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下的牵挂

2016-12-29 00:00:00孙小晶
农家书屋 2016年1期

“在我们老家有个传说,就是人不能靠近那些上百年的榆树,据说那种树都成了精,会勾人的魂!”外婆曾这样对我说。当时的我正值意气风发、天不怕地不怕的青涩年纪,回头冲外婆“嘿嘿”地傻笑了几下,然后继续看我的电视剧。

外婆不是一个轻易善罢甘休的人,第二天她从床上坐起来直接对着我,她那咄咄逼人的口气我至今记忆犹新:“我昨天给你说的你不相信?我可是亲身经历过的,小时候我就曾经在老家院子里的榆树下,亲眼看见了我那去世很久的奶奶!”

外婆说到这儿时突然陷入了沉默。我有些害怕了,因为我知道外婆一向不会撒谎的,记得当时我便下定了决心,以后再也不和外婆一起回老家了。

可如今我已经是第二次陪外婆回老家了。老家的老屋坐落在巷底,正面朝阳,青砖墨瓦,有个独立小院,北屋前有一棵老榆树。清晨的阳光透过浅荫照进院子,分割着明暗,恍若一地碎金乱银。老榆树仿佛一个慈祥的老人静静地站在那里,满树的榆钱儿飘着淡淡的香。

与第一次陪外婆回来,一晃便相隔10年了,一切仿佛如故,却已然物是人非——我那亲爱的舅奶奶已经不在了。

外婆说她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人,十分爱干净,庭院里总是打理得整整齐齐,就连小猫身上都不允许有一滴泥尘.的确是的,我记忆中的她总是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布衫,淡蓝的底色上绣着小花,抖一抖仿佛就有一地清香;外婆还说她爱养花,一年四季院子里都飘着花香,我记忆中的她总是在薄晨初透时,在我床头的玻璃瓶中换上一株新鲜的盛开着的百合;外婆还说她一生从未踏出小镇一步。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舅奶奶身上散发着与她的兄弟姐妹不同的气质,她的话不多,总是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

舅奶奶做的饭很好吃,羊肉泡馍和担担面的味道绝不亚于饭馆里的味道,而最令我神往的还要数她做的石子饼了。

我向往舅奶奶做的石子饼,并不是因为它的美味,而恰恰是因为我一直吃不到它。石子饼先是被我那麻利的秋月姨打得黏黏糊糊,然后由舅奶奶涂上一层软泥,再压上几块洗得干干净净的鹅卵石,扔到火炉里烤上半个钟头。从火炉里取出来时,它已变成了鸡蛋槽的形状。记得当时我看得眼睛都直了,恨不得马上掰上一瓣尝尝,然而每次都还没有尝到就已被舅奶奶用干布裹起来高高地挂在榆树上了。远远地看去,那些挂起来的石子饼就像一团团深蓝色的小麻花。秋月姨说这是我们冬天的干粮,现在还不能吃。

我是个懂事的孩子,再也没有要过石子饼吃,只是无聊时就到北门去看看树上那一团一团的小麻花,心儿也和它们一起随风飘荡。那一切想必舅奶奶是看在眼里的。

一日晚风吹过,榆钱儿落下了一朵,又一朵,落在地面的青砖上,落在脚前。舅奶奶从院门进来,背着一个竹篓,我跑过去迎接她,她用那双干瘪的手拢起我的黑发,许久许久才问:“你想吃石子饼吗?”我脸红地点了点头。

于是舅奶奶搬来一架长梯搭在树干上,缓慢而平稳地往上爬。我小声地惊呼,她摇头说不怕。微风吹着舅奶奶那件天蓝色的布衫,我担心她会掉下来,要知道她已经有80岁了,可她却依然缓慢踏实地攀爬着,脚下的竹梯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舅奶奶终于爬了上去,那一串串诱人的石子饼触手可及。那一瞬,夕阳染红了青榆的叶尖,亦染红了舅奶奶的白发,舅奶奶站在高处对我淡淡地笑着。舅奶奶的美并不只是表面,也美到了骨子里。

那个暑假我和舅奶奶一起干了许多事,我们一起去田间散步,一起晒了许多黄花菜,一起上山捡干柴,而令我印象最最深刻的,还是那个落荚缤纷的傍晚,她站在竹梯上举起石子饼对我笑的样子。那时的她和老榆树是那么和谐,就像一对知己,惺惺相惜。

现在我望着眼前的老榆树,多少年又过去了,它仍是满树的榆钱儿,它似乎还活在舅奶奶一样英姿勃发的年代里。依稀间,我仿佛看见舅奶奶还在树上,正拿着一块蛋槽一样的石子饼冲着我笑。

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我突然看见外婆从院门走进来,我跑过去跟她说:“外婆,我刚才在老榆树下看见我舅奶奶了。”

原以为外婆听到后会惊诧不已,会倚老卖老地搬出一套关乎生死的说教讲给我听,可她却沉默着,好久好久后才说了一句:“那是你正牵挂着她。”

然后外婆走进了老屋,进屋时她回头看了一眼老榆树,那一瞬我发现,外婆和老榆树也是那么和谐,就像一对知己,彼此惺惺相惜。

从老家回来后不久,我那90岁的外婆没有任何征兆就走了.外婆走得很安详,在一个春夜里,外婆的样子好像睡着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