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图/朱乃诚
王后·母亲·女将?甲骨文与随葬品中的商代王后妇好
文 图/朱乃诚
1976年五六月间由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今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队在安阳小屯村北发掘的殷墟小屯5号墓是迄今发现的唯一一座未被盗掘的商代王室墓葬。墓室上建有宗庙性质的建筑——“母辛宗”。墓葬中出土了1928件(组)精美的文物,包括铜器468件、玉器755件、宝石制品47件、骨器564件,还有贝、石制品等。其中许多是前所未见的珍品,展现了商代晚期高宗武丁时期王朝中兴、社会空前繁荣的景象。根据110多件青铜器上铸有 “妇好”铭文,以及甲骨文中对妇好事迹的记录,多数学者同意其墓主即武丁妻子妇好——一位传奇的女子。
武丁有64位妻子,但是法定的配偶只有三位,即妣辛(妇好)、妣戊、妣癸。妇好是在武丁后期最早死去的一位。妇好多才多艺,深得武丁的宠爱。在殷墟出土的十多万片甲骨文中,有近200片甲骨文记载了这位传奇女子的一些故事。王宇信、张永山、杨升南等甲骨学家已经对这些甲骨文作了充分的阐述。
妇好率领万三千军队伐羌方的甲骨文
妇好攻打巴方设埋伏圈的甲骨文
女将领
妇好为武丁的军队征集兵员。《殷墟书契前编》5.12.3:“甲申卜,殻,贞乎妇好先登人于庞。”意思是武丁卜辞问:命令妇好为王的先导,从庞这个部族征集兵员吗?
妇好率领13000人征伐羌方。《库方二氏所藏甲骨卜辞》130:“辛巳卜,贞登妇好三千登旅万,伐乎(羌)。”意思是武丁卜辞问:命令妇好征召13000军旅征伐羌方吗?这是甲骨文中记录的武丁时期征召军旅人员数量最多、规模最大的一次军事行动。
妇好参加过伐土方的战争。 据《库方二氏所藏甲骨卜辞》237:“贞王勿乎妇好往伐土方。”意思是武丁卜辞问:商王不命令妇好去伐土方吗?
妇好见“多妇”的甲骨文
妇好率领过将领征伐东夷。《殷墟文字乙编》2948+2950:“贞王勿(令)妇好从侯(告伐夷)。”意思是武丁卜辞问:王命令妇好统率侯告伐夷方与否?
妇好还参加过对西南巴方的战斗(《殷契粹编》1230正),并打了一场漂亮的伏击战(《殷墟文字乙编》2948+2950)。
这些卜辞表明,妇好作为一位将领,地位十分高贵,能率领最多达13000人的军旅以及有关将领进行征战,而且骁勇善战,深得武丁的信任。在妇好死后,武丁还将妇好当作神灵祭祀,以乞求对方战争的胜利(《殷虚书契续编》3.1.2:“庚子卜,殻贞,匈方于好,”)。
主持祭祀
妇好主持过祭祀先妣。《殷契粹编》1232:“壬戍卜,□,贞妇好□不往于妣庚。”意为卜辞是问:妇好不去祭祀她的老祖母妣庚么?
还有如妇好主持祛除灾殃的祭祀、主持祭祀神泉、主持祭祀宾祭等记载。另外,妇好还派人进行祭祀活动。如妇好派人去眉地举行祭祀。(《簠室殷契征文·典礼》114、《殷墟书契续编》4.29.1:“□,殻,贞妇好使人于眉。”)
这些卜辞表明了妇好不仅有异于常人的军事才能,在占卜算卦、主持祭祀方面也是得心应手,经常主持各种祭祀活动,祭祀对象常为先妣、父、母、神泉等。
与武丁其他妻子的关系
现藏于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的第128号甲骨文字记载了:“贞乎妇好见多妇于。”武丁命令妇好在这个地方会见“多妇”。这些卜辞说明妇好作为一位位高权重的卜官同时也以武丁法定配偶的身份会见其他夫人们。因此,从所有的甲骨文记载都可以看出妇好的地位之高,深得武丁的器重。
妇好生育卜辞甲骨文
生育
在后宫生活中,武丁时常关心妇好的分娩预产期以及生男生女的卜辞。《殷墟文字丙编》247:“甲申卜,殻,贞,妇好娩,嘉。王□占曰:其唯丁娩,嘉。其唯庚娩,弘吉。三旬又一日甲寅娩,不嘉,唯女。”甲申这一天贞人殻问:妇好要生孩子,吉利吗?商王武丁看了卜兆之后说:丁日这一天生吉利呢,还是在庚日这一天生吉利。结果是在三十一天之后的甲寅日分娩,不吉利,生了个女孩。妇好还生了男孩“孝己”,在妇好生前被立为太子。妇好死后,孝己被武丁的其他妻子谗言,放逐而死。
此外,许多卜辞记载了武丁关心妇好日常生活中的吉凶祸福与健康状况,也不断地占卜为之求神保护。在妇好死后,武丁为失去妇好而伤心,并为死去的妇好进行祭祀。这些都表明武丁对妇好的关心超过对其他诸妇,妇好与武丁的关系比其他诸妇都要密切。
依据甲骨文卜辞记录,我们大体可以看出,妇好是武丁最为宠爱的一位妻子,她能生育,会处理武丁诸妻的事务关系,能够主持重要的祭祀活动,是一位卜官,最引人注目的是能够率领众多将士四方征战,而且骁勇善战,屡建战功。
M5:799长39.5厘米,刃宽钺37.3厘米,肩宽28.9厘米,重9千克,铜钺两面都饰两虎食人首纹饰
M5:800长39.3厘米,刃宽38.5厘米,肩宽29厘米,重8.5千克,铜钺两面都饰一首两身龙纹
M5:809司母辛铜方鼎
M5:809司母辛铜方鼎铭文
M5:803司母辛铜四足觥
M5:850司母辛高圈足铜器
妇好一生的传奇,在墓葬随葬品中得到了体现。1928件(组)随葬品中,有许多大型的青铜礼器与精美的玉器,还有许多兵器。如青铜兵器有4把钺、91件戈、4件铲形器、37件镞(另有两束20件镞)等,占随葬青铜器总数的四分之一多。还有54件玉戈、玉矛、玉戚、玉钺、玉刀等玉质仪仗类兵器。数量如此多的武器随葬,表现了墓主人生前与征战活动的密切关系。
其中两把铜钺加上木柲,重量都在10千克以上,是目前发现的商代形体最大、纹饰庄重典雅的铜钺,而且均铸妇好铭文,是妇好本人使用的兵器。可以想见当年妇好持此大铜钺征战四方的威武形象,所到之处,无不所向披靡。随葬品中还有开弓射箭的玉扳指,也应是妇好本人使用的。
在随葬品中,有5件“司母辛”铭文的青铜器,即2件“司母辛”青铜方鼎、2件“司母辛”青铜四足觥、1件方形高圈足器。妇好死后,孝己是同辈中法定的第一位祭奠者,5件“司母辛”器物,应是孝己为其母妇好所作的祭器。这表明墓主妇好确实有过生育。
通过对妇好墓出土的近2000件文物的分析,我们认为妇好的形象可能与随葬在墓中具有人物造型特征的器形或人物雕像有关。这类器物有16件,其中编号为M5:371的圆雕玉人像可能体现的是妇好的形象。
M5:371圆雕玉人像,玉质黄褐色,呈双手抚膝的安然跪坐姿态。整器高7厘米,宽约3.6厘米,厚约6.8厘米。首部为窄面厚头形。长脸尖颌,细长眉。双眼单线雕刻,刻纹较粗深,形状近“臣”字形,瞋眼正视前方,显得炯炯有神。低鼻粱,宽鼻凸,小嘴薄唇呈抿唇状,抽象形扁耳。后脑低平。整个头形与面部五官特征呈蒙古人种的特点,朗目疏眉,气宇轩昂。而深厚的头形,又显得是一位很有力量的人形。头戴圆箍形頍,用以束发。头发在后脑颈部拢向右耳后侧辫成长辫一条,往上盘至头顶,由头顶绕至左耳后侧,又沿后脑盘至右耳后侧,辫梢与辫根相接,压于圆箍形頍下。头顶露发丝,上有一对系孔,系孔前有一小孔,似为插笄或插冠孔。頍前有卷筒状冠饰。卷筒状冠饰两端分别饰三道凹弦纹,凹弦纹之间饰三组沿卷筒状弧旋的双线折角线纹。卷筒状的这些纹饰似表现了带纹样的编织物卷成筒状、两端束箍后作为冠饰。
玉人圆肩,双臂与人体胸、腰、股间不相连,为镂空圆雕,呈现出细腰、垂曲细臂状态的女性形体的特征。
玉人身着衣,交领垂于胸,长袖至腕,窄袖口。宽带束腰,衣下缘似及足踝。腰下腹前系悬长条形“蔽厀”,下缘过膝部。脚似穿鞋。衣饰华丽花纹,以双勾阴线表现,整体似以勾角云纹为地纹纹饰,配上主题纹饰的龙纹与“臣”字形眼睛纹。如在衣袖与背部及衣下端饰勾角云纹,在上臂左右外侧分别饰“臣”字形眼睛纹,在衣下部的左右股外侧分别饰龙纹。左侧的龙纹尾部延伸为宽柄器上半部的主题纹饰。宽腰带上饰对角三角纹与菱形纹。“蔽厀”为素面无纹。这种具有花纹的丝织品应是当时的一种华丽的衣着装饰,显示着装者的雍容华贵,并且是目前所见商代最为华丽的着装。
玉人腰左侧边插一宽柄器,上端延至身后体外,器端呈两侧弯卷的卷云状,下端与人体腰部相接并伸向臀股侧边。宽柄器纹饰,左侧面的上部为与衣下部纹饰相连的一条龙纹,下部为独立于人体外部的勾角云纹;右侧面的上下部都为独立于人体外的勾角云纹。
整个雕像的人像形态十分生动,尤其是脸部的五官特征、发辫、头的形状,以及手指等,表现得十分细腻,以仿真方式处理。而衣着的花纹与宽柄器纹饰则以当时流行的玉雕纹饰——双勾阴线组成的勾角云纹表现,似有夸张成分。
总体上看,这是一尊写实风格极强的玉圆雕立体人像,是迄今发现的商代也是先秦时期写实特征最为鲜明、最为形象生动的人物玉雕作品。从雕琢工艺与技术角度分析,这样的人物玉雕作品,也只有在商代晚期武丁时期才可能产生。堪称中国古代首件完美的写实人物玉圆雕作品。
M5:371圆雕玉人像
M5:371圆雕玉人像携带兵器的特点,主要体现在人像后端、插于腰左侧边的宽柄器。《殷墟妇好墓》考古报告曾提出这一宽柄器可能象征的是武器或具有某种含义的器物,张光直先生则将这件圆雕玉人像背后的宽柄器现象与巫师与巫术联系起来考虑,但都没有对宽柄器作深入的分析。现提出三个进一步分析的切入点。
第一,宽柄器不是在人像的后腰正中向后突出,而是在后腰的左侧向后突出,这现象表明将宽柄器制作于人像后腰左侧,不是受玉料的限制,而是有意雕琢。由此推测雕琢这一宽柄器表示的是人像携带的一种器物。这件器物可能是在腰左侧顺腰股部插入携带,因人像呈跪坐状,使得所携带的器物向人像后侧突出。
第二,从宽柄器与跪坐人像的大小比例角度分析,宽柄器的形体较为长大,可能表现的是一种长柄宽首宽刃的器物。当然不排除玉工雕琢时的夸张表现,宽柄器上的纹饰可能就是一种夸张的表现。
第三,宽柄器所表现长柄宽首宽刃的器物,可能与墓中的随葬品有关。
依据以上三点分析,可以在妇好墓出土的随葬品中寻找与M5:371圆雕玉人像后端、插于腰左侧边的宽柄器形制特点接近的器物做进一步的分析。
在妇好墓中出土的1928件(组)随葬品中,属长柄宽首的器物主要有兵器与工具可以进行对应的探索。而从形制特征看,只有一种两侧呈勾云内卷的青铜铲形器可能与宽柄器的形制特征有联系。
妇好墓出土的两侧呈勾云内卷的青铜铲形器,《殷墟妇好墓》将之归入青铜工具——铲,有四件。形制呈扁长方形,主要的特点是在铲体两侧后端呈勾云内卷,圆形銎 ,在銎部及铲体后部勾云内卷部分满饰精美的纹饰。
这种形制特殊、施精美纹饰的精制的青铜铲形器,其使用功能不应是工具类的铲,而是一种兵器。其形制精巧,便于随身携带,犹似后来的随身佩戴的剑。形制类似的青铜铲形器,在殷墟早年的发掘中,于安阳西北岗M1005中也有出土,表明这种青铜铲形器在商代晚期确实曾流行过。妇好墓出土的两侧呈勾云内卷的青铜铲形器的形制与M5:371圆雕玉人像后端、插于腰左侧边的宽柄器端部的形制基本相同。而湖北枣阳郭家庙曾国墓地出土的GM21: 9曾伯青铜钺,在器身正面铭“曾白(伯)铸戚戉(钺)用为民”,器物自铭证明这类形制的青铜铲形器确实是属于戚钺类的兵器。据此,推测M5:371圆雕玉人像后端的宽柄器象征的可能是两侧呈勾云内卷的青铜铲形器,是人像携带的一种戚钺类兵器。
M5:715青铜铲形器,长11.5厘米,刃宽10厘米
郭家庙曾国墓地GM21:9曾伯青铜钺, 长19.3厘米,刃宽14.8厘米
绿松象牙杯
关于妇好的身材,依据墓中随葬的那些青铜兵器,尤其是两把大型青铜钺,可以推定妇好的身材高大而强壮,否则不可能舞动两把重达近10千克的大铜钺。另外,依据M5:371圆雕玉人像的宽柄器所象征的两侧呈勾云内卷的青铜铲形器,也可以推测妇好的身材比一般女子要高大。因为青铜铲形器安装木柄之后的总长度可能达到80厘米左右。如果依照M5∶371圆雕玉人像及宽柄器的比例估算,人像的实际身长约有80厘米,推测整个人像的实际站立高度可能在1.75米以上,是女子中身材高大的形象。
M5∶973 玉扳指,高2.7~3.8 厘米,孔径2.4 厘米,壁厚0.4 厘米
M5∶973 玉扳指套戴示意图
此外,妇好墓中出土的玉扳指也可以说明墓主的身材高大强壮。M5:973玉扳指呈深绿色,有褐斑。下端平齐,上端位有前高后低的斜口。正面饰兽纹,背面有一条凹槽,为扣弓弦使用,可套入成年人拇指。我们曾经做过试验,这件玉扳指可以套戴在身高1.75米以上较为壮实的男子手指上。这是考古发掘出土的年代最早的玉扳指,也是目前发现的商周玉扳指中体量最大的一件。
《史记·殷本纪》记述:“武丁修政行德,天下咸欢,殷道复兴。”这是司马迁对商王武丁在位59年业绩的评价与赞叹。殷墟的发掘成果以及甲骨文的记录反映了武丁时期确实是商王朝最为兴盛时期,社会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艺术等空前繁荣。而妇好墓所展示的丰富的物质文化以及甲骨文对妇好事迹的记录表明,作为商王武丁的妻子——妇好,有着多样的人生经历与不凡的身份角色,得到商王武丁的宠爱,拥有大量的财富,地位显赫。
所以在妇好死后,武丁将妇好的墓葬埋于宫殿宗庙区附近,并在墓上营建了纪念性的建筑物——“母辛宗”。墓中随葬了大量珍贵的物品,包括妇好生前使用的各种青铜礼器、武器与玉器,以及绝世佳品——绿松象牙杯。755件玉器随葬,表明妇好生前特别喜爱玉雕作品,包括前世的各种玉雕珍品,当时流行的各种玉雕工艺品,并且由玉工雕琢了她自身的形象——M5:371圆雕跪坐玉人像。
也正是因为M5∶371圆雕跪坐玉人像塑造的是商王朝晚期盛世王后妇好本人生前的形象,才能够以技艺最好的玉工、非凡的雕琢工艺、极为认真的雕琢精神,模仿妇好的形象及携带兵器跪坐的姿势进行写实创作雕琢,生动逼真的形象、丰富细腻的特征,可谓是中国古代人物玉雕的极品。这也为我们充分展示了3200年前商代晚期玉雕工艺的成熟发展状态,让我们目睹了武丁时期玉雕巅峰之作的精品。这件玉雕作品,使得妇好在3000多年之后再现尊容,并且将传至永远。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
妇好率领万三千军队伐羌方、妇好攻打巴方设埋伏圈、妇好见“多妇”,图片均来源:台北故宫《商王武丁与后妇好》展览图录,P77、P174和P70 。
妇好生育卜辞,图片来源:李宗焜,妇好的生育与冥婚,《故宫文物月刊》2012年10月刊,第355期 , P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