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耶利内克《钢琴教师》中的暴力主题

2016-12-23 17:16尹娜
青年文学家 2016年32期
关键词:克雷埃里默尔

尹娜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6)-32--03

一、引言

1983年,耶利内克以小说《钢琴教师》取得了其创作生涯中伟大的突破,该小说迄今为止已被翻译成三十多种语言。[1] 目前,许多国内外学者对该小说进行了诸多深入的研究和探讨,其中包括研究小说与心理分析理论的关系[2],从语言表达方面揭露小说中所体现出的压抑与排挤[3]。耶利内克自己将这篇小说称作“局限的自传”[4],据耶利内克所言,小说中的主人公埃里卡. 科胡特“甚至有一部分就是我自己”[5]本篇论文笔者试图借助前人的研究成果,从另一视角分析《钢琴教师》。通读全文,读者从小说的第一个场景就能感受到字里行间都充满了暴力的气息,可谓贯穿整个情节。而小说中所呈现的暴力不只是简单的肢体冲突,还隐藏了更为深层的含义。论文从几个方面对充斥于整篇小说中的暴力进行解读,即母女关系中的监督与规训、音乐艺术的形变与创伤、男女关系中的施虐与被虐、自我身份的定位与逃避,最终得出结论:生活在一个充满暴力的社会环境中,任何挣扎或是逃避都注定无济于事,所有的一切终将归于自我的听天由命。

二、母女关系——监督与规训

小说以女钢琴家埃里卡.科胡特“像一阵旋风似的窜进自己和母亲共住的住所”[6]开始,读者能从中获悉主人公的职业、名字,以此具名所提之人的身份得以明确。古往今来,小说的主人公并不总是在第一个句子里就成为叙事中心。通常而言,是由第一叙述者或者另一个非主角的人物将主人公引出场。而在《钢琴教师》中,读者在主人公一回到家时就知晓主人公,这样的出场方式会让我们不禁问道:为什么她要“像一阵旋风似的”“窜进”房子里?她匆匆忙忙的原因是什么?害怕?怕什么呢?从之后与母亲的对话中得知,埃里卡匆忙回家,并不是由于外部危险,而是来自家里。母亲恰好就是危险的来源。对于母亲而言,埃里卡是个孩子,不是成年人。而事实上,埃里卡已经是“快奔四十的人了”,纵使她想要摆脱作为孩子的角色,却不容易摆脱母亲的掌控。关于埃里卡的出身,小说一开始就已经交代清楚,“家庭”并不是不可或缺的东西:“埃里卡登场,父亲下场。”这展现出了一种匆忙的代际更替。父亲在埃里卡的人生中扮演了一个缺席的角色,文中对父亲的提及只是寥寥数语。父亲、母亲和孩子三者的关系以一种无意识的机制展现出来。父亲被母亲和自己在肉铺老板的帮助下被送到精神病疗养院的过程是一种对父亲角色的阉割。从此这个家庭只剩下母亲和女儿,埃里卡也逐渐接受了男性角色缺失的世界。埃里卡过着双重的生活:一方面,她的大部分时间由母亲支配,而埃里卡是被管理的一方。另一种生活是母亲和周围其他人都无法察觉的。小说之初,母亲与女儿因为新衣服而产生的争吵是一个尴尬的例外,一般而言,这两种维度的双重生活很少产生碰撞、发生冲突。这样的争吵并不是在抗争,而是失败的体现,就如同在嘲弄这个讲求效益的社会一样。此外,在争吵后紧跟着的是和解,埃里卡扯掉母亲的头发,立马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而母亲依然是胜利者。

根据福柯所言,冲动和欲望应受到惩罚[7],主人公对外表的追求、对爱情的渴望、对肉欲的需求都是冲动,是欲望,其所受的惩罚体现在母亲强加于身的钢琴。母亲扮演着审判者与处决者的角色,不仅控制着女儿的行为,还控制着她现在的、将来的和可能的情况。在这个只有母女的小家庭中,母亲就是女儿的法律体系,她操控着女儿的行为和意识,阻碍其欲望和本能。母亲即是审判者也是惩罚者。一旦女儿的行为脱离母亲为其制定的法律体系,于她而言就已经踏上犯罪的道路,便会受到惩罚。随着时间的推移,主人公很有可能渐渐习惯并乐意在母亲所谓的法律体系中生活。母亲对女儿的惩罚不仅仅是以钢琴作为媒介,因此而派生出来的惩罚方式多种多样,如限制其活动地区。目的并非纯粹的惩罚措施,而是为了监督,消除其“犯罪”的可能性。母亲对女儿的惩罚太过于个人化,这是新的权力策略的一种后果。她所采取的惩罚并非血腥暴力的手段,而是深入灵魂,对其进行禁闭和教养。母亲总在驯服女儿,对她的人生进行安排和征服。当女儿的肉体受到控制,便成了一种劳动力。钢琴便是其劳动的工具。母亲施加在女儿肉体上的权力并不是一种所有权,也不是占有,而是恣意的运作、谋划。作为无权者,女儿总被强加义务和禁锢,越是反抗,压力越大。母亲在对女儿进行规训和惩戒的过程中,压制了她原本应有的自由。另一方面,权力制造知识。女儿的钢琴知识可为母亲的权力服务,母亲将女儿的钢琴之路当作实现自己进入上流社会愿望的工具,时刻计算着女儿以及其艺术的经济价值和所能带来的收益。

总而言之,母亲的监督和惩戒对女儿个性成长与发展造成了严重的影响,摧残了其健康人格的形成。尤其对于性的态度更是显得病态。母女之间的关系已被异化,其中所隐藏的教育问题引人深思。

三、音乐艺术的形变与创伤

艺术在奥地利第二共和国时期的文学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在《钢琴教师》中,艺术也被问责,被当作是市民的同谋得以揭露。艺术疯狂的背后是广告和文化管理产业,人们一起去听音乐会或者看展览不是因为他们真的感兴趣,而是受到文化产业的指引。艺术不能满足自我的所有要求,尤其是当艺术被强加给自我的时候。艺术中也会存在丑恶的一面。丑恶的出生和艺术之间有着某种关联,出生之人在未来的人生里注定是要献身艺术的,而埃里卡献给了音乐。在被母亲所强迫的角色里她充当着一个反对家长统治模式的文化践行者。她一直想要追求的位置——成为著名的、受人尊敬的钢琴师——对于她而言是不可企及的。

由于受到母亲为她设定的身份所影响,埃里卡试着披上艺术的外衣。为了逃避身份,埃里卡只能借助艺术。文学作品通常将音乐解构成一种批判社会的工具,被视为生产的、市场化的商品,也是小市民晋升的幻想。[8]在《钢琴教师》中,对音乐的要求与身体需求总是矛盾的,为了完成音乐的梦想,就必须控制身体的欲望,例如吃饭、睡觉、性欲都被描述成了动物层面的东西。音乐的奥秘被曲解成了一种家长话语权,成为了对女性身体的侵袭和控制。[9]从这一方面而言,音乐是具有暴力性的。艺术所带来的创伤远远大于愉悦。文中所描写的参加音乐会,并不是出于享受,而是一种纪律性的行为。钢琴对于埃里卡而言,既是区别于凡夫俗子的精神追求,也是禁锢其自由生活的元凶。对于母亲而言,钢琴既是能从中获益的工具和希望,又是权力的承载体,是实施惩罚的媒介。音乐对于奥地利整个社会原本是高尚值得尊敬的艺术,而埃里卡将其视为区别于凡夫俗子的工具,因为钢琴而产生莫名的优越感。埃里卡从小便困于音乐所编织的规训体系之中,控制她的不仅仅是母亲,还有她自身无法摆脱的宿命。音乐对于埃里卡而言即是梦想或者说是自认为高人一等的精神媒介,又是用于对自己学生施行暴力的工具。甚至成为后来因为嫉妒学生而用玻璃碴毁掉学生手的元凶。整个社会对音乐变形的态度,使得原本受人尊敬的音乐人变成娱乐工业的成员之一。这不仅是对母亲和埃里卡本身的讽刺,更是对整个社会环境的批判。

四、男女关系——施虐与被虐

母亲对埃里卡的规定、命令使得她逐渐产生了病态的性爱观,她对自己的学生同时也是自己的倾慕者发号施令,妄图像母亲对待她一样,占据绝对的控制权。她规定在这段关系中事态的发展进程、方式。这是她摆脱受控、拒绝母亲规训、寻求自由的方法。然而,这看似努力摆脱命运的做法,在耶利内克的笔下最终反而使命运更具悲剧色彩。

小说将注意力集中在性这个话题,这在埃里卡浅层生活中是不存在的,性只出现在深层生活中。在浅层生活中被排挤的性,只能在深层生活中以一种典型的被压抑的方式呈现。

与其他大部分女性作家的作品不一样的是,对异性的恐惧、厌恶以及攻击性在《钢琴教师》中不是基于男性的支配,而是母亲甚至祖母灌输的。小说中的性指的不是爱情或色情,而是出于肉欲。这在文学当中通常被描绘成为一种动物层面低级的甚至肮脏的东西。耶利内克的其他作品中,都是男权占支配地位,而这部小说里埃里卡与克雷默尔之间的关系一瞬即逝,却是因为男性的缺失。异性被母亲和祖母打造成了敌人的形象。克雷默尔对埃里卡从头到尾都不是爱,而是欲,他想要占有这个女人。在与学生克雷默尔的两性关系中,埃里卡要么采取施虐方式折磨对方,要么以受虐方式惩罚自己。埃里卡先以施虐的方式拉近学生克雷默尔与自己的距离,当她在厕所里禁止克雷默尔触碰她,并拒绝满足完成为其口交过程时;而后在给克雷默尔的信中又要求克雷默尔按照自己信中所写指示满足其受虐的要求。好在给克雷默尔的信中,埃里卡对性的欲望是通过口述或写作表达出来的,从而减缓了暴力场景带来的冲击。她的受虐倾向还表现在对自己身体的摧残,出于欲望用刀片割伤自己。

五、自我身份的定位与逃避

“主人公埃里卡的身份与发展是文本另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10],耶利内克自己也对处于家长制社会的女性身份问题感到质疑[11]。在《钢琴教师》中,埃里卡拥有双重身份——从浅层面而言,“母亲已为埃里卡早早地选择了一种艺术家的职业”[12],“让孩子成为世界著名的女钢琴家”[13]是母亲为其定位的身份,在这一身份中,埃里卡接受母亲的监督和规训,置于母亲的摇篮里长年被精心呵护;就深层面而言,埃里卡有着自己的身份,这一身份是秘密的、不公开的,用于逃避母亲的控制,同时也抵消浅层身份中压抑的自我。小说字体对主人公埃里卡的称谓“她”特意大写,以突出其特殊性。与普通大众、与他者的接触对于埃里卡而言是一个令人恐惧的过程,然而却又是她无法反抗的自然力量,因此她只能顺从。对他者的陌生化以及自我与外界的疏离都是因为在家里母亲的专制。埃里卡破碎的意志只能选择孤独和适应。她的洁癖和对他人的厌恶其实是对抗害怕的策略。埃里卡尝试过许多方法逃脱浅层面展现在他者面前的身份,例如用刀片自残,将自我投身于钢琴艺术中,与学生克雷默尔发展两性关系,最后尝试自杀,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埃里卡对于浅层身份的逃避,试图追求深层自我定位的身份。然而,当刀片给予的疼痛麻痹不了现实的压抑,成为钢琴家的梦破灭甚至惧怕学生超越自己,被克雷默尔强奸,而后成为过客,刀插进肩部却未迎来死亡——所有的尝试统统失败之后,埃里卡最终选择了听天由命。小说的结局:“埃里卡走啊,走啊。[……]埃里卡知道她必须去的方向。她回家。她走着,慢慢加快了步伐。”[14] 她要去的方向是家,意味着她之前的挣扎和逃避都化为虚有,这是一种自我的听天由命,最终还是要回归那最不愿意接受的身份和形象。

六、结语

《钢琴教师》里涉及的主题诸多繁杂,但“暴力”主题贯穿整个情节发展,深层而言也具有研究价值。小说中的母女关系、两性关系、艺术与现实的关系以及自我定位与他者期望的关系,都与暴力主题密不可分。在一个利益至上的社会,尝试与挣扎显得苍白无力,唯一能做的只是归从于自我的听天由命。

注释:

[1]Verena Mayer, Roland Koberg: Elfriede Jelinek. Ein Portr?t, S.23.

[2]Vgl. Annegret Mahler-Bungers: Der Trauer auf der Spur. Zu Elfriede Jelineks Die Klavierspielerin, 81ff; Marlies Janz: Elfriede Jelinek. 71ff.

[3]Vgl. Yasmin Hoffmann: Elfriede Jelinek. Sprach- und Kulturkritik im Erz?hlwerk, S. 195.

[4]Verena Mayer, Roland Koberg: Elfriede Jelinek. Ein Portr?t, S.114.

[5]Im Laufe der Zeit, S. 116.

[6](奥)埃尔夫丽德. 耶利内克著;宁瑛,郑华汉译:《钢琴教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1页。

[7](法)福柯著,《规训与惩罚》,北京:三联书店,1995年.

[8]Yong, Frank W: “Am Haken des Fleischhauers”. Zum polit?konomischen Gehalt der Klavierspielerin. In: Gürtler, Christa (Hg.): Gegen den sch?nen Schein. Frankfurt/Main: Verlag Neue Kritik 2005, S. 75-80.

[9]Beate Schirrmacher: Musik als (sexueller) ?bergriff. Der Zusammenhang von Gewalt und Musik in Die Klavierspielerin von Elfriede Jelinek. S. 5.

[10]Veronika Vis, Darstellung und Manifestation von Weiblichkeit in der Prosa Elfriede Jelineks. Frankfurt am Main: Peter Lang 1998, S. 381.

[11]Havyliv, Tymofiy: Sodass der Text dann Ich wird. Elfriede Jelineks Roman Die Klavierspielerin. Verlag: P?dagogisches Institut Nieder?sterreisch 2015, S. 7.

[12](奥)埃尔夫丽德. 耶利内克著;宁瑛,郑华汉译:《钢琴教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22页。

[13](奥)埃尔夫丽德. 耶利内克著;宁瑛,郑华汉译:《钢琴教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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