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所有的冬天

◆◇ 赵亚东

世界上所有的冬天

◆◇ 赵亚东

1

一到冬天，骨头就疼

酸痒胀痛麻，五味俱全

堆在院子里的柴草

被大风吹着，一落雪

它们就老实了。一只麻雀

从屋檐上坠落，它是

那么不小心，差点落在

一只猫的嘴里，这山村

是多么丰饶！邪气能酿酒

干脆用我的骨头吧

但是寒气太重，怨气太深

索性就迎着风，让草堆

哗啦啦响，盖住骨头

盖住它们的叮当声

如果风再大一点，就让

那只麻雀再飞起来

让它扑棱着翅膀

撞向这堆满大雪的天空

2

电话突然响了，零点二十分

说不好是哪一年

也许是被我故意抹去的一天

大雪扑面而来，遮挡了

这呼啸的城市。那些结冰的街道

被雪盖住，这假象

让我以为路依然平坦，

在我转身时，却摔了跤

像一块石头，在水里

需要风来为它翻身，转换位置

我要奔向你，摔裂的踝骨就忘了疼

我依然奔向你，冰冷的病床

盖在你脸上的白色床单。这一次

你将去往何处？兄弟

我浑身沾满了雪，黏糊糊的

雪的凉印证，来迎接你的死亡

3

从小学校出来，向左转弯

是一个斜坡，在坡底，有我的家

窗前落满了雪，一只麻雀

滑倒的瞬间开始回忆漫长的一生

比如谷粒，比如高粱，摇曳的苇子

淘气的孩子捣毁它的窝

那是在乡下，它认为最穷的屋檐

也是天堂。最穷的人

也有理由去祭奠，或仰望

尽管我知道自己不够崇高

有时莫名地哀伤，甚至让脾气暴躁

现在我依然会向一只麻雀低头

它在任何地方，都可以代替神灵

此刻，顺着坡路

它一定刚刚挺起身子，在雪地里

为我布道，用乡下的语言

4

我没醉酒

云彩是绿色的，江河已经凝固

我不想念你，我是起死回生

真的，我没醉

房子浮在水里，大地

只是一张渔网，打鱼人

只是一些浮游的生物

围绕着我，和被烧荒的冬雪

种子还没有种在土里，鸭鹅

还在祈祷。它们是为了谁

池塘已经被牛奶灌溉，村妇

正走在祭奠的路上

真的，我没有醉

酒被雪裹紧了双足，我倒下

世界重新站起来。

5

大概午夜零点，已经很晚了

雪使夜色变得明亮

这个夜晚真的需要有灯盏吗？

一个走夜路的人，真的需要

一遍遍背诵咒语，小声地。

小兽被养在笼子里

沉默着。围坐在炉火旁的少妇

鲜红的嘴唇，回到这场雪中

躲藏，点燃，这些饥饿的人，

忍受着食物。这些干枯的血管

忍受着流动。这些忘记时间的人

忍受着变化。这些消瘦下去的额头

忍受着鼓动，和敲打。

6

冬天刚刚开始，亲爱的

一碗水刚刚开始结冰

清脆，安静，沿着世界的边缘

冷是一匹马，奔跑着

而不仅仅是一种错觉

这一切是隐藏着的，包括疼

包括分娩的乡村。大人们在忙碌

孩子诞生在马槽里，大海

咀嚼着夜草。像一个盗贼

大海也会戛然而止。唯有一种力量

可以改变这一切

亲爱的，原谅命运对我们关怀太少

原谅发丝里的河流，它已经

足够宽阔。原谅蔚蓝

只能从马匹的眼睛里流淌出来

把苍穹交还掌心，把冷还给冷

亲爱的，唯有你可以改变这一切

你要爱，让这冬天

平和而舒缓，慢慢地讲述，

哪怕是疼痛

让大海吐出土地和生育的良心

但不失苍茫和自然。

7

我在向一个背影倾诉

该死的嘴唇在翕动，我感觉到

耻辱？像树被扒光皮肤

漏出白，枯涩的，没有汁液

现在它老了，难分性别

那个背影，凛冽，幽静，玛瑙一样光滑

雪在她的耳朵里，生出更多的雪

她的眼睛流淌出结冰的河流

她仿佛听见了我的骨头，相互撕咬

碰撞。残存的雪

在我的身体里游荡，那么孤寂

就像一棵将死的树

在风里咔咔作响，

好像要寻找回家的路途。

8

钥匙，锈死在早晨的锁孔里

而现在是午夜，下雪的夜晚

所有回家的路都是隐藏的

月亮挂在木门的紫铜把手上

那么薄，类似一小片药

我不想大声说话，

仿佛我和我是两个久别的人

爱着同样的月色，和清冷

我再也没有力气推开这扇门

月亮轻轻一震，天空就碎了

而那些雪更加坚固

它抵挡着我，如此顽固

是我需要忏悔，还是雪

把双手埋在雪里

然后是肩膀，胸膛，污浊的眼睛

让雪来消毒，剔除杂草

然后还给月光，还给夜晚的清澈

此时，我已经

没有任何恐惧。雪低吟着

更多的雪涌来

那么滚烫，吞没眼前的一切。

9

我归来时已经很晚

母亲睡在火炕上的鼾声很轻

刚搓下来的玉米粒闪着金黄的光泽

院子里的雪

刚好盖住了小兽们的蹄印

它们比我还热爱这里

土烟筒，羊草垛，用斧子

劈开的木头整齐地立着

不久就要被塞进炉子里

我的父亲，会用粗糙的手

把它们抱起来，一截截

捂热，点燃，劈啪地作响

可是火在哪里？父亲

也不见了踪影。在初冬

他去了哪？唯独留下我

和身后这场雪的，缄默。

10

路上的行人渐渐少了

这些年，我终于可以不再依赖任何人

从索伦小镇到县里

我更善于步行，让寒气逼近骨头

一路上，我会遇见无数的村屯

有的人家亮着灯

人影被印在窗子上，和皮影戏差不多

也有的人家关紧了院门

狗拴在大门口，偶尔会叫两声

这让我想起小的时候，每到寒冬

娘纳鞋底，在煤油灯下

让纺锤不停地转，然后把麻线

放在腿上搓啊搓，那时

我以为她永远不会老

可是现在，她连拿一根针的力气都没有了

大夫说，冬天最难熬

如果阎王爷打盹，也许

她还能再过一个年

此刻，我扶着她，拉开落地窗帘

看见雪，不紧不慢地

落满了院子，如同爬满娘剩下的时间

让我在这个落雪的日子里有些悲凉。

11

乡下的孩子们

把牛和马赶到草甸子里

就开始躲藏。手中拿着镰刀

嘴里嚼着山梨蛋子，他们

有各自的据点。把荒草一片片

割倒。让绿色的草浆流出来

这些淘气的家伙，吮吸着

在地上打滚儿。泉水汩汩

从大地涌出，又返回大地

泉水只在天空里缠绕了一下

顺便淋湿了山顶的墓地

奔跑，牛羊在顶撞

马驹亮出舌头，舔干了哭泣的河水

鲤鱼追逐着孩子们的手

这散乱的时间，被黄雀记下来

于是它每天都要啁啾，在枝头

但它早已不认识那些

跑过来的，亮晶晶的

乡下的孩子，和那些

再次长高的，草。

12

一抬头，我看见了

雪山，堆满浅灰色的天空

白色的豹子，白色的骏马，白色的鱼

它们落下来。在我眼睛的上方

越来越模糊，直到

一些往事来临。我有多久

没有养育他们了，或是亲近

雪的额头长满了荒草

自上而下，一场雪足以

证明所有的来去，真实与虚无

但是此刻的疼痛是真实的

马驹在穿越雪原，鱼把眼泪

还给雪，豹子在一棵树上哭泣

当我抬起头，想看见

更辽远的天空，却只有时间的弓

被一只手，满满地拉动。

13

把房子盖在玉米田里

用羊草，黑土，和大量的水

搅拌在一起，变成

坚固的泥草辫子，挂起来

一圈圈地，会手艺的农民也会

耍小聪明，故意让房子漏风

野狐狸在田野里徘徊

它怀疑这所房子的合法性

眼睛亮晶晶的，四蹄合拢着

望向蔚蓝的天空，盘算着

有时会有其他生灵也来探究

尤其是晚上，风吹着叶子

哗啦啦响着，偶尔的

会有流星砸到屋顶，火花飞溅

一匹狼顶着烈火逃跑

惊慌的，一头扎进水塘

我喜欢那一刻，世间最邪恶的

也会感到害怕。而我的父母

每天就在这泥草房子里

生火做饭，白天种下种子

在夜晚收获漫天的星辰

他们永远不会感到恐惧

因为在任何时候都会有光

射出去，透过那些被拧紧的草

田野一片明亮和澄澈

即使在很深的夜里

也是如此，黑色的泥土热乎乎的

好像刚刚被他们的心焐出了温度。

14

夜鸟害怕光，哪怕是

草丛里藏着的碎片

它们绝不在夜晚歌唱

连呼吸都是静止的

它们如此胆怯，没有隐身衣

在松林里，一只鸟

被夜色融化，被松油紧紧地

包裹。一千年

仍然走不出存在的阴影

眼睛在注视，透过琥珀的光

它的孤独，是整个

森林的孤独，是全部生灵的

孤独。它怕光，怕火焰

它也怕冷，怕陌生的手

摩挲，挤压，敲打，它怕被举起

朝向光，它没有隐身衣

它来自往昔，一片陌生的树林

一场无法诊断的疾病

它多么庆幸，可以静静躲在

那么深的时光里，假装

从没有来过，也没有力量远去。

15

雪还在下，落在冰湖上的雪

心最狠。落进莲蓬里的雪

带着复仇的勇气，咬着冰冷的牙

它不需要急于表达仇恨

也不轻言爱情，雪和莲蓬

纠结着，一场恩怨只在冬天上演

那些莲子散布在雪中，恍若

射出去的子弹，谁也不知道

它们曾经打穿过谁的心脏

带着血，摩擦着铁石般的心肠

也顶着露水，假装什么都

没有发生。可是真的没有发生吗

那些莲蓬跪下去。等风起时

咔嚓一声被砍去头颅。

16

我想和你握手，紧紧地

兄弟，我在冰雪里浸泡的手

是干净的，你在苦难里挣扎的手

也是干净的。我想跳进去

你手心的银河，你手背的高山

我想用我指甲上的寒霜

覆盖你，轻轻地

就像江河匍匐着涌向群峰

就像群峰低着头，叩拜万物

就像我，以卑微，斑驳，杂芜

扎进你的心脏，并在心尖的位置

种下苦菊，种下罂粟和龙爪兰

兄弟，我们指间有流水苍苍

也有白云苍狗。向微小的事物

折腰，向低于大地的圣灵叩首

我紧握你的双手，就像放下苍茫的一生。

（选自《诗林》2016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