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启蒙老师

2017-01-06 10:29乌耕
祝你幸福·知心 2016年12期
关键词:刘老师上学记忆

乌耕

所谓启蒙老师,其实是搭了“启蒙”的时髦便车,在传统时代,一直叫“发蒙”,所谓蒙学与蒙师。依我的理解,那个把你从混沌中叫醒的人,就是你的启蒙老师。但根据我的经验与观察,在一个人的求学生涯中,能否出现这么一个人,是很值得怀疑的。当下,一般通行的理解与说法是,你最初的老师就是你的启蒙老师。

如此说来,我当然也有一位启蒙老师,而且他对我的影响既深且巨。多年来,我一直想写写他,但每次提笔都颇感踌躇,借用古语酸一把的话,可谓“废笔而叹”。在一个特殊的年代,这位老师留给我的东西太过复杂,为长者讳之故,就叫他吴老师吧。

我第一次上学在7岁那年,按现在的标准,应该很大了。但那次上学的经历,非常像梦游,宛如一个恍惚的梦。为什么会是这样,我经常反刍并思索,结论其实并不复杂。其一,那时的人发育晚,而我又特别晚熟。其二,我幼时非常顽皮,上树捉鸟下河捞鱼,没有一会儿消停。这么一头野驴,突然被关进教室,不是愤怒,不是紧张,也没有好奇,而是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于是“悲剧”就发生了。

我唯一的记忆是这样的:我一定要看同桌在石板上写什么,她拼命用手捂着不让看,结果应该是吵起来甚至打起来了,于是那个年轻的女老师前来干预。估计我的反应很激烈,女老师压不住阵脚,便请来了吴老师。他大约是黑着脸训斥我吧,但野驴就是野驴,我骂着他撒开腿就跑了。

跑回了家,还是跑向了广阔的田野,没有记忆。第二个“镜头”是:只在周末回家的父亲回来了,正在院子里跟前来家访的女老师寒暄,我猫在屋里紧张地从窗户里窥视。

从我的紧张看,野驴也怕挨揍,但故事到这里又断了。据我后来的分析,父亲之所以没有揍我,也没有逼我继续上学,原因非常简单:弟弟这一年一岁,还需要一位保姆,于是我躲过一劫并推迟了入学年龄。

第二年入学,我已经非常从容,似乎什么都不在话下。“一岁年纪一岁心”,是老家的口头禅,我感觉其中有深刻的教育哲学:什么都可以急,但人的成长不能急,它基本上是一个自然进程。

1965年,我8岁,这一回算是正式入学,班主任就是吴老师。他当时二十来岁,一副很严肃的样子,脸上总是起疙瘩,现在想来应该是青春痘。他是本村人,比我长一辈,住在大东头,至于学历,大约是初中,而在彼时的乡村,高中生就是大秀才了。在我幼时的印象中,他非常高大,成年以后才发现,他其实最多算个中等个儿。这就是孩子的视角,很多东西是失真的,因为你太小,所以,所有的成年人都高大且令人生畏。

那时小学是5年制,而且我入学一年后,“文革”就爆发了。一般流行的说法是,“文革”一开始就是学生斗老师,这其实是大城市的模式,乡村远不是这样。那时的乡村,古朴的民风尚有遗存,师道尊严是根深蒂固的。

五年小学我一直当班长,至于学了些什么,已经没有任何记忆,哪怕是一个一闪而过的镜头。印象最深刻的,是我经常“挨斗”,用吴老师的话来说,叫“揪后台老板”。小我4岁的妹妹,都经常鹦鹉学舌地叫我“后台老板”,可见我“挨斗”的频率与影响。当然,所谓“挨斗”,并非像斗“四类分子”那样,一家人一窝蜂地上台批斗揭发我,而是吴老师旁敲侧击加含沙射影,然后让同学们发言。在我记忆中,只有个别女同学偶尔会发言,大多时间都是冷场。现在想来,那些发言的女同学,应该是吴老师提前做了工作的。

当班长的快感,或曰某种虚荣心的满足,以及我是如何“统治”的,没有任何记忆。

每次“揪后台老板”的结果,无一例外都是把我的班长给撸了,但过不了多久我又会“官复原职”。这个颇具讽刺意味的“循环”,其中有个简单的逻辑,不过,是我多年以后才想明白的。

我从小就是孩子头,每天上学,都是一群“野驴”先在我们家集合,然后一起开往学校。那时的农村,很多女孩是不上学的,所以学生中男孩居多。试想,在“文革”那种环境中,让这么一群“野驴”还能守起码的规矩,其实是件很困难的事儿。换言之,既然没有学习的氛围,也没有一个文明的秩序,那么最后杀出来的就是达尔文的“自然选择”。

我今年60岁了,依旧没有心机,是个货真价实的二百五。试想,读小学的我,有什么资格做“后台老板”?而吴老师又为何热衷于“揪后台老板”呢?

这个问题,我想了一生,而且有了一个很“奇葩”的结论。给我启示的,依旧是记忆,即吴老师的一个习惯性动作:胯下。这个动作,他一定是每天都重复很多次,所以给我留下了同“揪后台老板”一样深刻的记忆。他动作很迅捷,给人的感觉是不那么光明正大,我当时非常纳闷:他那儿怎么了?

“文革”是一场悲剧,同时也是一场闹剧,根据我的经验与研究,越基层越是如此。我们村很小,民风淳厚,“文革”是相对平静的。与我们村毗邻的上石埠,就闹得非常厉害,其中一派的司令是一位老姑娘。她后来嫁到了我们村,据我的接触与观察,此人性情非常温和,与所谓造反司令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我们知道,人的攻击性与表现欲,与激素水平密切相关。而“文革”中打头阵且最凶猛的,是那些十六七岁的中学生。或许卷入“文革”的东西林林总总,但现代迷信和比这种迷信更盲目的力比多,应该扮演了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

理解了这个背景后,就很容易理解吴老师的“揪后台老板”了。他其实是个非常内向的人,然而,在那种“斗”的氛围中,浑身的劲儿没地方使,总要找个东西斗一斗啊,于是“揪后台老板”,就成了一个“文革”时代的“小学游戏版”。

但对我而言,这个游戏一点儿也不好玩,它对我的伤害是终生性的。比如,我能同所有的人和平共处,其中或许有亲疏之别,起码是自然的,但老师除外。

我读初中是1971年,那时叫联中。社会开始“回潮”,那几年有一个口号,叫“复课闹革命”,作文题目也开始批“读书无用论”。我们曾经“停课闹革命”,曾经批“读书做官论”,这会儿开始往回转。这很像烙饼,一面烙煳了,再烙另一面。

初中的班主任老师叫刘同俊,教语文,中师毕业,人长得高大且英俊。我的小学中学全部加起来,正好10年,也差不多与“文革”相始终,如果说在这个黄金年龄段还学过一点知识的话,就在初中的两年。比如这时第一次接触古文《曹刿论战》,到现在我还能倒背如流,这就是所谓的童子功。《左传》虽是信史,但它的文字晦涩而干巴,像坚硬的牛肉干,但我就是莫名其妙地喜欢,并把它通篇背下来,而老师并没有要求这样做。看来,野驴除了野之外,还是有些求知欲的。另外,我作文很好,刘老师经常在班上当范文念,与小学时被“揪后台老板”相比,这不啻于来自天国的奖励。

刘老师是我终生感激的老师,我喜欢文学乃至于后来考上了大学,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的勉励。记得毕业时,他请我到他家做客,并送了我一本精装的笔记本。在那个贫瘠的年代,对一个孩子而言,那是很奢侈的礼品了。

然而,我跟刘老师的师生情谊,并没有长成一株长青树,而是无疾而终。这成为我终生的遗憾,尤其是在刘老师因病过早去世之后,我经常有一种巨大的负罪感,有时会因此通宵失眠。

为什么会是这样?我经常拷问自己,也拷问那段乱哄哄的历史。结论是,我生命深处有一个病灶,无法跟老师建立一种亲密的关系,如果有一位老师破例走近我且充满善意,我依旧是戒备的,而且浑身不自在。比如升入高中后,“回潮”结束,到处都在批林批孔,我跟班主任老师的关系,又重新回到了“敬鬼神而远之”。即便在我工作4年后考入大学,即便大学期间有的老师很欣赏我,但我依旧无法走近他。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基督教中有个原罪概念,如果借用一下的话,这种幼年的伤害可以叫“原伤”。我们知道,先天性的疾病几乎无法治愈,而越是幼年的伤害,便越接近先天性疾病。在我看来,无论是医学生物学,还是心理学教育学,对人类身上这个巨大的“黑洞”还非常无知,弗洛伊德的学说,只是揭开了冰山一角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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