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梗
雨是来自空中的慢性打击(组诗)
张作梗
仅仅做一滴雨,我就体验到了高处的
晕眩、失重和坠落的快感,以及
触地的肉身迸溅。
是的,只需脱去一件憋闷的
欲望之衣,赤裸着纵身一跃,变做一滴雨,
我们就能搭乘乌云的热气球,环绕雷霆和闪电,
去做一次刺激的太空逍遥游。
然而我们总是为物所役,为肉身所累;
总是虚晃着人的影子,独揽天下,以所谓的思想,
生生将我们从自然中剥离出来。
我们甚至不敢稍稍走出自己半步,
甘愿在道德和律法的笼子里终老一生。
现在,当心灵抱残守缺,沦为一个孤独而
昏暗的杂物间,当血液的编码被转基因偷偷更改,
当地震迢遥地传递出祖先的愤怒,
让我们试着去过简单的生活,去做
一滴雨。让我们像落地之雨一样抱成团,缝补
破碎又沧桑的大地。让我们用雨雾,
锻造一副翅膀,卸下浊重的
尘世,去天空,甚至未知的天外,
轻盈、自由而愉悦地飞翔。
一个裹在雨伞中行走的人,
如果忽略去他的双腿,他将是什么?——
一朵掠地飘飞的云吗?
就像一个被思想裹着的大脑,如果省略脑袋以下的
身体,它是一颗飞速旋转的星星吗?
雨水中,他像是一个不真实的
存在物,迷离、飘忽,若隐若现。
他抓住伞柄悬垂而下的吊钩,仿佛要
借助雨伞巨大的浮力,
逃离地面。
正如一个被思想之云裹挟的大脑,它将去到哪儿?
抑或,仅仅垂直返回内心?
它压住隐隐滚动在远方某地的阵痛,
而那儿是哪儿?——
一个裹在雨伞中行走的人,
无视雨水正将他凿成一叶冲浪的舢板。
谁也看不见他的脸……唉他有着怎样繁若星际的
思想?他这样茫然地在雨中走着,
从哪儿来,又要去往哪儿?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唐]白居易:《忆江南》
雨带来了你,
——不是局部、侧面、一部分、某个片段或闪回,
雨水带来了大面积的你,整个的你。
雨点繁若密星,在大街上啪嗒啪嗒跑着,
你白色的裙裾飞起来了,
雨水像风,吹起你的长发。
“新栽的火苗,一个轮回就长出了来生。”
雨水不是为了焦渴而来,而是为要浇透我,
在我的身体中找到荷叶和花蕊。
我怎能看不清你——在世界这扇模糊的雨窗中?
你来自远方又何尝不是从我
雨意纷披的心上始发?
于是,在这偏僻的乡下旅馆,你带来一场
迷途丛生的雨,那颠仆在闪电中的
雷霆的水洼,溅出我们树叶般的尖叫。
我们和雨纠缠在一起。
我们在雨中分开彼此的脸庞,像散文里蹦出的诗行。
我们怀揣一座湖水,淹没在一蓑烟雨中。
我把你塞入一滴雨中。
我持续地吃着桑葚。至少,在再次见到你之前,
我尚未尝到破碎的滋味。
——“一厘米的深渊。”一个诗人说。
捧着这滴燃烧又哭泣的雨,我跟谁也不交换。
我也不会把它当勋章,佩戴胸前。
宿命的意味也许就在这儿,它是雨,
它又是一团裹着春色的云朵。
我的左手安慰着右手,
我的小棉袄轻唤着薄衫。——多么轻慢的一场雨,
它不会使世界遁形,
只会加重万物的迷离。
途经风流你就云散吧。
在针尖上跳舞的,除了一块碎布,还能有谁?
我跳上热气球似的一滴雨,下调雨水的
晕眩高度。——我放牧一场雨。
我吃着桑葚。
我持续地把你塞入一滴雨中。
——我建造房子,用一滴雨所能含纳的所有光线、
絮语、孤绝和凄美。我搭筑一座香巢。
昨夜风疏雨骤。浓睡不消残酒。
——[宋]李清照:《如梦令》
——这才是下得在行的雨,
不是兜头而落。
不是垂直而降。
而是斜仄着,飘忽、躲闪,有一点点坏,
有一点点闹,还有一点点小心机;
就那样避开了屋檐、雨棚、树冠、腐殖质、叶草,
把新鲜、激灵的身子,输送、盘带着,
探入了隐秘的所在。
面对这样的雨,即使深居屋中,
它也会拐进窗子打湿你。
就算裹着春衫,它也会撩开你的羞涩,触抚你。
哪怕孤身如字,沙沙走在纸张中,它也会
跑进飘摇的一豆灯火中,陪伴并安抚你。
哎,这样的雨啊,是不是闪避来不及,
拒绝又有些不忍?——
发潮的世界。湿漉漉的
感觉。水果刀旋带出的滴淌的果衣。
——这全是这倾斜之雨所为。
再没有一片干爽之处,供我们观望、避雨;
水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拧干了我们的呼吸。
雨分开你的脸庞。
你的另外一张脸在童年里度假。
缺乏判断力的
时间,像雨珠一闪,
像雨后的大地,杂乱无章。
云朵用雨水消解自我,构成缺失的一部分。
“我的迷狂被淋湿,体内,有一半的
河山下落不明。”——
枝条上滴落的听觉,
滑入草木绿色的隧道;
你的脸在一根琴弦上晃荡,耳环轻轻爆裂。
“谁对生活行使了否决权?生活,
我像雨丝,
穿过你悲苦的针眼。”——
从谷仓内涌出的炊烟,有一瞬,
将你的脸庞定格;
你勘察手心雨水的掌纹,
偶尔摘去发梢上晶亮的风。天暗下来,
雀鸟转向时间消逝的方向。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南北朝]陆凯:《赠范晔》
对这场豪气干云的雨,我早有预感,我心领神会。
雨水跟土地和解,
深深地,雨水犁进了种子。
门栓松动。一截发芽的烟囱在云中奔跑。
那摁下快门的闪电摄下了谁的雷声?
雨滴穿针引线。雨滴爆炸。
雨滴是一个繁华的怀抱。
我盲信其中一滴雨。
我跟随它,来到你院中。你的院子“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那井台上的一桶水里,雨滴游弋,
你的面影羞怯如刚从井底打出的一桶水。
春光一闪而逝。深深地,
雨水犁进了沟垅。湖泊甩出翠绿的水袖,
一条独自返回的草径,淹没在无穷循环的雨滴中。
你拢了拢雨中的山河。你的手指水汽氤氲。
我几乎忘记这是一场豪气干云的雨了,它带来更深广的
渴,更绝望的干涸。
几只黄鹂,把江南的
杨柳,鸣叫得雨意纷披,无所适从。
我的唇际漫过一抹悲哀的风。
它带来苦涩之雨。
——缓慢地,它催生一场心灵的潮汐。
它啊,吹走我的歌唱,使万物发黑。
雨落进漏斗形的
大地。是否,我们的肉身也是另外一场雨,
终将落进这漏斗里,流逝得无影无踪?
缓慢的衰老仿佛羞辱,
而欲望又好似一个永不餍足的孩童。
无形地,一抹悲哀之风像失语,漫过我的唇际。
天空不是更远地飞离我,而是变成一场雨,
压进我的心底。
我的身体空空如也,
多么凋敝啊,一座废弃的旅馆。
我怎能再有资格来痛恨或眷恋这浮世?
万物弃我如敝屣。
风华是那无处不在的死亡,它
催生并重启这个鲜活的世界,它使颠倒、
错乱的人体字母归位。——
一抹悲哀之风漫过我的唇际。
它带来清亮、透明的雨水。良辰美景奈何天啊,
心被生掏空又被死注满。
——“雨是来自空中的慢性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