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者

胡炎

似乎，做了多年的夜行者。

万籁俱寂的深夜，天空静得肃穆、深邃，宛然通向了宇宙的幽深。月光、星光，放大了生命的亮度，于耐人寻味的沉默中点亮灵魂的迷宫。路在脚下延伸，在阒寂无垠的夜色中长成梦幻的青藤。夜泅河流的渔人搅碎了波纹的美梦，流水穿过网孔匆匆赶路，似乎稍一停流便坠入造化的陷阱。啤酒蹑手蹑脚溜出楼顶花园，沉醉于自由的逃亡。树以“恒”的姿态沉默，长椅上的温度切入土地下的根须，丰盈着皱褶里的流年。来历不明的花香诱惑着驿动的鼻息，疯长的草蔓借着夜色的掩护，使未知的花朵潜伏于妖冶的想象。漂泊的果子滑下岁月的红唇，在不安的弦歌和依恋的目光中独舞。远处，谁举着一盏风灯，搜寻命运的谜底和冥冥的天意？

夜晚，是寻梦者的探险，是灵魂的穿越，是剥去生命浮光后心灵的皈依和命运的诘问。常常，一个人翻过那段几乎荒废的铁轨，走进河的寂寞。此处远离闹市，似乎与附近的村落也保持着恒定的距离。岸上的树影加重了黑暗的色彩，远处冥晦的夜色勾勒着尚未竣工的高楼黑魆魆的轮廓，枯瘦的塔吊在建筑物的缝隙里兀立，心事重重，魂不守舍。没有月亮的夜，星星也困得快要合上眼了。坐在水边，我只是夜晚的一个影子，心不在焉地点上一支烟，明灭的光点把黑暗烧出一个小洞，迅即又被更加汹涌的黑暗缝上。在我右手300米处，还有一段铁轨，那是一条铁路主干线，我曾坐着火车从这里驶向远方，又从远方回到这里。此时，很静，夜行列车似乎抛锚于某个生命的驿站。回望，一束光忽然洞穿了旧铁轨上的岁月，是谁在这空寂的子夜，持一只手电，趟着砧木上疯长的杂草，在记忆的深处寻觅湮灭的笛声？夜足够广阔，容纳了灵魂的来与去，也漠视了“从哪儿来”与“往哪儿去”的终极追问。躺下，躺在两段喧闹和荒寂的铁轨之间，等待着未知的“可能”和“也许”，在无月的梦中抓紧悠远的笛声，抓紧笛声中弯月如钩的生命幻境……

宁静的夜行，幽思在时空中穿梭，寂寞从容；而酒后的夜，大约是最迷乱也最玄奥的。那扇命运的幽玄之门，让我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痴迷。野草丛生的梦境，迷离了岁月的纬度。天使在碧绿的经线上荡着秋千，狼、野狗、狐狸、没有脱胎的鬼，围坐在阴险的篝火旁伺机而动。生命的间离与时空的交错，迷失的花季与归巢的倦鸟，使宿命的前缘从荒诞的舞蹈中超逸出来。恍惚间，我听到灵魂羞涩的敲门声，如情窦初开的少女，几分害羞、几分哀怨、几分胆怯、几分不安、几分浪漫、几分期许，仿佛在探问冬雪下悄然萌动的春汛。这并不契合我日渐苍老的心境，那本该是风霜附于龟裂的梧桐，无声地阅读年轮里的沧桑；是芦苇摇曳于深秋的寒水，无言地沉淀绿肥红瘦的繁华；是蜘蛛在枯寂的房檐下结网，无语地编织逝水落红的人生……黎明准时到来，谁的手砍断了那些缚锁灵魂的藤蔓？我不知，昨夜的残酒，残酒里的残梦，残梦里的残阳，残阳里的残霞，残霞里的残荷，又缘何迎来了灵魂忐忑而憧憬的手指，让季节在流转的光阴中徐徐打开春天的门扉？

对黑夜的迷恋，必源于心灵的自由和叛逆，越过生命的白昼，潜入隐蔽的真相和灵魂的原乡。喜欢看不见的风，喜欢花影里的秘密；喜欢思想里的牙齿，喜欢身体上结出的仙人掌；喜欢野猫溜过真理的墙角，喜欢猫头鹰在伟大的预言里哭泣；喜欢夜风裹着舌尖的私语，喜欢天空上飞翔的银鱼；喜欢从灵魂里抓起一把沙粒，撒向九霄化作点点繁星；喜欢沿着河道奔跑的孤狼，一声悲嗥撕碎月光的泪滴；喜欢衣袂飘飘的飞天，一曲琵琶弹醉千古风月……风躲在经常闹鬼的老槐树后，在故事的抽枝拔节中解析着神秘的走向，而星光缀满幽邃的夜空，为心灵的飞鸟导航。

其实，人生就是一场昼与夜的轮回。所有盛装的谢幕，一如灿美的夕阳；而夕阳的谢幕，是为了明天的登场。暮云漫卷时，我们何不扪心自问：隐没于黑暗中的灵魂，是为了一次黑暗中的狂奔，还是被狂奔的黑暗埋葬？是悲悯黑暗中沉浮的众生，还是牵手邪恶的鬼魅跳起黑暗的狂舞？是踩着澄明的节拍寻觅无瑕的心荷，还是戴着伪饰的红莲放纵黑暗的欲望？是挥舞着思想的锋刃劈开黑暗，还是被黑暗的牙齿撕碎伪装？浮光隐退的幕后，舞台上的你失去一切华丽的包装，这没有语言的夜晚，将为你注解生命真实的含量。而当晨曦点亮第一抹朝霞，谁把灵魂的晨钟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