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
开镰了,收割了,新稻登场了。
青铜的爸爸赶着拖着石磙的牛,碾着稻子。稻粒不像麦粒那样容易从禾秆上碾下,碾一场稻子,常常需要七八个小时。所有的稻子,几乎是一起成熟的,秋天又爱下雨,因此,全村的劳力,都必须被发动起来,不停地收割,不停地装运,不停地碾场。
深夜,爸爸的号子声在清凉、潮湿的空气中飘荡着,显得有点儿凄凉。
碾上几圈儿,就要将地上的稻子翻个身再碾。通知大家来翻场的,是锣声。
锣一响,大家就拿了翻场的叉子往场上跑。
夜里,疲倦沉重的人们一时醒不来,那锣声就会长久地响着,直到人们一个个哈欠连天地走来。
第一场稻子碾下来,很快就按人口分到了各户。当天晚上,人们就吃上了新米。
那新米有一层淡绿色的皮,亮亮的,像涂了油,煮出来的无论是粥还是干饭,都香喷喷的。
面黄肌瘦的大麦地人,吃了几天新米,脸上又有了红润,身上又有了力气。
这一天晚上,奶奶对全家人说:“我该走了。”
奶奶是要去东海边她的妹妹那儿。奶奶有这个想法,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奶奶说,她活不了太久,趁还能走动,她要去会一会妹妹。她就只有这么一个妹妹了。
爸爸妈妈倒也同意。但是,他们没有想到奶奶去东海边还有更重要的原因。过去的这段日子里,青铜家借了别人家不少粮食,等将这些粮食还了,青铜家的粮食又很紧张了。奶奶想,她去她妹妹家住上一段时间,就会省出一个人的口粮。妹妹家那边相对富裕。还有,妹妹家那边,是一个大棉区,每到采摘棉花的季节,就会雇很多人采摘棉花,工钱是钱或是棉花。她想弄些棉花回来,给青铜和葵花做棉袄、棉裤,马上就要过冬了。日子过得这么清贫,这两个小的,却一个劲地蹿个儿,原先的棉袄、棉裤,即使没有破破烂烂,也太短了,胳膊和腿,去年冬天就有一大截露在了外面,让人心疼。
然而,奶奶只说去看看她的妹妹。
这天,大麦地有只船要去东海边装胡萝卜,奶奶正好可以搭个顺船。青铜和葵花,都到河边送行。
葵花哭起来了。
奶奶说:“这孩子,哭什么呀?奶奶也不是不回来了。”
银发飘飘,船载着奶奶走了。
奶奶走后,青铜一家人,心里总是空空落落的。
过了半个月,奶奶没有回来,也没有一点儿音信。
妈妈开始对爸爸抱怨:“你不该让她走的。”
爸爸说:“她一定要去,你拦得住吗?”
妈妈说:“就是该拦住她。她那么大年纪,不能出远门了。”
爸爸很心烦,说:“再等些日子吧,再不回来,我就去接她回来。”
又过了半个月,爸爸托人捎信到海边,让奶奶早日回家。那边捎话过来,说奶奶在那边挺好的,再过个把月,就回来了。
不出半个月,海边却用船将奶奶送回来了。船是夜里到的。陪奶奶回来的,是爸爸的表兄。他是背着奶奶敲响青铜家门的。
全家人都起来了。
爸爸打开门,见到这番情景,忙问表兄:“这是怎么啦?”
表兄说:“进屋再说。”
全家人都觉得,奶奶变得又瘦又小。奶奶却微笑着,竭力显出一副轻松的样子。
爸爸从表兄的背上将奶奶抱起,放到妈妈铺好的床上。爸爸抱起奶奶时,心里咯噔一下:奶奶轻得像一张纸!
一家人开始忙碌起来。
奶奶说:“天不早了,一个个赶紧睡吧,我没事的。”
爸爸的表兄说:“她老人家在那边已经病倒十多天了。我们本想早点儿告诉你们的,但她老人家不肯。我们想:那就等她好些吧,好些,再通知你们。没想到,她的病非但不见好转,倒一天一天地加重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奶奶,声音有点儿颤抖,“她是累倒的。”
“她到了我家后,也就歇了两天,就去棉花田摘棉花了。别人无论怎么劝她别去摘,她就是不听。直到有一天中午,她晕倒在棉花地里。幸亏被人看到了,把她送了回来。从那一天起,她就再也没有能起床……”
青铜和葵花一直守候在奶奶的床边。
奶奶的脸似乎缩小了一圈儿,头发白得像寒冷的雪。
她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青铜和葵花。
青铜和葵花觉得奶奶的手凉丝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