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剑明/文
史林散叶 (九十)
■俞剑明/文
崔枢不昧珠宝的故事,见于宋朝王谠的《唐语林·德行》,颇值得玩味。
崔枢在进京应试前,曾在汴州客居半年,与一个海外来的商人同住。这期间,商人得了大病,且越来越重。有一天,他对崔枢说:“谢谢你的照顾,不过,我这病是难好了。如果我死了,你能将我的后事料理好吗?”崔枢答应了。商人说:“我有一宝珠,持着它能蹈火赴水,是宝中之宝,想冒昧送给你。”
崔枢接受了。但商人死后,崔枢自忖:“我和他非亲非故,凭什么接受人家的奇珍异宝呢?”于是,待身边无人之时,将珠宝放入商人的灵柩。
一年后,崔枢正在游学,忽有官府御吏来追捕他。原来,那海外商人的妻子来寻夫,并追查宝珠的下落,她一口咬定,必是崔枢拿了宝珠。来到府衙,崔枢说:“只要坟墓没被盗挖,宝珠必在棺木中。”官府派人开棺,果然找到了宝珠。汴州军政长官王彦谟为崔枢的节操所折服,欲请他做幕僚,崔枢没有答应。第二年,他考中了进士,后官至秘书监。
崔枢将助人、不贪恋他人财物视作为人之本分,故不仅躲过了牢狱之灾,还留下了千古美名。
民国十七年出版的《辽阳县志》中,记载有清朝辽阳才子王尔烈的轶事,同样也是“安分才能有福分”的一个明证。
王尔烈曾给嘉庆皇帝当老师,他不但博学多才,而且正直无私,为嘉庆所倚重,派他去安徽铜山铸钱。
王尔烈这一去就是3年。一日,他奉诏回京。嘉庆问:“老爱卿,这几年怎么样?”
王尔烈听出了弦外之音,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从袖中掏出3枚铜钱,交给皇帝。嘉庆仔细一看,这3枚磨得溜光锃亮的铜钱,分别是“当十钱”“五铢钱”“嘉庆国宝”,是铸钱之样钱。王尔烈这才回答:“除了这3枚铜钱外,老臣仍是两袖清风,一无所存。”嘉庆深受感动,封其为“老实王”。
后来,王尔烈告老还乡,一支浩浩荡荡的驴驮子大队从京城出发。看热闹的人议论:“王尔烈满载而归了,什么‘老实王’,骗骗皇上的”……这话传到嘉庆那里,他立马下令截查,并召来王尔烈,当着朝臣们问他:“驮子队所载何物?”王尔烈回答:“不过是皇上的恩赐。”嘉庆说:“你告老还乡,我所赐不过千两白银呀,用得上大队驴驮载吗?”王尔烈于是主动要求检查。经查,驴驮子载的全是破砖烂瓦。众人瞠目结舌。细问之下,王尔烈才说:“臣家里只有3间茅屋,已是破烂不堪,回去无栖身之地。我捡了些修皇宫剩下的废弃砖瓦,驮回去修房子。”
嘉庆又一次被感动了,下令在辽阳为王尔烈盖了一座翰林府。而王尔烈把正厅做了义学馆,自己只住偏房。
“做清官难,须一生写就;当贪吏易,仅一念铸成。”时下的落马贪官,常有“官位害人”的说法。其实,官位本身哪有那么大的魔力,只是在位时没能抵制住诱惑而找了个借口而已。铸钱按说是个“害人”的肥缺,但王尔烈经手了那么多钱财,依然守着自己的本分。不守本分,何来福分?
在行进的道路上,如果有人对自己拉一把,人人都会心存感激;但若是有人伸出腿来“使绊子”,让自己摔个跟头,恐怕个个都会深恶痛绝。拉一把自然有拉一把的好处,但“使绊子”则未必一定是坏事。
明嘉庆十六年(1537年),一场相当于现在高考的乡试在湖北武昌举行,主持考试的是时任湖广巡抚的顾璘,而考生中有一位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张居正。12岁那年,张居正报考生员,并顺利取得秀才名号,时人称为小神童。这次他从荆州到武昌应乡试,一旦考取,便是举人了。在大家眼里,张居正天资聪颖,中举是十拿九稳的事。
张居正虽说在考生中年龄最小,但考卷却答得绝对漂亮。然而正当考官准备将他录取时,却被顾璘阻止了。原来张居正在考前写了首《题竹》诗,其中写道:“绿遍潇湘外,疏林玉露寒。凤毛丛劲节,直上尽头竿。”在展现自信与抱负的同时,也透露出那么一点自负与高傲。
顾璘对朝廷派来监督招生工作的赵御史说:“张居正不是一般的人才,将来一定会对国家做出重大贡献。但13岁就让他中举,将来官场很可能多一个舞文弄墨的文人,国家却丢了个栋梁之才。不如趁他现在年龄小,给他一个挫折,让他多一点磨练。”这事遭到了副主考官、湖广按察俭事陈束的竭力反对,理由是:“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呢?但从现在卷面成绩看,不录取他,岂不是埋没人才?”赵御史犹豫再三,最终同意顾璘的意见,给张居正亮起了红灯。
乡试结果公布,呼声最高的“江陵才子”落榜,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张居正也为此愤愤不平。顾璘毫不隐瞒地找到张居正说:“是我坚持不录取你。”没有更多的解释,但从这短短一句话和那期待的眼神里,年少的张居正读懂了一切。
顾璘没有看走眼,从此张居正没有抱怨,转身投向了更扎实的学习和历练。三年后,16岁的张居正再次参加乡试,并考中了举人。恰巧这年顾璘在安陆(今湖北安陆市)督工。张居正前来谒见,顾璘很是高兴,对他说:“古人都说大器晚成,这是作为中材而言。上次耽误了你三年时间,这是我有意为之,是希望你有大的抱负,要做伊尹,做颜渊,不要做少年成名的秀才。”说完,解下自己犀牛皮的腰带送给他,说:“你将来是要系玉腰带的,我的这条腰带配不上你,只能暂时委屈你了。”作为张居正,也从没记恨顾璘,甚至一辈子感激给自己使绊子、让他落榜的顾璘,对当初顾璘的远见和良苦用心始终念念不忘。走入明朝政治权力中心的张居正在回忆这件事时说:“仆自以童幼,岂敢妄意今日,然心感公之知,恩以死报,中心藏之,未尝敢忘。”
明代冯梦龙嗟叹:“纵然有志也蹉跎,欠明师指点。”张居正当然有超世之才,但如果不是顾璘这位明师在关键的时候给他使了个绊子,让他头脑清醒,很难说他不会像仲永一样“泯然众人矣”。对那些给我们使绊子的人,有些不但不能怨恨,还应该心存感激。
在宋朝,君臣之间,士大夫之间,读书人之间,乃至寻常百姓,幽默时常可见,堪称一大奇观。
宋太宗时,胡旦被称为科举史上最自信的状元。胡旦晚年,因患眼疾,在家闲居,闭门不出。史官为某贵侯作传,因其出身贫贱,曾以杀猪为业,史官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下笔,于是相约向胡旦请教。胡旦得知原委,不禁大笑:“这有何难?就说曾‘操刀以宰,示有宰天下之志’不就行了?”史官们相视而笑,无不叹服。
学者丁谓拿着诗文去拜访王禹偁,得到王禹偁赏识,认为其文采和才子孙何不相上下,并与韩愈、柳宗元相提并论,赋诗一首:“五百年来文不振,直从韩柳到孙丁,如今便可令修史,二子文章似六经。”自此,丁谓便以孙何为对手。同年参加科考,孙何高中状元,丁谓名列第四,忿忿不已。宋太宗知道此事后,不无幽默地对丁谓说:“甲乙丙丁,你既姓丁,该得第四,何须抱怨?”
北宋史学家刘攽,出身诗书世家,累拜中书舍人。晚年得了风疾,须眉脱尽,鼻梁塌陷。某日,苏轼与朋友同去拜访。席间,众人以古诗联相戏。苏轼眼望刘攽,欣然调笑道:“大风起兮眉飞扬,安得猛士兮守鼻梁?”众人闻言大笑,惟有刘攽独自惆怅。
宋真宗年间,正值太平盛世,京城的官员闲着无事都喜欢吃喝玩乐,晏殊却一下班就回家读书充电。晏殊如此另类,传到宋真宗耳中,他很是感动,就把晏殊升为陪太子读书的贴身秘书。这下就有大臣不服气了,凭啥升他不升我?宋真宗耐心跟众大臣摆事实讲道理:“爱卿们,你们满地球旅游时,晏殊在充电;你们通宵狂欢时,晏殊在充电;你们K歌跳舞时,晏殊还是在充电。朕提拔这种爱学习求上进的青年,难道错了吗?”群臣无语。
晏殊却眨着无辜的眼睛卖萌:“不是的,皇上。其实吧,我也爱玩,只是家里太穷,没钱任我作。要是我有钱,早跑出去撒欢儿了。”晏殊绝对有冷幽默细胞,这包袱一抖,原本不服的大臣也有了台阶下,宋真宗则更认为他是个老实可爱的萌人。
晏殊当上宰相后,以提携新人为己任,范仲淹、韩琦、富弼、欧阳修等一大串名臣文士,都出自其门下。当了半辈子的太平宰相,日子过得相当滋润,这很自然地反映到了他的词作里。词人李庆孙填了阕《富贵曲》,里面充斥着“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名”之类金银珍宝富丽堂皇的描述。晏殊看后极为鄙视,连连吐槽:“就这样的暴发户还炫富?净扯些金呀银呀富呀贵呀,透着一股寒酸气,没有底蕴。”
在词作中,晏殊也“炫富”,但他追求的是意境与气象,比如说“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翻译成白话文就是:“站在露台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杨花丛舞,乳燕翻飞。”“小院,梨花;月光,倾城;柳絮,池塘;清风,拂面。”扑面而来的都是小清新文艺范儿。其实,晏殊不是在“炫富”,而是在领略真富贵的情趣,他笔下的那些良辰美景,穷苦百姓自然无缘享受,而那些富而不贵之人则是无福消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