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燕
在2016年北京图书订货会上,一本叫《古拙——梁思成笔下的古建之关》的书引来了很多媒体和读者的关注。这本奇特的书背后,又有着怎样的故事呢?
殷商的、东晋的、唐朝的,一直到明清时代的建筑手绘图稿,在中国青年出版社编辑王飞宁编辑出版的《古拙——梁思成笔下的古建之关》中,闪烁着古意的光芒。
它们一次又一次,试图述说在那远去的岁月,飘摇的时代,一个叫梁思成的建筑家身体力行,保护中国古建的故事。终于在2015年12月的一天,借助现代印刷的威力,重见了天日。
王飞宁等待这一天很久了,她仔细地捧起了《古拙——梁思成笔下的古建之关》,手指摩挲过封皮,好让那大红色能一寸寸地沁入内心。温润心田。做这件事,她神情专注,不苟言笑。白皙的手指翻过一页一页泛黄的书籍内页,指尖碰触到华夏建筑精品,或寺庙、或高塔、或宫殿、或佛龛……
一本书承载了五千年的中国建筑文化,的确沉甸甸的。
遇见
王飞宁从没想到,做梁思成的书,一晃就快10年过去了。虽然期间她也出过别的名家的书,但关于梁思成的书俨然成为她这些年编辑的主线。
2007年,一个记者朋友给了她一个通讯录,上面有一些作者的联络方式,以备日后她找选题和记者所用。梁思成遗孀林洙女士的联系方式,就在其中。王飞宁冒昧地给林洙打了电话,告诉对方想做梁思成的书。随后去拜访了林女士,同年《大拙至美》出版。
这是王飞宁做的第一本有关梁思成建筑思想的书籍。《大拙至美》的文章、书信和讲稿,是可轻松读来的。决定做梁思成的书,王飞宁经过深思熟虑,要对得起读者,对得起这份责任。出于身为编辑的严谨,她事先看了不少梁思成的著作。在拜访林洙女士时,她胸有成竹。她与林女士商量,梁先生的文字其实非常生动活泼,但是梁先生的书却做得非常严肃。至少作为一个不太了解古建的年轻人,在书店看到《中国建筑史》这样的书,内心是会抗拒的。
她希望换个角度解读梁思成的思想,这点打动了林洙。后者并没有因为她不懂建筑而拒绝她,反而答应让她放手去做,并在史料的应用上,给予她莫大的支持。
林洙为什么会答应呢?王飞宁回忆说,大概是她发现,原来像我这样的年轻人也爱建筑,同时也能让更多对建筑一窍不通的人喜欢上建筑。
王飞宁的一脸稚嫩和一腔热血换来了林洙的倾囊相授。林洙不会使用电脑,就把文稿整理好,给王飞宁纸质的稿件,甚至是拼贴板。她担心王飞宁不懂,一页一页地讲述给她听,有时候还引申开去,讲许多古建筑背后的故事。
至此,从2007年~2016年,王飞宁一口气出版了《大拙至美》、《佛像的历史》、《梁启超家书》、《梁思成、林徽因与我》、《梁》以及最新出版的《古拙——梁思成笔下的古建之美》。
王飞宁也渐渐走近了一个真实的梁思成,也为坊间各种针对林洙的流言蜚语打抱不平。
“她是如此淡泊名利,仅仅是想为梁先生做一点事儿。你看为什么梁思成的作品出版这么多,这是因为林洙原先在清华大学建筑系资料馆担任过整理资料的工作。如果没有她,梁先生的资料未必会保护得那么好,现在也未必有那么多梁思成的书出版。”王飞宁说起来,依旧有些不平。
时间长了,王飞宁和林洙的关系超越了编辑和作者的关系。当初做《大拙至美》时,因为对建筑的懵懂,王飞宁总去林洙家求教,往往夜幕低垂才离开。每一次离去,走出很远,一回头,林洙总站在门口那看着她。
梁思成有一句话“临走真是不放心,生怕一别即永诀”,这是他对古建的心绪,后来王飞宁把这句话放在《大拙至美》的封底,因为她在做这本书时,常常想起夜色中林洙目送她的身影。
告白
让更多的年轻人懂得古建,感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美,是王飞宁做梁思成书的初衷。
林洙曾说,曾经她对梁思成的学术工作了解得并不是那么深入。真正了解他,是在梁先生去世后,一篇一篇整理他书稿的时候。而王飞宁作为编辑,在出版梁思成书籍时,对此也有着感同身受的情绪。
但凡看过梁思成手稿的人,莫不会深深地震惊。手绘建筑画得如此精准,犹如电脑制图一样,可是它又比电脑建筑图拥有更多的艺术感、建筑意。它的的确确是一位餐风露宿、跋山涉水的建筑大师一笔一画书写的。于是,情绪随之切换成惊叹、折服、敬仰乃至感恩。手稿中线条的精美、细腻,准确地捕捉和勾勒出中国古代建筑的美和哲思,书写工整的标准制图字体和英文字体做为辅助。当初写上英文,梁先生是希望把这些国粹介绍到国外去,让外国人看看中国的艺术瑰宝。
王飞宁说,当我反反复复揣摩这些手稿时,才深切感受到梁思成对建筑、对国家的爱,是非常真挚和浓烈的,是我们这个时代无法想像的。包括林徽因,他们都是最简单、最好的知识分子。
梁思成是一位把毕生知识和才华都奉献给中国建筑教育事业的老师。这与王飞宁将梁思成的书编辑出版,让更多的年轻一代懂得古建的美、懂得梁思成,实在也是没有差别的。
原来,当年梁思成对古建所摄所绘的每一张相片和手稿,每一次回首,不是告别,而是告白。
王飞宁办公桌前贴着一张梁思成年轻时的照片,是当初做书时的一张大样纸,她把这作为一种提醒: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不忘记当初的那份热情。她说,虽然我还是不懂建筑,但真的不妨碍我领会那种美,我想把这种美通过编辑的种种技巧和努力让更多人也感受到,而且我看到这种效果了,所以这是我一直在这条路上最大的动力。
重温
我国台湾作家龙应台曾在上世纪80年代访问北京后颇为惆怅:“新建筑给我的整体印象是毫无个性、特色和美感,把古城温馨、传统的氛围破坏了,使老北京荡然无存。这些古迹属于整个中华民族,也属于我。我有一种被剥夺的感觉。好像趁我不在的时候,有人把它毁掉了。”
梁思成一生致力于古建筑保护工作,然而梦碎京城。日本奈良是幸运的,那里因为存有最为完整的唐代木建筑,在梁思成的积极奔走下得以保存。美军的原子弹终归没有投向奈良。有人说,奈良有日本人的魂,如果炸了奈良,日本的精神就垮了。如今,奈良风景依旧,许多奈良人还记得梁思成这个恩人。2010年10月,奈良政府举办梁思成铜像落成揭幕典礼,无疑是对先生保护当地文化遗产行为的褒扬和感念。
王飞宁不喜欢讲大道理,她只愿年轻人懂点建筑知识,能拾掇起我国建筑史上的精粹,就够了。2015年初,她就计划着要做第六本关于梁思成的书。于是就有了这本《古拙——梁思成笔下的古建之美》。
这是一本什么书呢?封面上的12个字可以概括:读本/建筑文化;月历/记录时光。首先,它是一本书,有丰富的内容和图片。其次,它有年历和日记的辅助功能。
书名中的“拙”字,似乎是王飞宁特别偏爱的一个字。在2007年出版《大拙之美》时,王飞宁甚至梦到梁思成。梦中,梁思成给了她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个“拙”字。醒来后,王飞宁索性将书名定为“大拙至美”,她相信冥冥之中的暗示。
在这本书中,她也沿用了拙字,字中自有深意。《古拙——梁思成笔下的古建之美》中,梁思成当年精细绘制的每一根线条,每一个留白,每一段话,王飞宁都精心打磨。这种雕琢,是让细节饱含情绪怒放,这种饱满中,是一份深情。
书中介绍的中国古建很美,从尧舜时期的“堂高三尺,茅茨土阶”开始,直至现如今北京的故宫、北海公园。书中的文字和照片、图纸的编排经过林洙女士仔细地校对、整理、增补,可谓内容丰富,结构严谨。
书中收录了相当数量的手绘图和照片,以年代为线索,整体讲述了中国古代建筑演变的特点和风格,在每一个章节重点介绍了一些具有重大历史价值的古建筑,如佛光寺、独乐寺、华严寺、善化寺、隆兴寺和晋祠等等。
2016年有366天,就有366页有关中国古代建筑的内容。如果每天看一点,2016年过完时,读者就会对中国古代建筑的历史、文化演变的过程,有一个整体的印象和简单的了解。全书加上没有标出页码的页数其实是520页,这个数字也算是一个密码,值得玩味。
它还有日记的功能,却并没有把日期、周几、节气等信息标上,而是留出读者可以自己填写的位置。如果有记日记的习惯,可以自己手工填写,并不费事。或者手工写下当天的日子即可。这样一本日记,不必从1月1日开始,可以随时开始,间隔几天,想什么时候记录都可以。
设计师白凤相当用心,选用了一张梁思成先生所绘的唐代佛光寺手绘图作为外封腰封。书中所附赠的古建历史图表也是他的精心设计。让人对中国古建的年代、地点等信息一目了然。
王飞宁有一天来到北京美术馆后街的三联书店,自己掏钱买了一本《古拙》,并把书腰那张佛光寺大图年历拿到书店对面的装裱店,请师傅装裱起来。现在,这幅佛光寺手绘图就安安静静地挂在王飞宁家中的客厅。
致敬
梁思成曾说:中国古人从未把建筑当成一种艺术,但建筑一直是艺术之母。正是通过建筑装饰,绘画与雕塑,艺术才走向成熟并独立。
人们可以复制一个文物,但复制所保留的只能是已经认识到的信息,对人们尚未认识的信息在不经意间已经丢失了,也就不可能再有新的发现了。正因为如此,文物是不可再生的。
遗憾一言难尽。
在随后的岁月中,北京的牌楼、城墙,甚至梁思成和林徽因位于北京市东城区北总布胡同24号的故居,都永远地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消失在梁思成的眼泪和痛苦挣扎中。在他生命最后的时间里,屈辱、病痛、孤独与迷茫如恶魔一般萦绕在他的左右。
1972年1月9日,梁思成走完了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留下了众多凝聚着心血的价值极高的学术成果,更留下了他从灵魂深处进发出来保护民族文化遗产的血泪呐喊。
《古拙——梁思成笔下的古建之美》与其说是一本书,不如说是一种致敬。每一张手绘图稿,设计师都极其尊重原稿,尽量保留原貌。手绘稿上的墨点、破损的图稿纸边,因时间久远泛黄的颜色,与原稿如出一辙。甚至,连书内页的每一张纸,都设计成古朴的淡黄色,好似一本历经岁月沧桑的古籍。
书的末页,王飞宁放了一张梁思成在独乐寺观音阁斗下的照片。镜头以仰视的角度,拍摄下梁思成挥手的画面。在那发自内心的笑容中,人们看到因又一个古建得以保护而倍感欣慰的梁思成。
再回首,斯人已逝。
泪雨磅礴。
再见,先生。
(责编:张志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