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洲++文袁雪
政变后土耳其经济步履艰难,此时很难离开主要的贸易投资伙伴欧洲;在欧洲右翼政党纷纷上台的背景下,土欧关系注定会成为影响土耳其经济的持续不确定因素
2017年,在法国、德国、荷兰等欧洲主要国家举行的一系列大选中,右翼政党纷纷上台,欧盟委员会和欧洲理事会启动投票程序决定正式撤销与土耳其之间长达11年之久的入盟谈判,欧洲资本在恐慌中逃离土耳其,土耳其经济开始断崖式下跌……
反观土耳其,不顾各方反对恢复死刑,通过全民公投修宪将议会制改为总统制,埃尔多安大权在握,一方面撕毁与欧盟达成的难民协议,任由来自叙利亚及其他战乱地区的难民源源不断涌向申根区国家,另一方面与俄罗斯结为盟友,成为俄罗斯在北约内部的“特洛伊木马”……
这幅画面太过于冷峻,令人不敢想象,但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11月24日,欧洲议会在投票中以压倒性多数决定冻结土耳其的入盟谈判,理由是土耳其政府在7月15日的未遂政变后采取了“非对称的镇压措施”。尽管这一决议并不具有约束力,但代表了欧盟内部的普遍呼声。
土耳其也不甘示弱,总统埃尔多安扬言将以全民公投的方式决定土耳其是否继续要求加入欧盟——这并不是埃尔多安第一次威胁这样做。经过政变的洗礼,埃尔多安在国内普通民众中的高支持率也令他有足够的底气对欧盟放狠话。
但土耳其近来糟糕的经济表现却不能提供足够坚强的后盾。12月2日,土耳其里拉兑美元汇率创下了历史新低——1美元兑3.60里拉,自今年初以来累计贬值超过17%。埃尔多安再次祭出高支持率的法宝,呼吁土耳其民众将手中的美元或欧元兑换成黄金或本国货币,并称土耳其将很快实现用本币结算与俄罗斯之间的双边贸易,接下来是与中国和伊朗。
土耳其真的要与欧洲分手了吗?土耳其国际关系学者吉兰(Ceren Ergenc)认为,有着紧密经济与社会联系的土欧关系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发生骤变,而且在如此脆弱的经济现状下,土耳其政府无力承担欧盟国家大规模撤资的后果。
今年9月,也就是政变发生的两个月后,国际评级机构穆迪将土耳其的主权信用评级调至 “垃圾级”。穆迪认为,土耳其外资流向会发生突然逆转,储备以更快的速度枯竭以及产生支付危机的可能性都在增加。而且在接下来的两三年内,土耳其的主权信用都会持续缓慢地恶化。
土耳其里拉的币值不断刷新历史新低。12月2日,美元兑土耳其里拉的汇率达到了1∶3.60,从今年初以来累计贬值超过17%,如果从2013年算起,累计贬值幅度达40%。
经济学家们很早就开始警告即将到来的经济危机。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爆发之后,大量避险资金流向了包括土耳其在内的新兴市场国家。有统计显示,在过去十年中,土耳其平均每年的资本流入达到了380亿美元。这些资金大部分被用在了消费贷款或建筑等用以满足消费的经济领域,因此,土耳其的外部债务超过40%是短期债务,债务结构十分脆弱。
金融界普遍预期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将会加快资本回流美国的速度,此外,土耳其与欧洲之间的政治关系尽管不可能导致双方在短期内分道扬镳,但其不确定性也足以使投资者恐惧。“种种预期叠加在一起,导致了里拉自今年以来的加速贬值,”土耳其经济学家索梅兹(Mustafa Sonmez)分析。
土耳其央行行长切廷卡亚(Murat Cetinkaya)在12月6日的新闻发布会上称,近期里拉币值的波动对物价所产生的影响要到明年一季度才能显现出来,但物价上涨的态势已经十分明显。土耳其将“很有可能”被迫偏离既定的货币政策轨道。
埃尔多安一直在呼吁通过降息刺激投资和消费,但是高企的通货膨胀率很可能迫使央行采取加息措施。土耳其央行预测,2016年全年通胀率可能达到7.5%;与此同时,整体失业率达到11%,年轻人失业率甚至高达20%。土耳其经济的消费驱动模式难以为继。
这样一来,土耳其难以选择离开欧洲。欧盟是土耳其的第一大贸易伙伴,土欧贸易额高达1400亿欧元,土耳其将近一半的产品出口到欧洲市场。此外,欧盟是土耳其最大的投资来源国,约70%的外国直接投资来自欧洲公司。
土耳其经济部长泽伊贝克奇是欧洲主义的支持者。他在近期称,“一个离开欧洲的土耳其只能算一个第三世界国家……我们的确和欧洲有些口角,但一切照旧。欧盟的事情是再清楚不过的,与欧盟继续保持和发展关系符合我们的利益。”
土耳其政府投资支持与促进局有关人士也表示,土耳其“不会离开欧洲,成为欧盟正式成员国仍然是本国至关重要的战略目标”。
该人士相信,土耳其由于良好的投资环境和市场规模,投资者对土耳其仍有较强的信心。“从7月15日的政变后,我们还没有发现大规模的撤资现象。相反,还有几个大公司宣布新的投资计划。例如法国的汽车制造商雷诺和欧洲复兴开发银行。”
但是,土耳其与欧盟的关系注定会成为影响土耳其经济的持续不确定因素。2017年,法国、德国、荷兰等欧盟主要国家将迎来大选,土耳其亦定于明年4月举行全民公投,决定是否将议会制改为总统制,预期届时埃尔多安手中将集中更多的权力。
“没错,我们的核心利益的确是在欧洲。但是明年的欧洲是否还是那个我们熟悉的欧洲,谁知道呢?”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土耳其学者对《财经》记者说。
以信仰伊斯兰教的穆斯林人口为主体的土耳其和以天主教/基督教徒为主的欧盟关系的发展轨迹从来都不是一条直线。
土耳其在1999年被正式列为欧盟扩员的候选国,2005年正式的入盟谈判才拉开序幕。一直到2010年之前,土耳其努力对国内法律法规进行改革以适应欧盟标准(包括废除死刑),与此同时,欧盟也十分看好土耳其的市场潜力及其作为中东国家民主政体的样板作用。
尽管如此,由于内部难以形成对土耳其统一的态度,欧盟始终以国内人权状况不达标、土耳其与塞浦路斯之间的领土争端为理由拒绝接纳土耳其成为正式成员国。入盟“作为力压土耳其进行国内政治转型的工具逐渐成为土欧民间相互怨恨的根源”,欧洲对外关系委员会的高级研究员艾思丽(Asli Aydintasbas)在一份研究报告中称。
从2010年之后,土耳其的入盟谈判便停滞不前,土耳其国内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意见——欧盟在接纳土耳其成为正式成员一事上从来都不是严肃认真的。今年6月,埃尔多安就曾威胁称要在土耳其举行全民公投以决定是否继续申请入欧,“我们清楚地知道你们不想接纳土耳其,只是想用行动来证明你们的虚伪和不诚实”。
7月15日土耳其发生的未遂政变更让这种不信任关系雪上加霜。欧洲主要领导人对政变事件的第一反应是要求埃尔多安政府在处理政变策划者和参与者时“要保持克制并尊重民主制度”,却鲜有对企图颠覆埃尔多安政权的幕后策划者的谴责。从政变那天起,没有一个欧洲领导人访问过土耳其。
埃尔多安的发言人易卜拉欣·卡林对此埋怨:“如果政变成功了,你们(欧美领导人)肯定会支持政变者,就像在埃及一样。你们从来都不了解这个国家的人们,但他们了解你们。”
截至目前,在土耳其国内已经有超过370个非政府组织被关闭、170家媒体机构被查封、1500多名大学校长辞职、约4万人被捕入狱。
欧洲对于土耳其人权状况持续恶化的判断导致11月24日欧洲议会以压倒性多数投票决定冻结土耳其的入盟谈判。欧盟外交和安全政策高级代表莫盖里尼称她本人并不希望草率地终止土耳其入盟谈判进程,但不无担心地表示:欧盟与土耳其的关系“目前正处于十字路口”。
表面上看,土耳其和欧盟已经背道而驰,但是还没有完全走进死胡同,务实的决策者们总能发现互利的合作机会。
今年3月,欧盟与土耳其达成的难民协议是极佳的例证。土耳其同意将在本土收容更多的叙利亚难民,并接纳从希腊遣返的叙利亚难民,加强边境管控;欧盟向土耳其提供60亿欧元的援助资金用以难民的收容和再教育;双方将启动土耳其公民访欧的免签谈判以及恢复土耳其的入盟谈判。
“这是一个双方都无法拒绝的协议”,吉兰对《财经》记者解释,欧盟无法承受难民继续源源不断涌向欧洲本土;超过300万叙利亚难民在过去两年内进入土耳其境内,土耳其并没有将难民融入本国社会内部的经验,又不可能把所有的难民都赶往欧洲,因此无法拒绝欧盟提供的资金和专业管理经验,难民问题远远超越了土欧双方的分歧。
但是协议中的另一方面——土耳其公民免签访问申根国家,从技术上说,与土耳其入盟一样,并非易事。欧盟提出了72项标准,但目前土耳其只满足了5项。其中一个最关键的争论点是土耳其国内的反恐法,欧盟认为该法限制了言论自由,并且在实践中被土耳其司法部门过多地用于控制人身自由。
“政变之后,土耳其政府只会在原有的反恐法基础上变本加厉,几乎不会按照欧盟的要求去修改,”艾思丽说。因此,欧盟对土耳其公民免签一事在目前看来只是镜花水月。此外,土耳其将来很有可能向欧盟提出引渡逃往欧洲的涉嫌参与政变的居伦主义者,再次引发双边的争论。
据土耳其Anadolu通讯社报道,截至12月5日,欧盟已向土耳其划拨7.27亿欧元的难民支持款项。这说明,尽管土欧双方有着数不清的分歧,难民条约本身也存在各种问题,但在可以合作的部分,双方并没有完全抛弃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