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经武
大西南,是一个地域概念,也是一个文化学概念。它大致囊括今天行政区划意义上的重庆直辖市、四川省、贵州省、云南省等。换句话说,20世纪中期无论是中共“解放大西南”的军事行动,还是中共建政时的“大区”区域性管理中心的设置,如“中共中央西南局”所辖省区,乃至于国家的军事“战区”(成都军区)设置等,皆是。
早在人类纪元之初、亦即中国文化大一统形成的汉代,“西南”一词,已经频繁使用,也因为司马迁《史记》的专门论说,而流传至今并广为人知;班固《汉书·地理志》则更明确地注意到地域文化现象,如《汉书·李寻传》载传主之言云:“仰视天文,俯察地理,观日月消息,侯星辰行伍,揆山川变动,参人民谣俗,以制法度,考祸福”。
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由于交通技术、信息传播以及其他多种自然地理和社会价值评判体系的制约,“云之南”的遥远、“蜀道难”的道路艰险、滇黔之地的蛮荒(对今天贵州省的中心地区,中央王朝长时期采用的政策是“附则受而不逆,叛则弃而不追”。自明代永乐年间设置“贵州布政使司”开始,从四川、云南、湖广——包括今天广西的划出部分,形成一个“行省”的初步格局。清雍正年间再将原属四川的遵义府和乌撒军民府划归贵州,又将原属湖南的天柱、镇远等六卫及原属广西的贞丰、安龙等数县划入贵州,才形成今天规模的贵州省。这些都是基于中国历代王朝“中原”意识对“大西南”蛮荒的认知。中国第一代社会学家翘楚潘光旦1956年底至1957年元月的入蜀,做沿长江三峡、川、渝东南、鄂西南的古代巴人与土家族关系等方面历史及风俗的调查,就看到古代巴人横跨湘、川(渝)、鄂、黔四省(市)这样的现实存在。
大西南地区,是多民族大杂居之地,司马迁泛称为“西南夷”地区。仅以种族繁衍生息之地为视点或以人类文化学的眼光,我们就可以看到,以四川凉山州、云南楚雄为核心聚居地的彝族,还分布于贵州、广西、湖南等省区;而中国苗族,则分布于贵州、云南、四川、广西、湖南、湖北等省区;除西藏青海外,中国的藏族也广泛分布于四川、云南、贵州等地。换句话说,从民族学和人类文化学理论的视野去审视,“大西南”是被许多种族“跨省区”紧紧勾连为一体的。秦代开拓的从四川南部到云南宣威的“五尺道”(又称滇焚古道、焚道、石门道)以及秦汉开始繁荣的“南方丝绸之路”(蜀身毒道)(裴松之注引三国时人鱼豢的《魏略·西戎传》里,就提到罗马帝国“有水通益州(巴蜀)”)等,都为这个地域许多方面形成某种程度上的“共同体”,产生过巨大影响。《史记·西南夷列传》第五十六,对“大西南”的认识是:“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属,以什数,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大”,而这些都建立在一个“巴蜀”视角基点上:“此皆巴蜀西南外蛮夷也。”
正是由于这些历史关联和现实存在基础,在当今“经济中心”压力下,跨省区的各类“经济带”纷纷出现,“长三角”“珠三角”等即是。如经济学家倡导的“四川盆地经济圈”再度将四川和重庆连接一体;2012年的一篇《川藏铁路建成,西藏将真正融入四川经济圈》报道说,西藏自治区社科院经济战略研究所所长王代远表示,从长远来看,修建川藏铁路对于促进西藏东部融入成渝经济圈,有极其重要的意义;2015年8月18日《四川日报》以醒目的《成都推动构建“成渝西昆贵菱形经济圈”》标题,昭示中国社会发展的一种趋势。最突出的,则莫过于中国发展战略顶层设计的“一带一路”战略,以及“成渝西昆贵钻石经济圈”的提出等。而将经济与文化紧密结合的文化产业旅游业,则走得更早更快,早在2006年12月20日,在云南省水富县召开的川滇黔三省毗邻地市旅游局长联席会,就有了联合建设“长江上游旅游经济圈”,共同打造川滇黔3省结合部自驾游精品路线的合作计划。还有如2009年,由云南电视台、贵州电视台、四川电视台、重庆电视台、广西电视台5家优势电视媒体强强联手组成的“合力联盟”成立等。
文学,作为人类生存状态的艺术化或者说是审美化记录,是一个地域群体或一个种族精神活动外显的一个标本。只要生活于相似的自然环境中,经受着相似的生产劳作熏染,就会形成相应的生活方式,这些都决定着人们的生活形态、价值认知和道德评判方式一地域文化于此形成。换句话说,类似的自然地理与气候等条件,决定着人们的生产方式(较为典型是大西南地区随处可见的梯田——“冬水田”),而生产方式制约着人们的生活方式,与之相应的、有别于其他的本地特有的文化形态就此形成。在20世纪肇始的中国新文学发展历程中,由于“白话文学”“实写人生”等迥异于中国传统文学的话语体系和技巧手法,叙事类文学大行其道。语言、场景等的构筑、社会画面和人生形态的选取,乃至于人物原型的选择与塑造,就呈现出因为地域原因制约的大致类似的艺术形态。
如鲁迅、茅盾在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集》时,不约而同地注意到“大西南”作家相似之点(如对贵州作家蹇先艾的评述,还有20世纪50年代,蹇先艾就是设在重庆的“西南文联”的委员以及与沙汀、艾芜同为中国作协重庆分会副主席);抗战时期旅居桂林的艾芜发表的小说,就有评论认为他是运用桂林方言安排叙述语言和人物对话,艾芜曾有专文辩解和否定;20世纪50年代中国文坛出现的“西南边疆诗人群”之说,亦是概括了活跃于云贵川的一批青年诗人。“五四”时期成名的老作家许杰也有类似看法,即如“中国现代文学史关于抗战文艺这一段,谈到国统区文艺,一般只知道‘大西南文艺”。张炯、邓绍基、郎樱总编、张炯主编的《中国文学通史》第11卷(当代文学部分),就设置了《刘澍德、高缨等大西南小说家》专节(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也就是说,当今学术界也有人从地域文化的角度,开始把“大西南文学”看成一个“共同体”。
在中国文学发展的漫长历程中,先秦巴蜀神话、“汉赋四大家”中的司马相如、扬雄、王褒即“蜀中三大家”的皇皇业绩、唐代李白和陈子昂等蜀籍作家的开拓性贡献、宋代“三苏”以及20世纪的郭沫若、巴金等,都是巴蜀文化熏染的结果,同时也是大西南地区作家引以为文学范本的标杆,并且确实产生过实实在在的影响。
还有20世纪50年代中共建政初期设置于重庆的“西南文联”以及“中国作家协会重庆分会”等,就是囊括云贵川藏文学艺术界的机构;20世纪90年代创刊延续至今的《彝族文学报》,就是“三省(四川、云南、贵州)四州市(凉山州文联、楚雄州文联、红河州文联、毕节地区文联)”的联合办刊,刊发云贵川彝族作家的创作作品;而文学史家在论述彝族文学发展历程时,也自然地将“云南文学领军人物,是开创彝族书面文学的第一人”李乔(有小说《欢笑的金沙江》《未完的梦》《早来的春天》,散文集《蹒跚的脚步》等)、贵州福泉人吴琪拉达(诗集《奴隶解放之歌》《吴琪拉达诗集》《大小凉山上》)以及以“我是彝人”呼号震响中国文坛的吉狄马加(四川凉山州人)等,进行源流梳理。
因此,早有学者注意到大西南文学作为“共同体”的表现:“在文学‘寻根的前前后后,因其独特的地理自然环境和区别于儒家的独特文化,西南云、贵、川、藏、桂地区的一些作家成为这次文学思潮的积极参与者”;还有如2011年,华文国际出版社策划的《西南作家文学》创刊号正式发行,“2010西南六省(市、区)文学工作协作会议”在成都举行等(四川省作协、重庆市作协、云南省作协、贵州省作协、广西壮族自治区作协、西藏自治区作协的有关领导出席会议)。事实上,文学创作界早有这类的活动,从四川作协承办开始的“西南五省区作家联谊会”(1986年,四川长宁县),到1988年贵州作协承办的“(安顺)龙宫笔会”,再到1990年在广西桂林、柳州两市,举办了“西南五省区作家笔会”,汇集了来自云南、贵州、四川、西藏、广西以及重庆市的作家。
从国家主流文学符号体系的汉语文学角度看,“西南夷”地区最强势的地域文化类型,应该是巴蜀文化。这也许就是中华民族大一统形成之初,司马迁审视大西南各少数民族“此皆巴蜀西南外蛮夷也”的立足点。仅以长江上游的物质文化形态来说,古蜀特有的“悬棺葬”这一文化现象,就延伸到多个中国南方省区;秦代“色彩艳秾”的蜀中漆器和黄润细密汉代“蜀布”工艺,影响遐迩;即使今天陕西的汉中和宝鸡地区,有着大量的巴蜀性质的先秦文物出土(如陕西汉中市博物馆陈列当地出土的“巴蜀”柳叶剑);考古学家已经注意到,造型独异、个性鲜明的“巴蜀青铜器”,就主要分布于西南地区。杨义先生认为:“巴蜀在中华民族生存发展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关键地位,五千年的中华文明生命持续发展,没有中断,跟巴蜀地区非常有关系。在巴蜀可以找到一个极佳的立足点和精神关注点,总览维系着中华民族共同体生命的黄河文明与长江文明的冲突融合”。
明代建省之前的贵州生员要考功名,只有历经艰辛、跋山涉水到四川、湖广等省设置考点去应试,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嘉靖十四年——公元1535年,也就是在建省后122年。明王朝政府终于分别在云南与贵州“开设乡试”考点,云南准取40名,贵州准取25名。也就说,明代建省之前的贵州读书人,要获取功名,必须要到文化较为发达的巴蜀地区去参加考试。
语言,是人类历史和文化的活化石,也是人类思维的基础和载体,人类文化各方面的变化在语言中都会留下印记,语言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一个民族全部的历史和文化。文化的存在依赖于语言,没有语言,就没有文化。语言的发音(方音)、词汇组合的方式(方言特有的词语编码方式和方言词汇的特殊语义),都会显示出与其他地域不同的特征。这就是维特根斯坦所说的:“我的语言的界限意味着我的世界的界限”。
以“四川话”(即“西南官话最大的分支”和“最大的片区”)为代表的西南官话(西南方言),流行于四川、重庆、云南、贵州、广西等地。《中国语言地图集》的定义是:西南官话是西南地区以及附近的,入声整体归派到某一声调或者四声调值与成都,重庆,昆明,贵阳,武汉,桂林相近的汉语方言。这就是今天其他方言区的许多人,不容易辨别四川话、贵州话以及云南话等区别的原因。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我们常常看到某些著名作家被赞誉为“语言艺术大师”,即是其例。如著名作家汪曾祺就说过“写小说就是写语言”等。创作思维的全部过程,就是语言的编码组合过程,方言方音以及其地方专用词汇,会被有意无意地影响创作思维过程,最终呈现于世人面前的文学作品,或隐或显地都会呈现出一定的地域色彩。以“四川话”为标杆的“西南官话”,应该是“大西南文学”作为一种审美存在的前提,也是我们对这个地域板块文学进行审美评价的一个理论视点。
如汉代作家王褒在成都写的《金马碧鸡赋》,成为云南文化文学一个重要源头;遭贬入滇的“明代著述第一人”杨慎(《四库全书·提要》谓:“明世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杨慎为第一”),谪居云南35年,“对云南来说,能在四百多年前拥有这样一位文化名人实在是幸运。杨慎的到来,确确实实给云南文化的发展产生了很大影响,同时在他身后留下了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这种说法甚多,此看法,几乎成为云南学术界的普遍共识。甚至有人认为:“杨慎是云南的文坛泰斗和学界领袖。他在35年的时间里,设馆讲学,广收学生,研究写作,出版了大量学术著作,使得云南的学术水平在短短的30多年内赶上或接近了中原水平”“他是著名的学者、诗人与文学家,对哲学、史学、天文、地理、医学、书画、音乐、戏剧、语言、民俗、民族等学科都有极深的造诣,著作达400余种,这么多的著作都是在云南完成的。他给云南人民留下了丰富而宝贵的精神遗产。云南在明一代完成了与中原文化的融合,在文化与精神方面融入中华民族的大家庭,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杨慎对此做出了重大贡献。”
当然,这并不是说杨慎之前,云南文化就是一片荒芜。杨慎自己在《云南乡试录》就强调说:“云南文化开发较早,不得以遐荒目之。”云南已有的文化典籍是杨慎学术辉煌的一个基础,而几无语言障碍地与云南各界人士交往以及在习俗尤其是文化禁忌等方面类似,至少是他在人类学、民俗学等方面获得巨大成就的重要前提。
这些,就构成了“大西南文学”运行繁衍的基础和前提。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而方言是一个地区或种族进行思维的基础。“大西南文学”进入艺术思维的过程中,所有的形象符号编码方式,都必然会受到方言方音习惯的潜在制约。
全球化浪潮汹涌激荡,伴随科技和经济优势而来的西方文化霸权,引发中国各阶层对自身未来安全和文化存亡危机的惊醒。近年来,从国家最高决策者的“文化中国建设”顶层设计,到中国知识界对全球化与本土化之间冲突问题的关注,都是回应这种“国家未来安全危机”的表现。文学是文化范畴中最具有形象性和艺术感染力的一个门类,“文化中国”的重构过程中,文学以自身特质将会发挥独特的作用,“大西南文学”概念的确认,将会从一个新的角度,为当下和未来的中国化文学发展,带来一些新气象。
中国文化实际上是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由不同的地域文化逐渐汇融化合而成。在今天,文化界大量使用秦晋、吴越、荆楚、齐鲁、岭南、巴蜀等地域文化学术语概念,亦是面对异化危机而回眸自身文化传统,切切实实地从自己耳熟能详的地域文化中寻求资源,以求对中国文化的现代性重构,做出自己的贡献。同时也是在文化学理论热潮激荡下的一种学术研究拓展。
随着社会教育水平的普遍提高,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和公众余闲时间的增多,精神审美的创造和消费需求,将会得到愈益拓展;而书写工具和码字技术的飞跃发展,为大众提供了多样化的“文学梦”实现条件。仅仅就当下的长篇小说而言,每年2千部以上出版面世的盛况,文学创作如何获得公众的接受和喜爱,如何获得较为久远的艺术生命力,就成为创作界和理论界关注的问题。
面对全球化带来的文化危机,我们对建构“中国特色”的努力,最终还要以自己最熟悉的地域文化为基础——人是生活于具体的环境中,在特定的自然环境和山川景物中开始对外部世界的认知和感受,在不断被“纠错”而形成的语言方音以及生活习俗习惯,是任何一个作家进行创作的前提,或者说是制约一个作家或读者进行文学审美活动的潜意识。而独特的文学语言运用,则是一个作家显示艺术个性的重要手段,如英国语言学家R·帕默尔就说,“俚语是寻求表达生动和色彩鲜明的一种体现”。
概而言之,把“大西南”作为一个地域性板块进行整体审视,至少是从人类纪元之初的司马迁开始(《史记》显示,司马迁步履曾至岷峨和“拜水都江堰”),而现、当代语言学家所确认的“以四川话为主的西南官话”,则从这个地域板块的“语言共同体”角度,再次进行固化;西南地区已有的文学现象(如前面提到艾芜在桂林发表的小说,曾被误读为运用广西方言)和一些文学研究成果,也显示出“大西南文学”概念可以达到一种“审美自立”。
以巴蜀文化及四川文学与西南其他省区文化的关系为聚焦,我们可以思考“大西南文学”范畴的一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