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斌
经常,噢旅行者,这片苍白的景象
凝望着你,你这同样苍白的人
不知道是谁的诗句,只觉得喜欢。那紧紧的凝望,那目光里的苍白,我一直以为说出了我某一段某一时刻的内心。
关于对旅途的描述,在多年后,我以为这两句诗,也只有这两句诗,真正让我为之心动。至少,在我曾经的旅途上,我从中看到了我以及自己的影子,苍白的影子,相互凝望。
1993年暑假,我去昆明看姐姐。姐姐在昆明打工,因为放心不下,我便去看她。这应该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旅途。我在320国道等客车,却等来了从成都送新车到昆明的车队,我坐上了其中一辆,用司机的话说,车子空着也是空着,遇到顺路的,就顺便“捡上”,还可以赚点外快。那时还没有高速公路,320国道弯弯曲曲,路途凭空增了许多,加之车队走走停停,边玩边走,时间又凭空增加了许多。所以到昆明时,已是凌晨1点左右,无法到姐姐打工的地方住宿。司机问我要在什么地方下车?我几乎不用思索就说客车站吧。其实我为什么要去客车站呢?大晚上的,我分明也不用在那里买票赶往下一站;而我也分明不是赶往那里去投宿——那里我也没有熟人可以依靠,偌大的夜晚的昆明,无论哪一处对我都一样,都充满陌生,都没有任何一间房子可以像家一样迎接我。多年后我想,那个不用思索就浮上心头的决定,或许只是那时候我觉得,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车站较之其他地方,对一个突然撞入的陌生者而言,要多有一份接纳的理所当然。
我已记不清那个客车站站名,但实际上记得或是记不得并不重要,甚至是我压根就不知道那个客车站站名。在深夜的昆明,我只是那个司机先是在路上随便捡上车然后又随便把我扔下来的某件物品,把我扔下之后,他说他要去酒店了,接车的一方早已为他定好了酒店,说完后他便消失在了夜雾茫茫的昆明。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孤独便如水浮了上来——我无法确定当时我自己像什么,在没有一间房子可以熟络地为我打开的陌生之地,在深夜里,所有的比喻都已经显得苍白。一个车站的站名,对我已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我像一件随意的物品被司机扔下来后,我该走往哪里?车站冷硬的水泥地上,坐满了很多旅客,他们三个或是两个一起,把那鼓鼓的行囊放在地上,然后就靠着那行囊睡觉。他们为什么不找家旅馆睡觉呢?他们是怕错过明天早晨的一张车票,还是为了节约一点钱?——多年后我一直都还会回忆起那个场景,那么多的人,在那么冷硬的夜晚(四季如春的昆明,即使夏季,夜晚也总是冷冷的),就那么靠在水泥地上过夜,旅途的一份苍白,连同我为之苍白的内心,在这里展露无遗,就像某段沉沦深陷的音乐,一直萦绕在我关于旅途的描述里。
1994年暑假,我突然想去坐坐火车。在我有限的经验里,总觉得火车就等于远方。那时候,青春的身体里总挟裹着一些躁动,就像在惊蛰时分醒来的虫子,怀着对春天一切萌生的新事物的强烈渴望。总觉得在通往远方的旅途上,总有一些风景会植入自己的内心。尽管在去昆明的那个夜晚,一份旅途的苍白感强烈地冲击着我;尽管在此前,我不止一次地听常年出门在外的父亲说起他印象中的危险四伏的火车——父亲印象中的火车上总是人满为患,甚至就是一个强食弱肉的原始世界,上车要使劲挤,拼命地挤;挤上车之后即使你有票,也不一定就能坐到你的位置上,总有没有位置的人要来跟你抢;不想吃东西也得吃,总会有随车的小贩强迫着你要吃;总会有人把你逼到某个角落……但我分明还是渴望着一列火车,我不惧怕那危险四伏的秩序,相反,我总觉得在那样的秩序里,或许更能让我青春的身体在春天里像一株植物丰沛地成长。
也没有什么计划,关于旅途的目的地,旅途上要做什么,出发的时间,何时返程,一切都很随意,就像很随意地在春天里打一个喷嚏。也不告诉家人,在某个早晨醒来之后,把刚刚领到的工资如数揣入兜里后,一个人就跑到了贵阳火车站。到了火车站,也还没有计划要坐哪趟列车,要站到哪一个窗口前排队购票——青春就像一次没有计划的旅途,青春的秩序便是这样的盲目和潦草。
火车站售票大厅前排满了长长的购票队列,好长时间都挪不动一步。不断有人从后面加入进来,也不断有人强行在前面插进去,插进去的都是些强横的人,也没有人敢拒绝,警察就在队列之间来来去去,警察也分明看见了不按秩序强行插队的人,但一双眼睛却只盯着那些按秩序排队的人,手里的电棍也不停地挥舞着,嘴里不停地喊着“按秩序排队,按秩序排队……”一种滑稽不断上演,一种匪夷所思也在那里起伏,但就是没有一个人敢于去与之对视,每一个人都只低着头,逆来顺受一般只注视着自己的脚下。社会的道德秩序跟青春的道德秩序一样,都只是纷乱,从灵到肉的纷乱,就像这售票大厅前,就像我们脚下的水泥地,冷硬,丝毫看不到柔软温润的质地。
排队的正常秩序还在不断地被打乱,不断地听到火车进站和出站的声音。“又一列火车走了,在纷乱的苍白之中走了”——我想,在这纷乱的苍白的秩序里,每一个人是否都能坐上他们想要乘坐的火车呢?会不会有人从此错过?而我也会跟一列火车错过么?而我究竟要乘坐哪一列火车呢?——说来真的不好意思,就在那一瞬之间,我开始动摇了,紧接着我那一次盲目和潦草的青春之旅就结束了——我一下子就从购票的队列里退了出来……
终于有了一次有计划有目的的远方之行。几年之后,我因为会写点文章改了行,从乡村小学进了县委机关。单位组织到苏州学习考察。名单确定下来时,我忍不住激动。我仿佛又看到了一列火车,仿佛又看到了我所错过的那一列火车——我一直有种固执的想法,人的某些固执的想法,更多时候就像潜伏在身体里的某种顽疾,即使多年的风吹水洗,亦无法使其散去。我总觉得每个人都应该有属于自己的一列火车,有属于自己的一个远方,即使纷乱到苍白,那依然是他灵与肉的风景,那种弥补遗憾的渴望,让我接下来的几日都处于兴奋状态。但我很快就失望了,此次苏州之旅,乘坐的不是火车,而是飞机。飞机当然比火车来得更奢侈,但在我看来,一列火车却是多年来留在心里的某种情结,较之于飞机而言,更能有亲切的情愫驻入。
以至于当乘务员提醒飞机就要起飞让系好安全带时,我便显出了略略的慌乱。尽管我极力地想要掩盖自己的慌乱,但那慌乱还是很明显地显露了出来。虽然没有坐过火车,但关于火车,却可以有一些贴着地面的经验可以帮助自己想象;但这飞机却不一样,这个远离地面的事物,让我总觉得有一种远离根系的慌乱——你想想一株失去了根系的植物,会是什么样子呢?一想到没根的植物时我的慌乱就被邻坐的女同事发现了,女同事是有过乘坐飞机经验的人,她冲我笑笑,并很轻松地就为我系好了安全带,她一边为我系安全带的同时一边就很轻松地说,其实这安全带系不系都不起作用,如果这飞机真要从高空坠落下去,这安全带系不系都真的不起任何作用。女同事说得云淡风轻,也笑得云淡风轻。一直到多年之后,我都能看见在她的云淡风轻的映照下,在我脸上所汹涌而出的窘迫与羞愧——是的,所谓“汹涌而出”之说绝不是夸张,就在她云淡风轻的微笑以及表述之下,我感觉到了作为一个大男人的那种面子丢尽后的慌乱,比对乘坐飞机更没有把握的慌乱……
而我以为还须要补充的是,后来在苏州,我和女同事一起去游园林,一起去看寒山寺,一起在张继那首著名的诗歌里听寒山寺的钟声。偌大的学习和考察队伍里,我和女同事总会落在一起,除了说不完的话外,女同事还一直追着要跟我合影,——我再一次显出了窘迫与羞愧,女同事长得漂亮,真的长得很漂亮,我总觉得在我自惭形秽的容貌里,会被她的漂亮照出那些猥亵的尘埃。我一直不安着,也不好意思着,但最后还是在留园的楼台亭榭和那假山假水里跟她留了一张影,我站在前面,她则把自己的身体隐去,只从一簇夹竹桃的背后探出头来,那灿若桃花的笑容一直就在我身后明媚如三月半间的春风……
后来我结婚了。后来她调走了。后来她总会给我打电话,跟我说起苏州的旅途。再后来她一直没有结婚,一直到今天都没有结婚——她为什么不结婚呢?一直到今天我都还在想:她为什么不结婚呢?甚至还会想,她的不结婚,是不是也缘于某一次的错过?而那错过,是否亦有我的影子?再后来她的电话号码就一直躺在我的电话簿上,我几乎没有去惊动她,但实际上很多时候我也想轻轻按下那个号码,——我承认,在看着那个号码时,我总会想起那一次的苏州之旅,总会想起那株夹竹桃背后的灿若桃花的笑容,我知道这样的想法或许有悖于我现在的生活秩序,还知道这样的想法更多的是于事无补,但我承认,我一直将其视为我苍白旅途上的另一种颜色,那颜色,温润养眼,尽管她于事无补,但她一定程度上让我看到了我自己的某种内心,真实的内心——她在一定程度上让我看到了自己隐藏在现实之下的某种渴望,虽不能至,甚至很多时候都仅是毫无意义的凝望,但你还是忍不住要去凝望……
现在,我已经很少出门。随着年岁的增长,亦随着身体的逐渐破碎,很多事物都已经在心里渐至止息,已经没有了旅行的强烈渴望。除了工作需要,去不远的安顺开会;除了偶尔想去不远的安顺看看朋友,我已经很少出远门了。我现在的旅途,更多的只是从关岭到安顺。而且要不是公车改革,我从关岭到安顺的不多的行程,或许还算不上旅途?所谓旅途,我以为必得要看得见车站,看得见行色匆匆的人群,甚至看得见一间旅店之类的,这样的物像组合在一起,才能构成旅途的概念。甚至是,还必得要看得见如古人所描述的一条古道、一截西风、一匹瘦马以及瘦马之上那个落魄的诗人,这样的旅途,才能尽可能地勾勒出我一直以来为之挂怀甚至是为之情动的那所谓“苍白”的意境。坐公车出行,来去都像是被人捆绑着的,车窗外的事物,都是被遮蔽着的,你的眼睛压根看不到这个世界,压根无法跟属于你的旅途相互凝望。所以我要感谢公车改革,是公车改革,将我再一次送回“旅途”的路上。
关岭汽车站是个很小的站台。但在那里,仍然能看到众多的匆匆赶往远方的脚步,他们从不同的地方来,一起涌进车站,然后又从车站走向不同的远方,他们每天都在那里重复着,不断地重复着,就像一场永远不谢的戏剧,亦像某句永远被人们重复的台词。跟以往不同的是,现在的我已经有了明确的目的地,我现在的旅途再也不像青春时期一样的随意、盲目和潦草。从关岭到安顺,或者去开会,或者去看朋友,简单、明晰,——每每购完票后,我都会有一种释然和轻松;想想一种简单明晰的人生,还真的能让我们的灵与肉放松,再放松。还有车辆就那么几台,司机也就那么几个,乘坐的次数多了,就都认得了——乘坐在这样的车上,旅途似乎就变得熟络起来,即使是在赶往并不属于你的陌生之地,你亦并不觉得有半点的疏离。
住旅店也是必须的。无论是去开会还是去看朋友,都必须要住旅店。我很喜欢“旅店”这个称呼。我觉得“宾馆”这个词真的是个很失败的词,这个词它不属于旅途,这个词更多的只属于尘世的一份浮华,它从来无法贴近作为“旅途”的内心。这让我想起很多一样失败的新事物,譬如网络,网络大了,世界却小了;又譬如水果蔬菜不分季节了,其实季节就已经乱了,人心也跟着乱了。很多新生的事物,其实真的都很失败,失败到苍白。所以在安顺,我几乎是不住“宾馆”的,我更多时候都只是住进街道边上某个不起眼的“旅店”,那矮矮的房子,矮矮的屋檐,简单到简陋的一床一椅,我却觉得它们就像我们内心的某种坚持,或者说是一直坚持在真正的“旅途”之上的某株植物,即使时间沧桑巨变,它亦在那里仔细地抚摸着一个旅人的内心……
常常还会在别人的旅途里驻足凝望。朋友S说他是个有强烈的“旅途情结”的人,隔三岔五,他就要打起行囊出门而去,一段时间不去,他就会觉得整个身心都在枯萎,就像盆栽植物,因为水分渐至干涸而逐渐失去生命的颜色。为此几乎全国的景点都被他走遍了,或可说他的生命几乎都用在了“旅途”上,“旅途”让他感觉到了生命的圆融。但突然有一天,朋友S却很郑重地告诉我,说他自从遇到某女子后,他那种强烈的“旅途情结”不再那么强烈了——我没有仔细问询其中的原因,但我大底能猜到,他一定是在她这里寻到了心的停靠地,她的心一定就是他所在的远方。我也不想求证我的猜测是否正确,但我敢确定的是,朋友S的强烈或是不再强烈的“旅途情结”,一定都藏着心灵的某种渴望,生命的虚空与丰沛,均能从那“旅途情结”的变化寻觅到那“苍白”的底色。
还常常会在QQ空间里看到朋友们在旅途上的照片,以我的观察,在QQ空间里晒旅途的照片,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时髦,而“旅途”本身似乎也已经成了一种时髦。换句话说,到如今,只有在“旅途”之上,生命或许才能更加精彩!我还想到的是,或许如今的灵魂,都是些不安的灵魂,现实脚下的风景往往让人麻木,而别处的风景却能把灵魂从麻木中拯救,在一种熟视无睹的日常里,人们都渴望着“生活在别处”,渴望寻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灵魂的那条路,于是就有了那么多的“旅途”,那么多的对于陌地的凝望……
而每一个在“旅途”之上的人,他们均能找到那条因为有了他们然后才存在的路么?
旅行者行的那些路,他们一开始走上,就想象它们一直等着他来走。换句话说,人们可以肯定,这同一个旅行者踏出一条路,没有他走的话,那条路显然不会存在。
说这话的是卡夫卡。他说得感性了点,也主观了点,还带着一定程度上的一厢情愿。但我倒愿意将其作为我对于“旅途”的所有描述和凝望的期待,我想,在这样的期待里,虽然那旅途仍然是苍白的底色,但毕竟就有了灵与肉的温情流淌,——“路因旅行者而生,旅行者因路而安慰”,我替他们祈祷,也替自己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