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西鸿
家 世
她紧抿着嘴唇 守着家教的牢笼
守着手上的指纹
天空裂开 漏出闪电 一根红色的舌头
把山丘说破 一条土路
绕过众多的院子 走到一棵树前
花开在前年 昨年的光阴如祖母的脸
藏在红泥中 不敢翻身的女子
翻不动胸前的块垒 举着油灯
爬到树梢上
找不到下地的叶子
季节嘟着嘴 喉头哽着二十四节气
尤其在端午 陈年的艾香
比果实锁得更紧
内心的颤栗 紧裹一件绿色的胎衣
一个乡村的女子 紧闭嘴唇
走在城市的大街上 却找不到出路
面对一洞洞诱惑的眼睛
开还是不开 她像一朵花
在思考中错过季节
贫穷的岁月里 一粒守身如玉的蕾
即使开口 谁听得懂她家世的秘密
远 亲
那在乡下咳嗽 白雪飞舞
翻过一道又一道山梁的
那从结冰的水田里捞出几尾鱼
大老远赶到集市 换回几毛角票的
那一走就是三年 据说去山西挖煤
却只寄钱回不见人归的
那生了四个女儿 还在东躲西藏
要拼命生出一个儿子的
那把从广东打工出事的儿子的骨灰
葬在屋后 隔三叉五去土堆边坐一会儿的
那有个漂亮女儿 却落入城市霓虹的虎口
而无颜乡亲跳河自尽的
那患了重感冒 却无钱进乡村医院
丢下一双女儿过早离开人世的
那从石窠里拖回半条腿
一拐一拐 坚持走完后半生的
那凌晨一点出门 扫街到上午十点
每月换回一百五十元人民币的
那和我有着血缘 却从不再联系
我也只在偶尔 偶尔记起的
几株野草摇着头
几乎没有人在乡村说话
几乎没有人为乡村说话
几株野草 摇着头
模仿油菜的模样 模仿麦穗的声响
落叶在小径上踱步 找不到家
田野广袤 炊烟像患感冒的老夫
哽在喉头的梦话 耻于说出
一只土狗跑遍整个村子 都没吠一声
寂静在拔节 油桐树的花朵
埋住自己的脚踝 几株野草摇着头
高于大地的喧哗 低于人口的缄默
它们在乡村说话 它们为乡村说话
布谷鸟
等飞完又一个村子 它的羽毛
油桐花般窣窣落下
噙在眼里的泪水 夕阳一般冰凉
很多新鲜的种子 含在嗓子里
飞过大片田畴 总有荒草
挡住它急于撒播的鸣叫
歇在树顶 它耷拉着脑袋
抄袭了斜靠木门的那位哑巴
春天即将结束 一朵乌云
慢慢逼近他们不再明亮的眼睛
田野上
一柄耙齿 斜插在田野上
已整整一个春天了
我打量它时 它插在我眼里
回避它时 它插在我心间
甚至在梦中 它会插在我饥饿的梦话上
空旷的田野 明晃晃的野水
到处闲逛 它斜插在田野上
水上的头颅向着天空发呆
水下的倒影 让野水惊叫着荡漾
此刻从远处打量 一柄耙齿
竟像是一簇渴望生长的稻秧
雨水来了又走了
像在云端打工的男人
把积攒了一年的散碎银子
匆匆揣回故乡 还没来得及
堵上泥墙皲开的裂纹
他已掏空了身体
像田埂上撑着的稻草人
腆起的肚子 怀了一年的梦话
刚刚说到嘴边 又抿咽回去
连雨声般淅淅沥沥 一夜都没有
雨水来了又走了
汹涌的喘息声 在乡村泛滥
一等又一年
不再唱歌的石磨
上扇是上顿 下扇即是下顿
一副石磨 像一对默契的夫妻
旋转着 磨出延续的日子
牙齿咬着牙齿 爱需要磨
恨也需要磨 沉默中的一首歌
几代人哼了几百年
如今 一副石磨被生活遗忘
在废弃的老房阶沿上
这一对默契的夫妻
紧紧抱住对方 他们已无力歌唱
已无力再去研磨 身旁堆积如山的时间
剩余的天空
等这些树枝 在夏末穿好衣服
村里的天空 便所剩无几了
倒仿佛绿荫是天空 天空只是枝丫
两个行色匆匆的老人 连招呼都不打
他们要赶在天黑之前摸路回家
而树荫间漏下的光斑
有些像零钱 买走了他们额头沁出的汗珠
被一声狗吠吸引 其中的一位老人
在寻找庄稼地 但遍地都是野草
他在田野间撒手 不再做自己的农夫
当另一位老人 把枝丫般的天空
揽进怀里 整个村子便黑下来
这个继承全村遗产的人 面色也黑下来
他再也找不到继承者 分享末日
距 离
雨水从大街上飘过来
有芭蕉的忧伤 滴落在泥土上
是一阵轻轻的啜泣
那些在梦中醒着的花朵
使午睡很香 但的确又透出一股
盛夏的幽凉
还没来得及梦见的人 比雨水还远
在他乡下着 那一片泥泞
缠住了更多人的脚
透过窗口 有一丝光亮
从少年直射到中年的脸庞
我无法理清 它迷乱的忧伤
即使推门出去 我的脚印也会浮在水上
一前一后两朵体温
紧紧依偎着 却保持必要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