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增星
当同胞归来,终于可以安心地与工作组交谈,
有人问起现任中国国家主席是哪一位——
长期的人质生涯使这些人恍若隔世
“我们来接你回家了。你们已经安全了,放心。”这是见到同胞后,外交部领事保护中心常务副主任、人质接返工作组组长杨舒说的第一句话。
1671个日日夜夜之后,被索马里海盗囚禁的10位中国船员终于听到了期待已久的乡音。
当地时间10月23日傍晚,索马里海盗释放的26名中国、菲律宾、越南等国人质,搭乘联合国粮农组织运输救援物资的专机,抵达肯尼亚内罗毕机场。
此时,距离那艘载有29名船员的台湾渔船“Naham3号”被劫持的2012年3月,已超过4年半。
“可能是海盗”
“听说兵兵娃回来咯?”
近一个月来,冷衍长家,一向清冷的门口时常有汽车、三轮车或摩托车横在门前,经过的邻居无一不停下来问及他的儿子冷文兵,冷衍长总是颇有些木木地应着:“哎,哎。”
很少有人知道,这个隐忍的男人在听到儿子要回来的消息时,是怎样的痛哭流涕。而冷文兵自己也一度不敢相信,在被索马里海盗劫持为人质数年之后,还能活着见到父亲。
年少时的冷文兵多次听说,大海是多么“一望无际”,当地电视台也用巨大的字体播放着远洋劳务公司“3年赚10万”的广告。冷文兵说,村里出过海的人光他认识的就有七八个,他认为整个四川省“没有20万,也有10万(人)”,出海回来之后,这些人在村里盖起了新房,生活也变得体面。
17岁那年,冷文兵终于实现了梦想。那时家里只有不到5000元存款,他咬牙交上了3000元报名费。经过20天的培训后,带着500元和一个背包,他踏上了一条在阿曼注册的台湾渔船“Naham3号”,想趁年轻多干几年,然后回家帮父亲盖新房。
2012年3月27日,一阵枪声击碎了这个心愿。
1点左右,冷文兵刚刚把已经收网的渔船调为半自动模式,将账本交给台湾船长钟徽德,他回到不到4平方米房间的下铺,准备睡觉。那天是个丰收的日子,他们捕捞了约5吨大目鱼。
突然,同屋的四川老乡推门进来。“外面有枪声,”老乡神色慌张,“可能是海盗。”冷文兵探头向外望,两颗子弹“嗖”地从他头顶飞过,击穿了驾驶舱的玻璃。渔船已经被两艘海盗的小艇夹在中间,4个海盗已经登船,手里的AK47不停地冒着火光。
船长钟徽德出于本能,试图反抗,但在举起凳子的一瞬间,一颗子弹穿透了他的喉咙。冷文兵站在钟徽德身后,鲜血溅在了他的衣服和脸上。
随后,冷文兵和其他27名船员一起,被枪顶着头,趴在驾驶舱的地上。有人踩在冷文兵的手上,他也不敢出声。有人的手直接按在了船长留下的血迹上。
那天,剩下的28人,包括中国船员,以及柬埔寨、印尼、菲律宾和越南等国公民悉数被俘。
“海盗们把我们当成保姆,给他们洗衣服、做饭、擦枪。”冷文兵回忆。
他原本以为,顶多1年,自己就会被释放。但是在那艘渔船上度过了17个月,又在陆地上被押送转移了40多个地方后,这簇希望的火苗渐渐变得微弱。
参与救援的“人质支持伙伴”组织(HSP)协调员约翰·斯蒂德在接受法新社采访时表示,在被拘禁的1671天里,船员们过着“悲惨的生活”。“他们衣衫褴褛、营养不良,其中一人脚上受了枪伤,另一人曾中风,还有一人患上糖尿病。”
船舱里充满恐惧、仇恨与无奈。有人染病身亡。2012年年底,河南籍船员王昭的脖子、四肢突然开始肿大,在25小时内去世。冷文兵曾经试图跳船逃走。但是在奋力游了1个小时、徒步十几个小时终于抵达对岸之后,却又被海盗抓回,并且毒打了一顿,他的额头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疤痕。
而在渔船油箱的油终于耗尽之后,海盗们又将他们劫持到远离海岸的一处森林,冷文兵回忆道,在岸上,食物变得非常有限。船员们每人一天只能分到一碗水、两顿饭,为了果腹,他甚至吃过老鼠肉。一位印尼籍船员患上了跟王昭同样的病,几天内离世。
在海盗8月14日公布的人质照片中,26名船员排成4排,挤在一起。赤道上阳光炽烈,每个人的脸上愁云密布,照片反映了他们生活的状态——“除了还活着,他们什么都没有”。
这张照片后来被作为海盗接受谈判条件的信号和人质存活的证据,发送给了约翰·斯蒂德,他负责协助谈判和营救,对海盗的反复无常感触尤其深刻。“你无法确定事情是否会在最后一分钟出现问题。”
“整个谈判过程花了18个月,其间经历了与当地部落首领、政客和宗教领袖的轮番谈判。”这是斯蒂德对救援行动的唯一解释,他不愿透露是否为这26名船员支付了赎金,也拒绝公开细节,只称整个救援过程充满了危险和“英雄主义”。
接到人之前,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杨舒在接受采访时解释,这是人质救援过程中最大的难点和风险。虽然提早就收到了人质被释放的消息,但直到接上他们,杨舒才向北京作了报告。
在此之前,救援工作出现过多次反复。有两三次,船员的旅行证件都已经做好,马上就要前去接人了,最后又“推倒重来”。常有家属打电话询问进展,他们只能解释说,事情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而在年复一年的消耗中,冷文兵已经习惯了对“希望”这个词保持距离。
私下里,海盗被船员们称为“骗子”。几年间,海盗曾经无数次放出消息,表示他们即将被释放,但没有一次真正兑现。
直到国际红十字会的救援车开到自己眼前,冷文兵他们都还以为这只是海盗们的又一次“恶作剧”。
“22日早上,一个海盗头说我们被释放了。我以为是开玩笑,没有人相信,因为之前好多次都说要放人,但都没有放过。”台籍船员沈瑞章对媒体称,“下午三点,所有人被叫出来,我看到3部空车开过来,才相信被释放了,心里想着,太好了!”
人质交接在索马里中部城市加尔卡尤的机场进行,索马里两大地区政权邦特兰和加勒穆杜格在这里激烈交火。自从上世纪末索马里内战爆发之后,和平再也没有降临过这个沙漠之国。在那个“随时会受到袭击”的机场,斯蒂德见到了26名人质。在中国人质宋江勋的记忆中,斯蒂德不断跟他们说着“happy(快乐)”和“safe(安全)”。
与人质会面时,斯蒂德哭了,尽管他“并不是个爱哭的人”。
而为了第一时间接上同胞,中国的人质接返工作组6位成员选择等候在能够想到的最近的地方——肯尼亚内罗毕机场的停机坪上,迎接将被俘人员送达的联合国专机。
在斯蒂德的记忆中,中国船员“立即被中国政府接走了”,中国是唯一一个把汽车开到了飞机底下的国家。
这是外交部领事保护中心迄今为止处理时间最长的同类案件,花费力气之大前所未有。从2012年3月渔船被劫至今,外交部领事保护中心接手过这起案件的主任已经换了4任,经手的工作人员达到20多人,部级协调会议也开了20多次。
联合国、海峡两岸关系协会以及“海上无盗计划”慈善机构等多个国内外机构参与人质救援,中国政府从中做了大量的协调工作。
当时,多个国家的接返人员在内罗毕机场等候。乘客走下飞机后,人们开始拥抱、流泪,场面一度混乱。
要从26名人质中辨认出中国同胞并不容易,他们看上去都是一样的黝黑瘦弱。工作组不得不大声喊:“中国人到这边来!”10个同胞慢慢聚拢过来,包括来自台湾的轮机长沈瑞章。
而杨舒看到这些人走出飞机的第一印象是,他们表情比较呆滞,看上去不知所措,跟普通乘客明显不同。很多人两手空空没有行李,有人手里的行李是塑料袋。
在内罗毕机场停机坪上,26名人质拍下了可能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张合影,每个人的笑容都疲惫而放松。
这张合影与8月那张合影的转换,对人质来说,则是一次格外漫长煎熬的出海的结束。
而刚下飞机,沈瑞章也曾激动地从背心里掏出一张从前的照片,上面的他白白胖胖,与现在判若两人。“现在谁还能认出我来?”他问。
当同胞归来,终于可以安心地与工作组交谈,有人问起现任中国国家主席是哪一位——长期的人质生涯使这些人恍若隔世。
事实上,很多人连自己的鞋码都已说不清楚。中国驻肯尼亚大使馆工作人员提早几日为10位中国公民购置了10套一模一样的衣帽和背包。可大多数人不记得自己的鞋码,只能现场测量,这是他们几年来第一次穿上系带鞋。
与世隔绝4年半,这些人已经被高速前进的社会远远甩在了后面,对很多稀松平常的事物都显得无比好奇。他们不会使用智能手机,跟家人通话都需要别人帮忙拨号。
不过,杨舒注意到,这些同胞被接上中巴车后,并没有感到局促,而是很快开始有说有笑,并纷纷向工作人员道谢。第一个道谢的是沈瑞章。在他妻子发布的公开信中,也同样对大陆方面的努力表达了感谢。
“其实他们并不知道我们具体做了什么,但会清楚地知道一直有人在关心他们,国家从来没有放弃过他们。”杨舒说,“救援成功本身就具有重大意义,我们不会放弃挽救任何一个公民的生命。”
关于“为何事件经过4年半才得到解决”,外交部新闻发言人陆慷在10月24日的例行记者会上向所有参与营救的机构和人员致以诚挚的谢意。他说,“以人为本,外交为民”是中国政府的一贯宗旨。我们一直将被劫持船员的生命安全放在首位。“大家知道,解救人质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把确保人质安全作为一个首要考量的话,就会使解救工作更加复杂,更加艰难。但是通过这次事件,我相信大家可以看到,不管多难,不管需要多少耐心,中国政府都有最大决心,尽一切可能把我们的同胞接回家。”
对于归来的同胞,工作组做了细致的安排。为他们确定了一套清淡的食谱:粥、汤、包子和蔬菜水果。虽然被问到需求时,几个四川船员表示想要吃到以辣著称的川菜,但他们长期忍饥挨饿的肠胃无法承受刺激性的食物——那是索马里海盗在他们身上看不见的地方留下的创伤。
4年多以来,这10名同胞也第一次睡在了床垫上。工作组安排,床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软,床位的安排是同乡尽量住在一起,怕他们有分离的恐惧。甚至还为他们准备了扑克牌——他们被扣押期间偶尔也会打“扑克”,是自己用烟盒做的扑克牌。
工作组成员还分头去不同的房间,跟他们聊天,进行心理疏导,从衣食住行聊到结婚生子,鼓励他们“往前看”。
也的确有人立即表现出了“往前看”的迹象。刚刚离开内罗毕机场,还在中巴车上,途径一家中资企业,一名外号“小胡子”的船员立马瞪大了眼睛:“这家公司是不是中国人很多?我以后可以来工作吗?”他们已经开始考虑以后如何谋生。
而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人当初之所以聚到那艘不幸的渔船,谋生是唯一的动力。可将船员们送到渔船上的各类“远洋劳务公司”,几乎都没有营业资质。当时,很多人尚未成年,甚至连劳务合同都没签,就匆忙奔向大海。
据外交部领事保护中心副主任陈朝阳介绍,由于出境人员数量基数大,目前中国公民在海外遭到绑架的人数位列全球第一,去年涉及中国人的海外领事保护案件数量为8.5万起,每6分钟就有1起案件发生,并且整体呈现上升趋势。其中很多风险的发生都与中介机构的不合资质有关。
不过,斯蒂德称,“Naham3号”船员的获释,代表着索马里海盗猖獗时期最后一批剩余船员被囚禁的结束。此次事件之后,索马里海盗并未在任何一次针对货船的袭击中得手。
对27岁的冷文兵来说,“索马里海盗”已是一个过去的问题,他曾为之卖命的那艘渔船也早已沉没在大海。
10月27日下午,冷文兵带上户口本,到村里的派出所补办早已丢失的身份证。他没有任何存款,船员工资还被拖欠着,他必须拿到身份证,重建自己的生活。他说,自己再也不会出海了。他开通了社交网络账号,给自己取名“幸运仔”。
天色渐黑,他的父亲冷衍长坐在门前翘首等待,像过往一样。只是这一次,他知道儿子会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