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太云+兰友珍
吴宓与郭沫若,是两种类型的人物。常人眼中,两人看似风马牛不相及。郭沫若是新文学、新文化的支持者,是时代的弄潮儿,是狂飙突进的一个人,是知识分子,也是政治活动家。吴宓是传统型文人,在文化和文学上持保守的态度,不喜政治,不愿意参加任何政治活动。终其一生,两人并无实际往来。可有意味的是,无直接交往并不代表两人无“交集”。无论是民国时期还是人民共和国时期,郭沫若的文学影响力及其在文艺、政治领域的辐射力,有时是吴宓回避不了的。特别是在1949年后的特殊时空境遇中,吴宓与郭沫若的“距离”愈远,两人的“交集”反而越多。吴宓日记中都留下了相关记载。那么,吴宓的日记记载了与郭沫若的哪些“交集”?呈现了一个怎样的郭沫若形象?吴宓对郭沫若的印象到底如何呢?
一、民国时期的“郭沫若”
民国前期,两人分属不同的文学阵营。吴宓曾将郭沫若的创造社视为对手,但彼此之间并无直接对辩及论争。进入抗战后,吴宓专注于大学校园,而郭沫若则用力于救亡图存、争取民权等各种政治、社会事务。两人的“活法”不同,交叉点很少。《吴宓日记》(1910-1948)仅发现3条与郭沫若相关的记载:
1940年1月15日:孙君为一壮勇而精细之少年,曾从郭沫若等助办政治宣传部事,身历晋鄂桂各战场,又曾至陕北,述其中情形甚详。又论及郁达夫与王映霞二人伉俪间本质之矛盾。
1944年5月11日:行见流寇将起,而郭沫若著论乃盛赞李自成之“农民运动”。……呜呼,吾侪真不知死所。今日所得温饱安居,便是多享福分矣!
1948年9月12日:3-5乘汽车至中山大道(大智路口路北,对北平路)继诚烟号楼上新宅访曾昭正、章子仲夫妇。……述川大情形。似麐由本性兀傲,不甚热心邀宓至川大任教。而钺且甚赞许白话及新文学,且佩郭沫若云!
第1条日记是吴宓与人闲聊时偶然提及郭沫若,无足轻重。第2条日记是吴宓对郭沫若在“流寇将起”的时势中竟然撰文“盛赞李自成”的不解与不满。体现的是两人观察社会问题时,立场与观点的巨大差异。第3条仍是与人谈话时的顺带涉及郭沫若,且是第三人眼中的郭沫若印象。但间接透露的是吴宓对白话及新文学的不赞许、对郭沫若的不以为然。3条记载确实偏少,但基本可以看出吴宓对郭沫若的不理解或生疏,留下的是一个有隔阂的郭沫若印象。
二、共和国时期的“郭沫若”
1949年后,吴宓仍是大学教授,只不过避居西南,变为“教育工作者”,且是一个有待改造的旧知识分子。而郭沫若成为党和国家的重要领导人,在文学、艺术、教育、文化、思想领域举足轻重,是意识形态领域的标杆和旗手。在人民共和国语境下,吴宓必然遭遇郭沫若。
据笔者的统计,从1954年到1973年,吴宓日记留下了总共38条有关郭沫若的记录(后文会逐一提到)。不仅时间跨度大,而且牵涉范围广泛,信息量丰富:从郭沫若的文学作品到学术论著,从有关郭沫若的生活琐事到政治、文化生活中的大事,从旁人对郭沫若的提及,到吴宓本人与郭沫若的直接“碰撞”。吴宓对郭沫若的关注、“阅读”和记录,为我们呈现了一个人民共和国时期的“多方”郭沫若形象。
(一)诗人郭沫若
1949年后,吴宓对鲁迅的小说和杂文有较多的被动阅读,对茅盾的小说有较多的主动阅读。郭沫若也是新文学大家,但吴宓对郭沫若的诗歌、小说、戏剧的阅读少之又少。遍查《吴宓日记续编》,只找到1条关于诗歌的阅读记录。
1964年4月17日,吴宓至西南师范学院(以下简称西师)中文系资料室求书“不得”,“乃至文科图书馆,以宓读书笔记付慰读,而宓读郭沫若《东风集》(一九五九冬,至一九六四岁初之诗)完。”吴宓是在“求书”而“不得”的情况下,乃读郭沫若的《东风集》。虽然读“完”,却无任何评价。这究竟为何呢?
郭沫若没有鲁迅那样的在文学上的绝对影响力和统治力,在1949年后也没有被摆上像鲁迅那么高的地位,不存在“被阅读”的状况,一也。郭沫若在民国时期与吴宓无直接“恩怨”,对吴宓来说,郭沫若的作品不存在像鲁迅作品那样,必须先去了解以之为自身辩护的出发点。因此,吴宓无主动阅读的动力,二也。郭沫若的作品,无论是诗歌、小说还是戏剧、散文,都缺少像茅盾作品那样对吴宓的艺术吸引力,三也。
郭沫若首先是诗人,以诗成名,诗歌数量在其创作总数中所占比重最大。吴宓也是诗人,出版有《吴宓诗集》,及《余生随笔》《空轩诗话》等与诗歌有关的论著。诗人本应有心有灵犀的一面,或惺惺相惜之感。可惜两人分属新诗和旧诗两个不同阵营。吴宓对新诗素抱有成见。虽然自1930年代以来,他对新诗的看法已在调整,对白话诗也不是一味反对。进入1949年后,也是一再强调:“我反对的是不像诗的白话诗”(包含化解别人误解、免遭批判的动机在内)。但他即使接近新诗,更愿意接近的是徐志摩式的讲究格律和音乐美的新诗,而不是郭沫若式的天马行空、自由驰骋、不受格律和音韵限制的新诗。
吴宓对郭沫若的白话诗兴趣了了,有意选择“不见”或“轻视”,实际上透露出的是他对郭沫若式白话新诗的反对,即使在1949年后较严苛的文学环境中,仍“不改初衷”。
与不愿阅读郭沫若的诗歌相对照,吴宓倒是乐意读郭沫若的诗歌译著。1955年12月8日,在西师校内的新华书店“翻阅”郭沫若译《浮士德》一、二部。感慨:“盖于百忙中辛苦译成(1943)者,可佩。”《浮土德》是吴宓的“最爱”之一。1949年之后曾反复阅读,日记中俱有记载。吴宓对郭译《浮士德》的感佩,一是对郭沫若在抗战洪流的百忙之中(时任文工委主任)传播国外优秀文化的钦佩,二是因对《浮士德》作品本身的热爱使然。浮士德博士的命运悲剧更是引起吴宓的强烈共鸣。作为一个民国“遗民”,吴宓在人民共和国时期极端不适应,心情极度悒郁。《浮士德》成为他重要的“精神食粮”,带给他阅读的快乐和心灵的慰藉。
再如1959年11月16日,重庆古旧书店来西师售书。吴宓不是系领导,属于“靠边站”的“过时”之人,但出于热心与喜爱,主动“代学院图书馆购《沫若译诗集》一册”。此番举动,一方面显示出吴宓对郭沫若译诗艺术的认可。另一方面也显示了吴宓对大学之“道”中的西方文化元素的重视,透露出在全面“倒向苏联”“学习苏联”的文化氛围中,他对1949年后中国文化建构的一点“心思”。
郭沫若钟爱诗人海涅,专门翻译了《海涅评传》一书。吴宓也推崇海涅,认同他企羡的“人生导师”——英国维多利亚时期著名诗人、批评家和教育家马修·安诺德的观点,认为海涅是歌德最光辉的继承人,是反对市侩哲学、倡导文明、鼓吹解放人类的战士。因此,郭沫若译《海涅评传》也成为他的读物。如1958年9月13日,“归读”郭沫若译《海涅评传》。 9月14日,又一口气“读完”《海涅评传》。
(二)学者郭沫若
吴宓对郭沫若的诗人身份不感兴趣,对作为诗歌翻译者的郭沫若却颇感兴趣和亲近。同样,他对郭沫若的学者身份也较为看重,对郭沫若的研究性论著的阅读相应也更为“上心”。按时间顺序,从1954年到1973年,吴宓接触或阅读的郭沫若的研究性论文或论著为:《青铜时代》(1955年6月6日),《甲申三百年祭》(1958年9月13日),《历史人物》(1959年2月19日),《读袁枚<随园诗话>笔记》(1965年5月8日),考证《兰亭序》文(1965年7月25日),《李白与杜甫》(1973年3月30日、4月22日)。6篇的数量,在1949年后吴宓为数不多的读郭沫若著述中,占了重头戏,体现出他“郭沫若阅读”的偏向和复杂心态。
1.惺惺相惜
郭沫若是一个史学研究者。他在先秦的历史研究方面颇有心得,对先秦的历史分期研究尽管引起争议,但不失为一家之见。吴宓对郭沫若的史学研究成果较为赏识。1956年8月5日,吴宓应史系主任郭豫才之邀,在室外空地,“设座茗谈”杂事。两人谈起中国古代史的分期,提及郭沫若提出的“以春秋以前为奴隶社会,以战国以后为封建社会”的看法。吴宓无专门评说,但称其为“中国古代史之新分期”,也是一种肯定和称许。1958年7月4日,中国古代史研究会上,史系同事对系主任郭豫才既从郭沫若的历史分期说,又勉从范文澜的历史分期说,“故成模糊不清”的立场,提出批判。吴宓对此事的记载,也侧证出郭沫若在历史研究领域的影响力。
对郭沫若的史学或文化类研究成果,吴宓大都持肯定甚至欣赏态度。吴宓终生宝爱中国传统文化,自许为孔孟之徒,对先秦诸子百家有较多了解与心得。1955年6月6日,在西师历史系图书馆“读郭沫若《青铜时代》,见其论定墨子“以天为本,是宗教”,孔孟“以一切人为本”,苟子“则在儒法之间”,老庄“以个人为本,重自由与主观”。吴宓深以为是,激赏“此郭君所见,皆远在胡适之上”。对郭沫若的西汉研究成果,“谓西汉之政治学术思想是综合各家(Eclecticism)而归于实用者”,吴宓引以为方家之言,认为“亦是”。
郭沫若的文化或文学考证有得有失,其中不乏让吴宓佩服的地方。1962年6月8日,吴宓为细究“俯首甘为孺子牛”中“孺子牛”的来历,“细读”洪亮吉《北江诗话》“二遍”,未找到此诗句。吴宓认为“恐是宓误记”,并悔恨“1954年不即时抄录入册也!”为此念念不忘。时隔近1个月后,于7月11日,偷暇此日“无学习”之时机,终于在中文系资料室“查得”此“孺子牛”确出《北江诗话》,欣喜不已。却特意附记:“闻近月有人论及,已为郭沫若指出”。查1962年1月16日的《人民日报》,确然有郭沫若《孺子牛的质变》一文,提到洪亮吉《北江诗话》卷一引钱季重作的柱帖:“酒酣或化庄生蝶,饭饱甘为孺子牛”,指出“但这一典故,一落到鲁迅的手里,却完全变了质。在这里,真正是腐朽出神奇了。”吴宓的附记,“泄露”出的是他对郭沫若学术功力的惺惺相惜。
2.隐晦批评
郭沫若的研究功夫精深,在甲骨文研究领域鼎成一“堂”。但由于个性和环境使然,特别是受1949年后大环境的影响,他的一些观点颇为趋时、趋势和趋新。对郭沫若的这样一些文化、文学类研究见解,吴宓如不赞同,限于时势,一般取“微言大义”式看法,且形式多样。
(1)点出错误。1959年2月19日,吴宓在新华书店看书,读到郭沫若《历史人物》一书论“王国维与鲁迅”一节。特意点记:“其误处,昔1947周光午曾作文辩证,未见修改”。隐晦表明他的批评态度。
(2)借题发挥。1964年3月18日,在“鲜花盛开。青天白云,远山如黛,春景甚美”的环境与心境下,吴宓日记突兀提到“今日报载郭沫若解毛主席《咏梅》诗”。只记载,无评论,让人疑惑。郭沫若此文应是发表于1964年3月15日《人民日报》上的《“待到山花烂漫时”——读毛主席新发表的诗词<卜算子·咏梅>》一文。此论文肆意批判陆游,颂赞毛泽东订。吴宓热爱古典文学,特别是古典诗词。郭沫若对陆游的低评甚至是恶评,肯定会引发吴宓的不满。答案却是在1年多后才揭晓。1965年7月30日,持续2年多的西师“社教”运动甫一结束,个人生存环境缓适些许,吴宓终于“记”起此事。他借完成系院布置的注解陆游16篇诗歌的“科学研究”任务之际,“撰《卜算子·咏梅》注释,驳郭沫若”,并在次日写成此文。可惜此文已佚失。
(3)不作评论。1965年5月8日,吴宓在文史教师参考室阅读郭沫若著《读袁枚<随园诗话>笔记》,只注明“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作”,未作评论。郭沫若此书于1961年12月12日在广东从化温泉脱稿,《人民日报》从1962年2月28日起陆续刊登,读者争先阅读,当年6月出版精装本,也很快销售一空,成为当年的一个学术话题。郭沫若全书以阶级、原罪等时代话语批判袁枚和《随园诗话》。吴宓作为传统文学的爱好者和传统文化的守护者,他的反感可想而知。只是因时代大环境的逼仄和拘囿,他不便作评论或不想作评论。但“未作评论”却是一种特殊的意见表达形式。
(4)春秋笔法。1965年7月25日,重庆诗友许伯建谈起“郭沫若撰文,考证《兰亭序》,非王羲之所书,乃是智永之手笔”,而“寓港人士,争购读郭文之载登《文汇报》中者”,吴宓惟“静聆”而已。“争购”二字当属“春秋笔法”。
(5)关键词概论。吴宓心慕杜甫,诗歌艺术也勉力学杜甫。曾在《吴宓诗集》中自识:“吾于中国之诗人,所追慕者三家。一日杜工部,二日李义山,三日吴梅村。以天性所近,学之自然而易成也。”因这个缘故,吴宓对郭沫若的专著《李白与杜甫》在新语境下如何评价杜甫非常关注。他的阅读过程分两次完成。第一次是在1973年3月30日,直接在图书馆的楼下办公室“坐读”此书(标注为1972年8月出版)。“今日细读完附录之年表,先熟知历史及生活事实”,并有批按:“李白得年六十二岁,杜甫得年五十九岁。李白之生,早于杜甫十年”。算是预热。第二次是时隔近一个月后的4月22日(此次标注为1971年11月出版),当日为星期日。吴宓将此书已从图书馆借回。“上午阴黯,宓在楼廊背坐捧卷而读。下午明朗,乃入室,坐案前读。”晚上,接着读完(共279页)。吴宓一日“专读”此书,可见用功之勤,心情之迫。限于时势,吴宓对郭沫若的最终结论:“李白实为优上,而杜甫实劣下”,未予置评。但从他有针对性的242字的摘要中,特意拈出郭沫若研究话语中的“平民诗人”“迷信”“觉醒”“地主阶级”“人民革命”“造反”“廉价的同情”“阶级意识”“地主生活”“吹捧”等为关键词进行概论,其“不以为然”甚至“不值一哂”的批评取态也就一目了然。
(三)文化官员郭沫若
吴宓是反新文学运动之人,却对新文学作家的生平比较关注。对鲁迅、茅盾的阅读是如此,对郭沫若的阅读也是如此。吴宓日记中有多处对郭沫若自传的阅读记载。1955年2月20日,至新华书店“立读郭沫若自传”,并特意注明:“小名文豹,1892年生,长宓二岁”。1958年11月19日,在文史图书馆“又读《人民文学》连载郭沫若撰《洪波曲》抗战回忆录(自传)”,并有简短说明:“才出1937至1938任政治部第三厅厅长一段”;11月20日,“续读郭沫若撰《洪波曲》”;11月22日,读“郭沫若自传”;12月23日,“又读《人民文学》所载郭沫若1938年自传《洪波曲》完”。《洪波曲》是郭沫若应香港《华商报》主编夏衍的要求,写的抗战回忆录。完成于国共形势已近明朗的1948年,带有较浓厚的政党意识形态色彩。但吴宓好像有强烈的阅读兴趣,连续读完。这也彰显了吴宓《郭沫若阅读》的一个重要特征,即比较关注郭沫若的生平经历及与之相关的言行举止。
1949年后,郭沫若是文化艺术界的一个核心人物和官方人物,其一言一行全国瞩目。而吴宓的“阅读”侧重点有意思。首先,只要涉及郭沫若,事无巨细,不管是旁叙还是自阅自闻,吴宓有闻必录。1958年4月9日,在校会议厅“聆”北京会议精神传达,有郭沫若所做报告的简单记录条。1960年5月22日,政协会议间歇,闻人“自言”亲郭沫若,“盛赞其精力过人,今老而弥壮”,吴宓有记录。1962年2月14日,闻同事叙与郭沫若等人的关系,言称“郭公”,吴宓有记载。1958年11月26日,对郭沫若喜嗜地瓜的生活细节,吴宓也有注意和记载。可侧见当时郭沫若的地位之尊、影响力之大。
其次,吴宓对郭沫若在各种运动中的言行特别关注。1954年12月12日,在全国《红楼梦》批判中,“引昨报载郭沫若之言”作为“权威话语”,来谈“对此会及本运动之认识”。1958年6月28日、7月1日,在“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思想”运动中,两次都有史系同事引“郭沫若论陈寅恪”为例,来证明“须知后来必居上”,以破除学者“迷恋古代,恐惧未来”之思想,吴宓予以记载。1959年2月19日,“又读”郭沫若《记郁达夫之死》一篇,联系自身性情与经历,有比较、有议论:“则郁达夫君与宓之性行,其人其诗,实皆相类似,宓夙有此意,今证其然。顾郭公虽赏郁君之《毁家诗纪》,而谓其不应刊布,此与昔年诸知友之不赞成宓之刊布《忏情诗》同”,并给出自己的定性:“由是知郭公乃属嗔类人,即犹务外,重权利与事实,而郁君与宓是痴类人,即其诗与生活皆纯粹之真感情。惟然,故郭公能治学兼从政,而郁君则走死,悲夫”。1959年10月16日,在中文系阅读、学习“郭沫若《就目前创作中的几个问题,答<人民文学>编者问》”,点述“另有记”,当日晚上感言:“今已无娱乐可言,一切是政治教育与宣传,使宓等更不堪承受耳”。1961年8月9日,女儿吴学昭规劝吴宓大胆“争鸣”“齐放”,提及郭沫若为曹操翻案,称颂其为“完人”,被陈毅面规“郭老之太主观、太自以为是”。1962年5月23日,吴宓称郭沫若为“党国所尊宠之作家”,连同被奉“为神圣、为圭臬”的鲁迅、瞿秋白,及“思想改造、文字改革”等人与事,一起发表意见:“他人莫敢置辞,或稍示违异,此亦私也”。1966年5月7日,文化大革命学习中,同事“引郭沫若自责之言”以为论说依据。1972年11月16日,被同事“劝责”《红楼梦》批判应以鲁迅、郭沫若等为模范。郭沫若是一个政治性文人,其1949年后的言行举止为很多人所“非”,吴宓的看法不一定全面、权威,但具有某种代表性,显示了人民共和国时期“郭沫若形象”的一个侧面。
在郭沫若所有言行中,吴宓对郭沫若有关“文字改革”的言论最为在意。1957年10月17日,西师好友、美术系教师钱泰奇遣人送来《文汇报》,内有郭沫若论“文字改革势在必行”的访问谈。当时正值“反右运动”如火如茶的时候,钱泰奇了解吴宓,猜到吴宓会有过激反应,已“嘱宓小心,勿再谈此而致祸”。然而吴宓实在忍不住,“大愤怒”,跟自己的内侄邹开桂言,“我今真恨口口口已极,惟祀苏联速败灭。盖彼之所为,直求亡我中国灭我文化,而其所取之人,所命之工作,无非为其党斗争,以剪灭异己之人,号为民主,实专制之极;外示和柔,实残酷之极。呜呼,吾惟祈速死而已”。1964年6月1日,同事告“《科学通报》1964第五期载登郭沫若论文字改革应效日本人之办法,似即汉字拼音,进而存音去字”,吴宓又一次违背“少言”甚或“不言”的人生戒条,直陈“恶感”:“宓深恶其说,不忍读此文也”。吴宓一生宝爱中国传统文化,可谓是一个文化至上主义者。1949年前,持“文化立国”“文化救国”论,面对日本的汹汹侵华之势,认为只要文化不亡,中国就不会亡。1949年后,文化更成为他心中永远的痛,“文化保存”之心愈烈,责任感愈强。此一时期,公开弘扬传统文化已无现实可能,对中国传统汉字的守护就成了他宣示文化理想的“救命草”之一(更成为一个文化象征体)。因此,无论是公众还是私人场合,他都毫不避讳地申告反对汉字简化,对汉字拉丁化更是深恶痛绝。而此一时期的郭沫若历任中华全国文学艺术会主席、中国文联主席、政务院副总理等要职,在思想界、文化界影响力巨大。难怪吴宓对郭沫若拥护“文字改革”,主张“存音去字”的言论,反应如斯强烈!一颗文化老者的蔼然、戚然之心,令人感佩。
三、吴宓一郭沫若一吴芳吉
吴宓和郭沫若的关系还可以放在吴宓一郭沫若一吴芳吉的三向坐标系中进行考察。1959年2月12日、2月19日,吴宓两次将好友吴芳吉与郭沫若并论,为了吴芳吉的著作能传世,萌生“上书”郭沫若,请求帮助的想法。吴宓此两日的日记本文值得细读。
2月12日,吴宓与西师教职员工“奉命”入城参观“重庆市农业跃进丰收展览会”。参观完后,吴宓独赴牛角沱车站,本想立即坐车返回北碚,因“须晚八时始开车”,遂决定“改往”重庆市作家协会访邓均吾。虽是“突访”,然主人招待殷勤,既“茗坐”并备晚饭,有“特备叉烧及豆腐乳”,又饮‘竹叶青名酒”,吴宓感觉“甚佳”“尤美”。席间,两人谈论的主要话题是吴芳吉,并兼及郭沫若:
多谈碧柳之为人与其诗,宓自言对碧柳有不良之影响,即使碧柳以感宓私人恩谊之故,倾倒于宓之封建、顽固、保守思想,而未能自由发,类郭沫若之道路,成为毛主席时代、社会主义中国之一主要文人、诗人,此宓殊愧负碧柳者也,云云。邓君殊沉默寡言,虽赞碧柳之诗,并谓安定公非庸俗商人,但对宓之所言不置可否,岂疑宓言之不由衷也欤?
吴宓“自言”对碧柳有“不良之影响”,使碧柳“以感宓私人恩谊之故,倾倒于宓之封建、顽固、保守思想”。这前半句话,吴宓有自谦、自贬,不惜以平日颇为忌讳的“封建、顽固、保守”三词形诸自身,但“倾倒于”三字也透着某种自得。更值得揣摩的是后面半句话。吴宓自我检讨:因他的缘故,未能使吴芳吉“自由发展”“类郭沫若之道路”“成为毛主席时代、社会主义中国之一主要文人、诗人”,并深深自责:“殊愧负碧柳者也”。邓均吾与吴芳吉、郭沫若均有较深或较多交情。此次话题理应得到邓的积极回应,但事实是“邓君殊沉默寡言”“虽赞碧柳之诗,并谓安定公非庸俗商人”“但对宓之所言不置可否”。一盆热水浇到了冷铁上,吴宓自释为“岂疑宓言之不由衷也欤?”此次访问留下了几个疑问:吴宓为什么要特意“突访”邓均吾?为什么要发起有关吴芳吉“为人与其诗”的话题,且要以郭沫若作比?而邓均吾为什么响应不积极?吴宓为什么会有“岂疑宓言之不由衷也欤”的疑问?吴宓此日的日记找不到答案。
吴宓没有让我们等太久。2月19日的日记给我们揭开了谜底:
宓颇有意直接函上郭公或由邓均吾代达,承认宓对碧柳思想、著作不幸之影响(由今之观点,碧柳因宓遂未循郭公之途径,是以谓之不幸),而恳求郭公(或邓君代)作文,批判地表彰碧柳,使得列于民族诗人及人民作者之林,俾其诗文集今后能印行,毋使宓累及碧柳,而伤害碧柳后世之名,如世人之传谓罗振玉先生害及王静安先生也。
原来他做所有这一切事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使吴芳吉的著作能出版。由于受吴宓的影响,吴芳吉质疑“五四”新文化运动,创作旧体诗,靠拢“学衡派”。不仅给《学衡》投稿,而且在长沙创办外围杂志《湘君》以助《学衡》声威。因此,1949年后,吴芳吉尽管已经去世,仍被归为“旧”文学作家一类,生前著作迟迟得不到出版。吴宓尽一己之力,以卖、借、送、教的方式,勉力在友生中传播吴芳吉的遗著及思想,但影响毕竟有限。吴宓念兹在兹。1959年2月19日,午饭前,吴宓在校内新华书店偶尔看到郭沫若《历史人物》一书,论到“王国维与鲁迅”的关系,触动了吴宓的灵思,他似乎找到了一条能让吴芳吉遗著出版的途径。他的想法和策略是:“有意直接函上郭公或由邓均吾代达”“恳求郭公(或邓君代)作文”,使吴芳吉能“列于民族诗人及人民作者之林”,从而“俾其诗文集今后能印行”。吴宓“恳求”的两个对象很有针对性。郭沫若是吴芳吉的同乡,也是故交,民国时二人就有较密切的书信交往和诗艺切磋,成为分属不同阵营的挚友。而邓均吾与郭沫若、吴芳吉也有不菲的交谊。可见,吴宓“直接函上郭公”或“由邓均吾代达”是有充分考量的。吴宓2月12日的“突访”邓均吾,及主动提起吴宓与郭沫若的话题,就可得到合理解释:他的“突访”既有偶然性又有必然性,既是无计划又有目的性;虽然他的话题没得到邓均吾的积极回应,但也算是为后面的行事打下了一个铺垫。可能是因为吴宓未明言此次“突访”和谈话的目的,也可能是邓均吾担心禁忌或受累(1959年2月为“反右”刚过去不久),故有吴宓“唱单边戏”的谈话局面及“岂疑宓言之不由衷也欤”的谈话感觉。当然,即使此事成行,吴宓的恳请书真的“上闻”郭沫若,依郭沫若此一时期的特殊地位和性行,吴宓的良好私愿也不一定就能实现。
2月19日146字的日记本文还值得进一步细读。为了达到目的,感动对方,吴宓再一次“自责”:“承认宓对碧柳思想、著作不幸之影响”“由今之观点,碧柳因宓遂未循郭公之途径,是以谓之不幸”。甚至不惜“自毁名誉”:“毋使宓累及碧柳,而伤害碧柳后世之名,如世人之传谓罗振玉先生害及王静安先生也”。吴宓“伤害”吴芳吉与罗振玉“害及”王国维肯定不是一个性质,吴宓自然再清楚不过,但他不惜“自贬”“歪曲比拟”,看出他对知友吴芳吉的处处维护之意。吴宓日记中,时时透露出他对1949年后的那一套“人民话语”谱系是颇不感冒的,但为了使吴芳吉的著作能传世,他愿意“迎合”特定时代的政治意识形态话语,祈求“批判地表彰碧柳”,只要知友能列于“民族诗人”及“人民作者”之林,著作能得到印行即可。其心、其情,可昭日月、泣人神!
最后,说一点并非“题外”的话。原西南农学院、吴宓的“编外”学生张致强在《鲁迅研究月刊》上发文称:1960年代,他曾主动出面,替处于困境中的吴宓去信“求助”郭沫若,可惜石沉大海、“杳如黄鹤”。张致强先生确是吴宓招收的“业余”学生,日记中也有记录,但找不到与此事相关的任何记载。是不是吴宓将想向郭沫若“求助”的念头,向张致强先生提及过,张先生便“变”之为“己功”,一时无从判断。但张先生文中的一些观点,如称“吴宓饿死家乡”,遭到吴宓妹妹吴须曼女士(照顾吴宓晚年生活,料理吴宓后事)的“驳斥”,并保留“提起法律诉讼之权利”;《鲁迅研究月刊》编辑也发表“吸取教训”、“以正视听”的“编者按”,却是不争之事实。
结语
吴宓与郭沫若,民国时期文化地位大致相当,新中国成立后政治地位相差悬殊。他由“低”往“高”处“看”郭沫若,持常人视角与普通心态,“看”到的可能是更为“真实”的郭沫若。1968年1月14日,中文系学生曾邀请吴宓随意谈述对文学研究会茅盾、冰心等及创造社郭沫若、郁达夫等之批评,可惜见不到吴宓日记对此事的具体记载。但吴宓与郭沫若确属有点“隔”,两人的关系只能是“同在但有限属于”的关系,应是一个可以相信的结论。
综观而言,吴宓日记中的郭沫若记载,不仅丰富了“多方”郭沫若的形象谱系,而且能让后人知晓郭沫若和吴宓难为人知的关联。更重要的是,借此能窥见民国一代知识分子——郭沫若和吴宓——在新中国成立后的不同境遇和性行,为不同类型的民国知识分子在建国初期的生命情状转变研究和心路历程研究提供一种资源,一个孔径或一种借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