,《汉书·艺文志》将其归入“杂家”,就是对其不拘一家、兼有各派的恰当总结,而非高下之评判。《四库全书总目》亦云,“杂之义广,无所不包,班固所谓‘合儒墨,兼名法’也”,不失公允。
《淮南子》全书各篇章的设置,很明显是有精心考虑的。全书共二十一篇,其中《要略》是序言,其余诸篇基本上按照天、地、人这一顺序贯穿下来,每篇又围绕一个主题展开。全书二十篇,从内容上看,大致可以分为几大板块:《原道训》《俶真训》是全书的总纲,着重讲“道”,实则是对书的一些基本观念作了概括;《天文训》《地形训》《时则训》,表达的是《淮南子》对天、地、四时等的看法,包含着对天与地及人的关系的思考;《览冥训》《精神训》《本经训》,讲述宇宙的一般原则如何与人的精神相通;《主术训》《缪称训》《齐俗训》《道应训》《氾论训》《诠言训》《兵略训》,是关于社会、政治、军事等具体问题的讨论;《说山训》《说林训》两篇,与《韩非子》中的《内储说》《外储说》相似,汇集格言性质的佳言隽语,无明确主题;《人间训》《修务训》《泰族训》重在讨论个体的人,关注的是人间万事。这二十篇上究天文,下探地理,中间思考古今万事,对先秦以来诸家的思想,既有继承,也有融合发展,不乏新见,反映了汉初思想者在新形势下的思考。读者可根据自己的兴趣和需要,进行有选择的阅读。
《淮南子》一书的思想内容有些驳杂,但核心的一点,就是它强调时时处处要敬畏和尊重自然规律。无论是治国还是养生,都要遵循“道”的要求,按照“天道”行事,不可违逆。这一点全书一以贯之,有学者因之将其称为“新道家”。《淮南子》中“道”的最重要含义,就是指治理天下(书中称“主术”)、为人处世等所必须遵循的自然规律。“道”可以说是《淮南子》的体,而“无为”则是其用。所谓“无为”,是“不先物为”,顺应自然之势,而非无所事事。治理国家,第一要务是顺应天道,“无为”而治,尊重民意,因势利导,抛却严刑峻法,以达到长治久安。为政宜简,不得多事扰民,“上多故则下多诈,上多事则下多态,上烦扰则下不定,上多求则下交争”(《主术训》)。这是老庄“无为”思想的进一步发展,是较为可贵且具有恒久价值的思想资源,值得珍视。
对于个体生命而言,同样也应“循道”“持静”。《淮南子》认为,人性本是恬静的,因受外物的影响,产生了爱憎、好恶等情感,而这些情感一旦形成,天性就会泯灭,无法返回本真。万物至众,只有保持天性,不与万物争先,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莫与能争。个人的幸福感,需要求之与内,而不是借助于外在的东西,只有内心的充实,才能有精神上的真正满足。声色犬马之类外在的浮华,难以给人持续的精神满足,内在的修为、内心的平静,才更重要。这些论述,蕴涵着深刻的哲理,当是刘安这位“好书鼓琴”的诸侯王的切身体悟,对高居庙堂之上者,抑或身在浮世之中的芸芸众生,都不无警示和启发。
作为子部书,《淮南子》还有一点独特之处,就是它保存了很多神话故事,因之被视为中国古代神话的渊薮之一。由于“子不语乱力怪神”(《论语·述而》),中国早期神话散失严重,《淮南子》保存的虽多是一些片断,但与《山海经》《楚辞》等其他先秦典籍结合起来考察,不少神话还可大致还原一个基本的面貌。
《淮南子》因其内容包罗万象,文章又具有汉大赋般的铺排之风,用辞繁复,骈俪色彩浓重,故向来号称难读。东汉时,就有许慎和高诱为之作注,两家注流传至今(均非完篇),成为后人阅读《淮南子》最为基本的参考。魏晋之后,诸子学沉寂,直到清代,才重新复兴。清人中较早治《淮南子》者是庄逵吉,他所整理的本子,刻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流传较广。乾嘉学派大家王念孙所作《读淮南子杂志》,解决了许多前人未解决的问题,成为继高、许二家注后,研究《淮南子》的重要参考。民国以降,较有代表性的校勘、注释之作,有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张双棣《淮南子校释》、何宁《淮南子集释》、陈广忠《淮南子斠诠》等。这些汇校、汇注性质的本子,为研究《淮南子》提供了较大的便利。笔者所撰《淮南子今注》等,则意在普及,较便于初学者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