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卷
简介:身为全国最受宠爱的小公主,我不但肤白貌美,更有一个伟大理想:能够对慕容屿金屋藏娇。可这小陪读不识抬举,不但对我不假辞色,更是公然宣称,自己有个青梅竹马,只待功成名就就娶她为妻……
你是我到不了的蒹葭苍苍的天涯。
一
我出生时真正是好时候。
那年岁,大齐还没亡,江山还姓令狐,我是最小的公主,毫不夸张地说,我可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我父王宠我,宠到什么程度呢?
有一次他设宴招待来替他祝寿的各路藩王,将我放在他膝头,指着下面一人同我说:“阿槐你瞧,这是佩王世子,同你年岁差不多大。”
我淡淡地扫了一眼,不满地道:“父王,您怎么将我同这样的人相提并论,你瞧他胖的,一个顶人家两个那么大。”
我这一番言语着实扫了佩王面子,按理我父王该斥责我,让我赔个不是什么的,可他只是无奈地道:“真是被我宠坏了,阿槐,这种话不准再说了。”
我没答话,从他膝头跳下去,迈着两条短腿跑向佩王世子,那小胖子看到我,又惊又喜地屏住呼吸,向着我行了一礼说:“公主……”
然后他尴尬地回过头,看着我跑到他身后,扯住了另一个少年的手。
仔细想想,一切都是命里定好的。
谁叫我是个颜控呢,谁叫慕容屿这个混蛋从小长得就好呢?他有一张薄情冷淡的美人脸,嘴唇薄,唇角微微向下垂着,似是天生脾气不好。可他眉心那点朱砂美得动人心魄,我不由自主地冲他伸出手说:“抱我起来。”
慕容屿有些为难地望了佩王一眼,因为他是佩王世子的小侍,给他当上马车的垫脚石,在他犯了错时帮忙挨打。我哼了一声,蛮横地说:“不准看他们!快点儿,把我抱起来!”
许久之后我仍记得他的眼神,玄色的眸底深深映着我的影子,足令万物失色。
大抵是命,不管是他的,还是我的。
慕容屿被送给了我。这是自然的事儿,我要的东西哪里会弄不到手呢?
同他那张俊俏的脸蛋不同,他几乎是讷于言语的,总是沉默地跟在我身后。佩王世子也留在了京城,同我一道上课。他是个小胖子,白白嫩嫩,名字偏偏叫裴姝。
这是个女名,我问他:“你爹怎么想的,给你起这么个名?”
他憋了半天,谨慎地同我说:“因为裴氏一向面容平庸遭人耻笑,所以我爹希望我能长得好一点儿。”
这是个有故事的名字,我叹了口气,对着慕容屿吹了声口哨:“我渴了。”
他穿着一身侍卫服,少年身量初长成,于柔和阳光中显出挺拔匀称的腰身,折腰而下时格外动人,我看得眼睛都似飞过去,一边的裴姝口气不佳地同我说:“您喜欢他?”
“喜欢啊。”我恬不知耻地承认道,“他这么好看,你不喜欢啊?”
彼时的我实在无知且无趣,说话总像往人家心窝子上捅刀子,面容确实很普通的裴姝涨红了脸,低声同我说:“他已经有爱慕的人了。”
那边的慕容屿倒了水走回来,我接过喝了一口,让他再去帮我拿个梨子,待我将他支开,一把抓住裴姝问:“是谁?他爱慕谁?”
小胖子不屑地道:“能是什么身份高的人,不过是个端茶的丫头。”
一个端茶丫头自然没什么大不了的,隔天裴姝就向我表功,说已经差人把那丫头送来京师了。
我不是想对她做什么,只是心痒难耐,想看看能令慕容屿这块石头心动的,到底是什么绝代佳人。
晚上就寝前我让人把慕容屿叫了进来,更深露重,他进来时肩头凝着薄霜,我看了一眼,问他说:“你跟我多久了?”
“六年。”他垂着头,恭顺地道,“公主,夜深了,属下进来于礼不合。”
我被他逗笑了,真的,我才十三岁,上个月刚来了癸水,大齐女子地位高,二十多岁成亲的也不在少数,可他偏偏恪守礼制,看都不敢看我一眼。我用脚尖挑起他的下颌,他顺从地抬起头,眉眼还是垂着,想来逆来顺受惯了。
“下个月你就十七岁了,有什么愿望吗?”我漫不经心地问。
他只说了句“不敢”便不再作声,殿内长久地安静下去,蜡烛在宫灯里亮起一簇火苗,我伸手去摸,他却一把握住我的手腕。
“公主当心。”
我忍不住笑了,睨他一眼说:“你不是不理我吗,拉我干吗?”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面上染上红晕,仿佛美玉染彩。他讷讷无言,我不再调戏他,赤着脚跳下地:“你抱一抱我,我下个月给你个惊喜。”
慕容屿这个人实在很没趣,我都这样主动了,他却只说不敢,阿窈看我们僵住了,连忙说:“公主,您还没穿袜子呢。”
说着,她推了一把慕容屿,慕容屿犹豫一下,终究接过那双素袜。他单膝跪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脚放在膝头,我同阿窈交换个眼神,按捺住喜悦,由他替我穿好。
他可真是太可爱了,让我想到曾经养的一匹小狼,不像狗会摇尾巴,可当它甘心认主时,成就感却远比养狗要大。
“我保证这个惊喜你会喜欢的。”我笑盈盈道。
他应了一声,面上却并无什么激动的神色。
二
裴姝带着季瑾瑾到我面前时,我愣了一下。
他大概是看出了我的迷茫,凑上来说:“这就是我跟您说过的,慕容屿的心上人呀。”
闻言,我放下手中茶盏,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越发觉得不能理解。
“你说的就是她?”看看裴姝确定的神情,我实在无言以对,抚额道,“这可真是……”
其实季瑾瑾长得不差,她有双好看的眼睛,不说话时温柔似水,可她面上一道长长的伤疤横亘过整张脸,将面容切割得支离破碎。
我仔细看她,一边的裴姝说:“这丫头当初长得好,不少人想要占便宜,多亏慕容屿护着她,后来为了救慕容屿,她不惜自毁容貌。那之后慕容屿就同她定下了亲事儿,约定功成名就后回去娶她。”
他说得一波三折,仿佛说书先生,我握紧手指,觉得有些难办。
我本以为慕容屿只是喜欢上青梅竹马,那没关系,任她如何花容月貌,又怎么比得了我?可若是这感情里还掺杂着恩情,便不再单纯了。
我挥了挥手,季瑾瑾便被带了下去,从头到尾她都没说一句话,是个知书识礼的好姑娘。
所以,我不能随便找个理由就把她从慕容屿身边赶走。
我伤感地呼出口气,揽镜自照,从小所有人都捧着我夸我美,我也知自己美,这美貌承袭自我那美人娘亲,也让我父王越发疼爱我。
“阿窈,”我轻声问,“喜欢一个人,怎么这么难呢?”
阿窈扶住我的肩头,却也无从安慰我。
慕容屿生日时,向我告了一天假。
我本不想应下的,因为我替他准备了宴席,还有烟花之类的小玩意儿讨他欢心,可阿窈向我摇摇头,我不情不愿地说:“好吧,你记得早点儿回来。”
他应了声是,磕了个头便离开了。待他走了,阿窈才同我说:“公主,好在您答应下来了。慕容屿他每年这个时候,是必要去江边拜祭亡母的。”
我不知他竟是这般孝顺,坐立难安片刻,我下了决定:“我要去陪着他。”
“可您不能出宫啊?”阿窈被我吓了一跳。
我去枕头下翻出个令牌,得意地道:“从父皇那里偷来的,快,你去替我准备一身男装。”
那令牌让我们畅通无阻地出了宫门,待我们赶到江边,正瞧见慕容屿临江而立。萧瑟的风扬起他的袍角,千里江水恰如白练,而他立在那里,神色肃然,仿佛同这天地都无半分瓜葛。
我的心底涌起些微痛意,我的好少年,本该策马踏花,纵情放歌,却只能在这江边,为亡母祭上一杯薄酒,这片刻光阴我不该打扰,他也不会希望有我在。
我放下车帘,坐回车里,阿窈关切地望着我,我勉强一笑,揉了揉眼说:“把季瑾瑾带来吧,说好给他的惊喜,身为公主,怎么好言而无信。”
那天我在车里看了很久,江边风很大,慕容屿脱了大氅给季瑾瑾披上。他的话依旧不多,可望着季瑾瑾的眼神温柔极了。
“公主,您何苦呢?”阿窈看我不高兴就开口劝我。
我只好敷衍道:“反正,他也不喜欢我,都这么难过了,总该有个喜欢的人在身边。”
我毕竟有身为公主的骄傲,哪怕知道这种时候去他身边安慰他,会得到他的好感,可这算是乘人之危,我实在做不出来。
回宫以后我就病了,太医说是受了风寒,我父皇很生气,没收了令牌,还要责罚慕容屿,我拼命直起身子抓着他手臂撒娇说:“父皇,您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你还敢生气!”我父皇怒道,“为个侍卫偷偷出宫就算了,还不爱惜自己身子生了病,你真是越大越没出息。”
我虚心受教,他却又叹了口气,无奈地道:“玩儿玩儿就算了,阿槐,你的心可动不得。”
令狐家的人都长情,我父皇十一岁时遇到我母妃,便决定非卿不娶,而我十三岁,却已知何谓牵肠挂肚。
我父皇走后不久,慕容屿便走了进来。他清瘦了不少,可眼底的阴霾却也略略散开,大概是季瑾瑾的功劳,才能让他一展欢颜。
这么想我更难过了,将头埋在被子里,他走过来,像是想碰一碰我,到底还是跪下,只是说:“多谢公主……”
谢我什么呢,谢我没让父皇责罚他,还是谢我将季瑾瑾送到了他身边?
我忽然就委屈起来,呜呜咽咽地哭了,他吓了一跳,跪在那里左右为难。
“过来。”过了良久,还是我先开了口。他顺从地走来,我抓住他的手,冷冷地说,“哄我睡觉。”
他的指尖有练武磨出来的茧子,指骨分明,硬且笔直,我把手指塞入他的指缝,一根根绞死,他眉峰皱了一下,到底没甩开我的手。
“属下不会哄人睡觉……”
“唱歌你总会吧。”
我看着他为难的样子,又有些心软了,刚要放过他,却听得他低唱起来。那是我没听过的调子,他哼唱时眉眼舒展开,眼底漾着温柔的光,像是红尘寂然,万籁俱静。
良久,我问他:“这是什么调子?”
“我娘唱给我听的,”他回答,“她是辽人,唱的是辽国的民歌。”
许久之后我方才知道,这歌是辽人唱给心爱的姑娘的,问心爱的姑娘愿不愿意跟自己走。
可惜,他想唱给的人,并非是我,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三
大概是好人有好报,这之后,慕容屿总算肯同我像个朋友似的聊聊天。
阿窈说这是一大进步,我听了很高兴,却并不放在心上。
季瑾瑾在宫外没有地方去,慕容屿同我闲聊时提到,我说:“不如让她来我身边,替我管着暖房。”
我喜欢花,我父皇便替我建了玻璃花坞养花。这是个轻省的活儿,很多人抢着要去。我笑眯眯地看着慕容屿,他犹豫了一下说:“只怕瑾瑾粗笨……”
“怎么会。”我笑得越发开心,“你的人,我自然放心。”
其实我只是想看看季瑾瑾没有了美貌,到底还有哪里好。
然后我也差点儿被她折服了,她实在是个很好的姑娘,待人温柔真诚,做的糕点更是一流,连阿窈都同我说:“公主,季姑娘人确实挺好。”
她好不好我还不知道吗!我生气地捶了一下桌子,指使她说:“让她做盘月牙糕来,别说是我要吃。”
吃到热腾腾的月牙糕时,阿窈还附赠我一条消息:“季姑娘说,月牙糕是慕容侍卫最喜欢的点心。”
我心不在焉地吃了一口,忽然说:“我要学做月牙糕。”
阿窈又被我吓到了,半天不敢说话,我自己跑去找季瑾瑾,看到她正在浇花。阳光透过玻璃映在她面上,五彩的光斑修饰得她破相的脸上也有了温柔的影子,看到我,她恭敬地行了一个礼,问我说:“公主,您要来赏花吗?”
那一刻,我竟生出了自卑,不战而败的痛楚涌上心头,我迟疑地地望着她,良久还是说:“你能教我做月牙糕吗?”
她笑着答应了,仔仔细细地同我说配料步骤,她的声音太好听了,轻柔得像一阵风,春光乍破,她正是人生中最好的时刻,而我身量未成,哪怕有公主的身份,却也实在不像能被人爱上的样子。
我学得很用心,十只手指头都被火燎到过。第一次做成功时,我兴高采烈地拿去给我父皇吃,他含笑品了,满面欣慰地夸我:“长大了,懂得孝敬父皇了。”
我有些心虚,他却赏了我一大堆东西,还答应带我去秋狩。往年他总借口我年岁小,将我一个人丢在京里。这是我第一次去,兴致勃勃地点了跟随的侍从,最后犹豫一下,我把季瑾瑾也带上了。
阿窈问我:“公主,您何必带着她呢?”
我手指在她名字上顿了顿:“免得慕容屿找借口不去,我把他们俩都带在身边,他们就没时间卿卿我我了。”
阿窈夸我深谋远虑,我却没想到,这个决定让我后悔了很久很久。
四
秋狩时我一直把季瑾瑾带在我身边。
慕容屿有时眼神会扫过去,很谨慎地看一眼,便又立刻转开,他以为自己做得很隐蔽,却被时时刻刻都在注意他的我尽收眼底。我偷看他,他却不顾一切地望向她,想想这也太让人伤感了。
他们两个没什么独处的时间,因为都被我隔开了,我像是王母娘娘,他们俩就是可怜兮兮的牛郎织女。只有一次,我去参加宴席,回来时他俩都不见了。
阿窈为难地看着我,我没说话,骑上马就往外跑去。
我知道他们俩在哪儿。
果然,饮月湖边,我看到他们俩正坐在一株倒下的树上,漫天星子映在湖面上,山水一色,银月如钩,慕容屿望着季瑾瑾,轻轻哼唱着那首辽国民歌。不同于唱给我听时的含糊,他一字一句都唱得清清楚楚,仿佛想要将毕生心事都让季瑾瑾听到。
我后退一步,被绊倒在地,手心蹭破了皮,疼,却比不得心更疼。
这一日离我十六岁生辰还差半月,我还没学会如何爱一个人,便已知晓何谓失去。
他们在一起多久,我便看了多久,而后先他们一步回到帐中。阿窈急得团团转,看到我回来连忙上前,却又不敢问,我笑一笑,把手伸出去说:“不小心蹭到了,疼。”
阿窈替我上好药,我便钻进了被子里,心沉甸甸的,跳动都费力,我听到阿窈劝我说:“公主,不如找个机会……这是狩猎,很容易出意外,一个小宫女,死了也不会引起轩然大波。”
她是真心为我好,哪怕夸过季瑾瑾是个好人,却也愿意为了我将她除去。可我已经够可悲了,万万不能让自己变成这样一个人。
有时候,命运的可笑就在于,你要的,它偏偏不给,你不要的,却被硬塞入手中。
那是秋狩到了尾声时候的事儿了。
我坐在马车里往营地走,窗外的夕阳映出漂亮的剪影,就在我想要把头探出去的一瞬间,我们的马失控了。
远处四个侍卫打扮的人,一人一箭射中我们的马。马儿吃痛,被驱赶着向前跑去,阿窈惊恐地抱住我,一边的季瑾瑾也脸色惨白,只有我努力在颠簸的马车里直起身子,看向外面。
然后我拉紧阿窈的手,绝望地道:“前面是悬崖。”
那些刺客竟将马赶到了悬崖边,他们分明是想让我摔下去尸骨无存。我颤抖着回抱住阿窈,只觉得自己真的会死在这一日。
远处传来马鸣声,我以为是幻觉,阿窈却猛地抬起头说:“公主,救兵来了!”
果然,地平线上踏起滚滚烟尘,一马当先的是慕容屿,他一箭射杀了领头的刺客,又将剩下的三个挑下马去。而后,他踹掉马车的一壁,冲我们焦急地喊:“公主,拉住我的手!”
我向他跳去,紧紧拽住他的手,他一只手拖着我,又冲着季瑾瑾说:“瑾瑾!快呀!”
马车已经行至悬崖前,转瞬就要坠入深渊,我亦冲着阿窈大喊:“阿窈,跳过来!”
几乎是在同时,季瑾瑾同阿窈跳下马车,两人的身子都已探出悬崖,而慕容屿一只手控马,一只手扯着我,能拉住她们二人其中一个的,只有我。
我绝望地望了慕容屿一眼,将手伸向了阿窈。
视线里,季瑾瑾青色的裙角飘了起来,像是一抹云,我听到慕容屿绝望地大叫,自己只能用尽全力紧紧拽住阿窈。
在生死面前,我就是这样自私,选择了姐姐一样的阿窈,而非慕容屿的心上人。
那四个刺客,除了被慕容屿一箭射死的,剩下的三个在落地一瞬间便服毒自杀了。
这江山并不太平,我父皇是个好人,却不是个好皇帝,各地烽火已经燃起,却还在京里做着千秋万代的美梦。
回京之后,我父皇大发雷霆,惩治了一批人,可这换不回季瑾瑾的命。
她落下悬崖后,慕容屿用了很长的时间终于下到了崖底,听说他什么都没找到,那下面是条湍急的暗河,早就将季瑾瑾的尸体冲到了不知何处。
我去见过慕容屿,他一个人待在季瑾瑾的房间,不吃不喝。窗外就是玻璃花坞,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的,他站在窗前,握着支珠钗,眼底一片死寂。
我站在门前不敢进去,风轻轻地吹过来,像是一声呜咽,他忽然笑了,很轻很轻地说:“瑾瑾,我还以为你回来了。”
他眼底一颗眼泪滚了下来,顺着他清癯的面容,落到他上翘的唇角,最终不见了踪影。我从身后抱住他,他僵了一下,唤了我一声:“公主。”
“对不起……”我呜咽道,“可我没办法放着阿窈不管,我真的不是故意不救季瑾瑾……”
“别说了。”他打断我,掰开我的手将我推到一边,“您没做错什么,不需要同我道歉。”
我知道我没做错什么,我同阿窈感情更深厚,自然要救她。可爱就是这样容易让人失去自我的东西,哪怕贵为公主,也不能免俗。
屋内静了下来,只剩下玻璃花坞那斑驳的影子,他不再说话,只是一下一下轻抚着季瑾瑾做到一半的荷包,良久,他沙哑着嗓子说:“公主,属下有个请求。”
我生辰宴还未结束时,慕容屿已经出了京师。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一边的裴姝忧心忡忡,劝我说:“您少喝点儿……”
我一把挥开他的手,豪迈地道:“今天我高兴,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裴姝劝不住我,把视线投向上首的我父皇,我听到我父皇叹了口气,说:“由她去吧。”
其实我不难过,真的,比起慕容屿活活饿死在季瑾瑾的房间里,我宁愿他自请前往军中,去剿灭叛军,至少这样他会为了替季瑾瑾报仇而好好活着。
可我就是不甘心。
我是大齐的公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我爱了他这么多年,久到连自己都忘了第一次心动是在什么时候,可他从始至终,都没让我在他心中有一席之地。
这情是刮骨钢刀,刀刀痛彻心扉,我喝到最后放声大哭,我父皇将我抱在怀中,一声声安慰我说:“哭出来就好了,阿槐,爹爹在,别怕。”
令狐家的人都长情,这一刻我却忽然希望自己能薄情一点儿,至少不要爱上不爱自己的人,徒增悲伤。
五
他不在的日子过得很快。
我过了十六岁生辰,在大齐算是已经成年,我父皇他年纪渐增,处理烂成一团的朝政已是力不从心,渐渐地,他开始教我如何处理朝政,奏折也给我批阅。
一次,我在一本奏折上看到了慕容屿的名字,说的是他立了功,升了一级。他的名字夹在一大堆的人名里,不仔细看便漏过去了。大殿里燃着龙涎香,我忽然觉得眼发酸,珍而重之地抚上去,仿佛想要借着抚摸那奏折,触到他的温度。
可他离我那样远,终究是不可及了。
那年五月,津门失守,越明年,叛军已过了潼关,一路高歌猛进,已是逼近京城了。
我父皇在一个下雪的夜里驾崩,临终前,他握着我的手,艰难地说:“阿槐……别委屈了自己。令狐家的人,长情,却也该学会绝情……”
我说“好”,他仍不放心,还要继续说:“爹爹不在了……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慕容屿实非良配……你要当心……”
他的手握得越来越松,长长地舒了口气,最后望我一眼,便挥离开了这世间。
窗外的雪如飞絮,映得一片澄澈清明,我坐在床前,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阿窈早已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我冲她茫然一笑,问她说:“你哭什么,快别哭了。”
她哭得越发悲楚,我抹了一把脸,这才察觉到,原来自己也哭了。
这浩荡尘世,最爱我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而我连他的江山都保不住。
京城沦陷那夜我上了城头,脚下是猎猎的战旗,火树银花,流矢纷飞,裴姝也陪在我身边,他已长成个好儿郎,早先的圆润已被高挑的身形取代,哪怕面容依旧平常,却也是个可靠的男人。
“陛下,”他沙哑着嗓子同我说,“大局已定,您该早做打算。”
我摇摇头,望着满城的战火苦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这一国之君若要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我就知道我劝不动您。”他亦苦笑,笑容晦暗,“若是他劝您呢?”
我心下一动,回过头时,正看到慕容屿踏上最后一阶石梯走了过来。他穿了一身玄甲,乌发如云,眉目依旧俊朗,却已染上了刀光血色,有了凛冽的味道。
他行至我面前单膝跪地,垂眸道:“陛下,恕属下来迟一步。”
我脑子一片纷乱,竟有些茫然无措,他却猛地起身,将我拉入怀中,身后,一支流矢擦过他的手臂落在地上,他望着我,冷声道:“这里太危险了,陛下,迁都吧,唯有您在,大齐方才不亡。”
他们大概都看出来了,我是想以身殉国的。
我爹前些年没教我什么东西,临到要用,只匆匆塞了点儿家国天下进来。我的格局很小,小到不知道除了一死,有何颜面面对这家国天下。
可他回来了,站在我身边,同我说会保护我。
执念太深,已成心魔,而他,就是我的求不得。
我们逃出京后,随着慕容屿一道去了军中。
他在军中很有人望,而我是一国之君,到底算是正统,陆陆续续也有人来投奔,这支军队竟壮大了起来。
慕容屿很会打仗,我记得当初他刚来我身边时主要负责替我研磨,我有个大书房,里面书籍浩如烟海,我瞧他长了张聪明脸孔,就许诺说:“你想看什么都成。”
其实我没指望他能看什么书,听说他从小就跟在裴姝身边,没什么机会读书,识得几个字也不过是为了不做睁眼瞎。可一次我半夜睡不着,溜来书房时就看到他站在那里,映着窗外的月色读一本兵书。
我问他:“你怎么喜欢读这种东西?”
他瞧见我,先是惊了一下,旋即倒是笑了:“回公主,属下是个粗人,那些诗词歌赋实在看不明白,这些倒能看个大概出来。”
那是他第一次冲我笑,心无芥蒂,眉眼都舒展开,我被惊艳了一下,含糊地嗯了一声便跑开了。
时光如飞絮,落地无声,转眼已是这样久。
那些诗词歌赋在这乱世里没了用处,慕容屿是锥子,终于破囊而出。我们先是收复了西南的一片地方安营扎寨,他已隐隐成为军中的顶梁柱,将队伍带得如臂指使,有一天阿窈脸色不好地过来同我说:“陛下,我听到军中有了传言,说要您下嫁慕容将军。”
自从我父皇说慕容屿非良配,阿窈便总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我只一笑,叹了口气说:“放心吧,他不会娶我的。”
因为他不会原谅我。
这句话我没说,咽进了肚子里。可转天裴姝也来了,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转入正题:“陛下……您还喜欢慕容将军吗?”
我挑挑眉,问他:“你是来当说客的?”
他大概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儿,硬着头皮继续说:“是,那些老臣都说,您若嫁了慕容将军,一来可以稳定军心,二来,也免得他自立门户。”
我们从京中出来时,一些老臣也跟了来,他们都是真正忠心的人,我拿指尖在桌上敲了敲,听得裴姝还在说:“可我觉得,您若想嫁便嫁,不想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会考虑的。”良久,我低声说,“这样的事儿,我会考虑的。”
八月十五是中秋,月满人团圆,军中难得换休,慕容屿也回来,同我一起设宴款待心腹大臣。
宴席散去后,我拐回房提了个食盒,我没让阿窈跟来,自己转了个弯,到了慕容屿的小院。月亮很大很圆,映得满地仿佛落了轻霜,我进去时,他正站在一树花枝之下,不知是什么花,开了细小的蓓蕾,不艳,却香气满鼻。
他穿了一身白衣,月色里英姿挺拔,我瞧见他闭着眼,似乎在嗅那花香。
“阿屿。”我唤了他一声。他身子震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看到是我,眼底的光却黯了下去:“陛下,您怎么来了?”
我装作自己没打搅他追思,笑盈盈地扬了扬手中的食盒:“知道今天是你生辰,来给你送个惊喜。”
他随着我走到桌前坐下,没什么兴致地瞧着我掀开盖子,露出下面热气腾腾的月牙糕。我知道他喜欢吃这个,辽人会给过生日的孩子做这糕点,象征孩子平平安安又大了一岁。当年我从季瑾瑾手里学来这手艺,本要讨好他,竟然一直没有机会。
“这是……”
“月牙糕。”我笑笑,夹了一块递过去,“同季瑾瑾学的,尝尝正宗不。”
我毫不避讳地提到季瑾瑾,他有些吃惊,还是依言吃了下去,我瞧见他细细地品了一口,忽然垂下眸去,饮了一大口酒。
我移开视线,轻声细语同他说:“我知道,我取代不了季瑾瑾,我也不想取代他。阿屿,娶我吧,为了安抚人心,你必须这样做。”
“你做的同她很像。”良久之后,他沉声说道,那狭长眸子望着我,似是忽然被月色迷了眼,“陛下,这么多年了,您到底喜欢我什么?”
他到底还是问了,这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我亦饮了杯酒,冷酒入喉,将那无言的悲哀也咽了下去:“大概我爱你不肯爱我的样子吧。”
其实不是这样的,人生有那么多抉择,这些抉择引导着我,爱上他,再不肯回头。
大概觉得我的回答很可笑,他摇摇头,认真地说:“虽不能给你男女之爱,可陛下,我会对您好,总有一天,会让天下人重新跪伏在您面前。”
我举起酒杯,笑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杯盏轻碰,我仰起头,将那酒饮下,亦藏起落下的泪,让它们悄悄没入衣间,不见踪影。
六
齐历二百一十三年,慕容屿牵着我的手,同我一道重新踏入京师。
天下初定,令狐氏又回到了曾盘踞二百一十三年的宫中,可我的心境已然大变。我将政事都丢给慕容屿,偶尔露面,仿佛也只是证明自己还没死。朝堂上有了议论,说我被慕容屿架空了,我只一哂,置若罔闻。
裴姝来看过我,穿着二品的武官服,我赞美说:“当真人靠衣装。”
他脸红了:“陛下莫要调笑了。”
他年少时脸皮还厚一点儿,不知怎么回事儿现在竟长成个害羞的样子。我问他:“你来做什么,炫耀新衣服吗?”
“我只是,来瞧瞧你好不好。”他轻声说。
我笑着点点头:“我知道。”
我都知道的,对我好的,对我不好的,我都知道。
清明时节,我第一次咳出了血,落在帕子上,触目惊心,阿窈在一边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安慰她:“别大惊小怪,岔了气罢了。”
她扶我的手都在颤抖,只是颤声说:“公主……您怎么受了这样的苦……”
我倒不觉得自己吃了苦,靠在她怀中低声说:“我想父皇了。”
我身体一天天弱下去,御医诊了,说是郁结于心,不得舒缓。
换句话说,我这病是自己气出来的。
慕容屿一直陪在我身边,闻言眉峰紧皱,握住我的手说:“你的手脚发凉,这都是血亏的征兆,陛下……是我对不住你。”
“不怪你。”我嫣然一笑,执起他的手在上面落下一吻,“我心甘情愿的。”
大概滴水总能穿石,他到底有些动容,匆匆避开我的眼神,我又笑,低声问他:“过几日我生辰,宴后,你能来陪我吗?”
他犹豫一下,我满脸期待地望着他,他终是点点头,叹了口气:“睡吧,我在这儿陪着你。”
我握着他的手贴在面上,时至今日,竟连泪都没有了,只是倦怠极了。
我同慕容屿最后一次饮酒,特意将地点选在了夜泉台。
他在宴会上已经喝了许多酒,脚步还是稳的,眸底却有了点儿温软。我含笑替他满了一杯,他刚要喝,却被我止住了。
“先别喝。”我笑道,“咱们聊几句再说。”
他依言放下杯子,问我说:“怎么了,选在这么个地方。”
“这是我们初见的地方,不记得了吗?”
我打量他,看他有些尴尬,到底还是叹了口气。有些事儿,只我记得实在没用,他体会不到我的心乱如麻,我也感受不到他的悲痛伤怀。
良久,我收起笑,问他说:“那次秋狩行刺,是你安排的吧?”
他猛然看向我,眼底的温软退去,被厚厚的戒备填满。我苦笑,摇摇头说:“别这么紧张,我只是想知道个真相。”
“是……”他到底还是回答了,直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你是皇帝最爱的女儿,若你死了,他会大受挫折,很有可能一病不起。”
“可你没想到,最后死的却是季瑾瑾吧。”我说,“千算万算,到底还是出了疏漏,阿屿,你要我说你什么好。”
这话戳中了他的伤心事儿,他不语,我接着说:“其实我不怪你,你娘是辽人,你从小被欺负,是那群叛军救了你,你心下感激,自然同他们是一伙儿的,我都理解的。”
“可阿屿,你不该毒死了我爹,又想来毒死我呀!我已经不理朝政了,留我一命,真的那么难吗?”
灯火荧荧,星光闪闪,夜泉台实在是个观景的好地方,他望着我,半晌,到底还是笑了:“原来你都知道,既然知道,又为何装了这么久?”
“因为我爱你。”
这没什么好羞耻的,人若是有爱,便有了软肋,愿意自欺欺人。桌上那两杯酒澄澈清亮,我执起一杯冲他笑了:“来干一杯吧,敬那些回不去的岁月。”
他冷眼瞧着我将酒一饮而尽,自己也要去喝,却被我一把夺了过去,这一杯我喝得太急,呛咳起来,他就静静地瞧着我,片刻却变了神色。我放开捂着嘴的手,血便从指缝中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我还是舍不得……那杯是毒酒,我本想让你死的,可阿屿,我还是舍不得。”我泪水盈于眼眶,缓缓倒地,他冲上来抱住我,眼底情绪复杂到我看不懂:“为什么?”
“你还记得你唱给我的那首小调吗?”我轻轻问,“我知道那不是唱给我的,却还想问一句,这么多年,你究竟有没有哪一刻,曾对我动过心?”
岁月隔山踏海,而山海,到底不可推移。
他点了点头,用很低的声音说:“有。”
那我便没有什么遗憾了,这一个有字,填补我人生的空寂,我那些情深,到底不曾空掷。
如此,已经足够了。
终
“陛下,您该休息了。”
长夜灯如昼,阿窈轻轻走过去,低声道。
我伸个懒腰,对她说:“阿窈,你怎么跟个老妈子一样。”
“您还说,若不是您为了骗过慕容屿,非要把慢性毒药喝下去,也不至于拖坏了身子,将养了这么久,脸上还一点儿肉都没有。”
我被她说怕了,举手投降,却又怅然起来:“他也算是功败垂成了,若不是我听那些老臣说,我爹的病也是这样突然虚弱下去,大概真以为自己是被慕容屿气病的。”
有时候,怀疑只要一句话,就像个引子,牵出所有曾经不敢细想的真相。
之后,我秘密地联系那些忠臣,只待时机成熟,便除去慕容屿。
慕容屿以为我在最后的那杯酒里下了毒,他错了,那毒下在寿宴的酒里,我说了那么多话,也只是在等着他毒发身亡。
“您最后也太冒险了,何必亲自同他对峙呢?”阿窈嗔怪道。
我却笑了:“大概只是不甘心,想要亲口问一句吧。”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移,他曾是我的心心念念,到最后,也不过敬他一杯薄酒。
从此,便两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