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座306

叶无双

1

保安甲连忙跑进保安室按按钮。道闸杆缓缓升起。女人扶了扶墨镜，傲慢地看着前方，一踩油门，驾着小“卡罗拉”不可一世地绝尘而去。

保安甲声音清脆地“啐”了一口。

保安乙看了保安甲一眼，说：“这里的住客全都这样啦，怎么还看不开？”

保安甲没吭声，弯腰掀了掀藏在桌子下面的电饭锅，白烟从电饭锅冒出来，一把酱菜挂在锅旁。

“对了，好像挺久没看到306那个女的了。”保安甲说。酱菜还剩下一包，是306的女主人给他的。

“对哦，好久没见了。”

四下无人，保安甲和保安乙偷偷各燃起了一根烟，不约而同地想起了3座306的女主人。她进进出出会主动刷业主卡，碰上没带卡需要保安手动开门时，都会和蔼地左谢右谢。

她有点儿瘦，高高的个子，笑容温暖，左边脸上还有个酒窝。屁股不大，但翘。在女人当中，她算是比较好的了。

保安甲想。

2

清洁工陈姨一层一层地上门收垃圾，在306的门前，她不满地提起一大袋杂乱不堪的垃圾。“怎么突然不分类了呢？过去，306是最响应垃圾分类号召的呀。厨余垃圾一小袋，生活垃圾一大袋，如果有纸箱和纸皮，会整齐叠好，然后再用细细的塑料绳子捆上。过去清理她家垃圾是最省事的了，如今咋就变得跟别家一样了呢？”陈姨轻声嘟囔。

306的门打开了，一个瘦老头干咳了两声后，丢出一小袋垃圾。他看也没看陈姨一眼，就“砰”地关上了门。

原来不是女主人当家，难怪扔个垃圾都这么不讲究。陈姨捋了捋胶手套，白了306一眼，转过身继续一户一户地收门前的垃圾。

3

张小姐不满地卷起晾在阳台上的被子。张小姐是位年轻漂亮的小姐，高贵，傲气，爱干净，搬来206已经半年了。

楼上306最近不知道搞什么鬼，常常会有烟头从天而降，隔两天会有皱巴巴的小孩衣服，杂乱无章地别在栏杆边，“哗哗”地流水。每隔几天，还有几条男性平角内裤挂出来，内裤松垮垮，薄得都快破了。呀呸，呸呸！有一次，一条内裤直接掉在了张小姐的羊毛毯上！那是一条红色内裤，前面有个黄色福字那种。那个恶心呀，张小姐二话没说，拿起衣架，就把那条恶心的内裤挑到楼下的杂草丛去了。

306真是越来越过分！以前都没出现过这种离谱又缺德的事情。真是的，大家邻里邻居的，就算平时不怎么打招呼，也不能这样子呀。张小姐在电话里和微信里，跟闺蜜和妈妈叨叨。

张小姐每次上下楼梯，都会特意放慢脚步。306那位满脸横肉的男主人，她碰到过几次。头发花白，常年穿灰衬衣的老头，她也偶尔碰到过。但是，一次也没碰上那位头发长长、盘起发髻的太太。

4

天气很快转凉了。小区门口，一个七八岁的背着书包的小男孩缠着爷爷要买吃的。老头子被缠得没办法，只好拉着孩子进了水果店。

啊，这香蕉上过太空吗，个头这么大？什么，苹果要12元一斤？老头子被这物价吓了一大跳。孩子看看这个，又摸摸那个，店员姐姐温柔地跟在他身后帮忙挑。很快，孩子捧着一盒水蜜桃，笑眯眯地看着爷爷。老头子一看价钱，连连摆手说：“不买不买，这个不好吃！”他不知道平日儿媳妇买回来给一家人吃的水果，那些黄澄澄的大水晶梨、鲜嫩的水蜜桃、香甜的小香芒，价格原来如此不菲。拗不过孙子，老头子无奈地掏出了钱包。小家伙见钱眼开，兴奋地嚷嚷：“爷爷，我要吃草莓蛋糕！”老头子也不敢看价钱了，假装板起脸训斥：“都快吃晚饭了还吃蛋糕，下次再买！”“下次啥时候买？”“……你生日吧。”“我什么时候生日？”“快了。”“妈妈会回来给我过生日吗？”“快走！”

小男孩嘟起小嘴，被爷爷拉出了店门。他背后的书包外层的小拉链没拉好，露出了半个钥匙牌。店员姐姐好心提醒，老头子连忙把写着306的钥匙牌塞回书包里，着急忙慌地拉好了拉锁。

5

新一轮排班表出来了，保安甲调去了守侧门。侧门平时不常开，需要开时都是给装修工人进进出出运送装修物料而已，因此工作十分清闲。保安甲十分满意。渐渐地，他也就不再计较小区进出的住户谁和气谁跋扈了。

清洁工陈姨往5座跑得更勤了，因为5座6楼的一个住户最近几乎天天网购，天天往外扔纸壳和报纸。还是没有几户人家会将垃圾分类，都是捆成一袋就扔出门口。但那都不重要啦，工作还是得做，最重要的是能多捡几块纸壳。陈姨啐了一口，继续一户一户地收垃圾。

206的张小姐“双11”抢的晾物架到了。她在宽阔的阳台上，打开了晾物架的四条腿儿，一边哼着歌儿，一边把一堆丝质睡衣拿出来晒。女人购物了，心情会超级好，她才懒得理楼上的今天有没有晾恶心的男人内裤、滴水的孩子衣服。

小区门口的水果店生意依然红火。店家拿美国车厘子作促销，150元一箱，还有不少人抢着买。每次老头子接孩子放学，都特意走马路对面，为的是让孩子不被水果店吸引。写着306的钥匙牌，偶尔从小书包里探出半个头来，偶尔被小男孩揣在手里。每次经过水果店的马路对面，他总是会叨叨着说“想妈妈”，咂巴着嘴说妈妈曾经给他买什么水果和雪糕。爷爷总是拉着他的手走得很快，说要回家给他做好吃的。小男孩无奈地吐槽，说爷爷炒的鸡蛋咸死了、青菜比苦瓜还苦。他想在楼下和其他小朋友玩儿，但总是被爷爷拽回去。

日子平静而冷淡，似乎什么都没变，似乎什么都改变了。

6

又过了半个月。似乎一夜之间，季节就从秋天走到了冬天。夜里凛冽的风呼呼地吹，清晨起床，窗外大雪纷飞，天气突然就冷得要命了。

人手不够，物管处新招了两个保安，保安甲又被调回了正门。“早。”一个长头发的女人提着几袋东西，笑眯眯地跟保安甲打招呼。经过身边时，保安甲主动帮她开了闸杆，她递给他几个橘子和一把酱菜。女人走远后，新来的保安丙问“是谁呀？”“3座306的。”保安甲把酱菜放回保安室里，扔给保安丙两个橘子，自己剥开了一个。

清洁工陈姨发现又有人会罕见地进行垃圾分类了。她抬起头看了看门牌，306。她满意地把纸壳放进了随身带的大麻袋，把厨余垃圾倒进了黑色胶袋，笑眯眯地下了楼。

周末阳光很好，206的张小姐在阳台做瑜伽，抬头看见了楼上的栏杆晾了一床棉被。熟悉的香水味儿布满周围的空气，一双纤纤素手轻轻拍打着被子。蔚蓝的天空飘着悠扬的音乐，小男孩奶声奶气的声音充满着兴奋：“妈妈，给你吃一口！”不知为什么，楼上的一切，突然让张小姐有了温馨的暖意。她扳直身体，一手抓起汗巾一边进屋找手机。她决定今天要跟远方的男朋友认真商量一下结婚的事。

水果店的生意不好也不坏，经常光顾的还是那些熟悉的却叫不出名字的面孔。店员小姐特喜欢那些爽快的顾客，譬如那个买水蜜桃和草莓蛋糕的长发女人，付账时她还主动跟店员小姐搭讪“我家孩子最爱吃这个了”。店员小姐一高兴，随手多送了几颗东北大枣在她的塑料袋子里。她回头，莞尔一笑：“谢谢你！”店员小姐笑了，轻声对旁边的收银姑娘说：“她可真让人喜欢。”

7

日子徐徐，每个人都按自己既定的生活轨迹缓缓向前。保安甲、陈姨、张小姐和店员小姐一如既往地忙碌。306那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每天晚上7点钟，准时在小区里跑步，女主人则牵着小男孩的手，跟在他的后面散步。一家三口一边走，一边说些有的没的，然后笑作一团。

保安甲骑着小电动车在小区里巡逻，206的张小姐一边牵着一只卷毛狗一边刷手机，隐隐约约听见那个小男孩说：“妈妈，爸爸认错了，我也听话了，你是不是就不和爸爸离婚了？”正蹲在拐角处叠纸壳的陈姨，听到小男孩和妈妈的对话，突然就怔住了。她屏住呼吸，祈祷着女人说“不离婚。”女人说：“妈妈保证不和爸爸离婚，我们会一直一直跟你在一起的。”前几天还在跟男朋友闹分手的张小姐，随后给远方的男友发了微信：“我考虑好了，明年3月，结婚吧！”

小男孩的爸爸为什么认错？妈妈为何要离婚？如今为何又回来了？外人无从知晓，但这些，都不重要不是吗？重要的是，男人的衣领恢复了往日的整洁与干净，他瘦了些，也爱笑了；老爷子呢，还是每天清早乐呵呵地去找老伙计耍太极、下象棋；小男孩的校服换得更勤了，每次和爷爷经过水果店，他都会兴高采烈地猜测：今晚妈妈会给他准备什么水果。

所有的整洁与凌乱，规矩与匆忙，快乐与忧愁，悲与欢，似乎都一如当初，还是万千家庭的本来样子。但不知为何，一切的一切，又都突然显现出了格外动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