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宏伟
母亲的碗饦
□田宏伟
那年年初,我们举家迁往县城,租住在一间面积不大的民房里。父亲每天起早贪黑,开着车往工地上送料。而习惯了一年四季忙碌的母亲一下子没了事干,反倒不自在了,便想做点小买卖,一来挣点小钱补贴家用,二来给自己找个事做。于是,母亲就跟人学蒸碗饦。母亲勤快聪颖,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掌握了蒸碗饦的要义和精髓,制作的碗饦凉滑细嫩、清爽香辣,让人垂涎三尺。
这天,天还没有放亮,母亲便在灶火上忙了起来。母亲手脚麻利,不一会,一锅碗饦就蒸出来了。碗饦的香气沿着锅沿,透过笼布,四散开来。我的眼睛、脸颊、额头被碗饦的蒸汽打湿,这才猛然醒来。我讨厌母亲蒸碗饦,主要是不想让母亲去学校卖。我穿好衣服,洗漱完,径直去了学校,以不吃早饭的方式来对抗母亲。
在所有去学校的商贩中,母亲的生意是最好的。下课铃响后,母亲的摊点前就围满了学生。母亲生意好,多半是因为母亲的手工碗饦筋软耐嚼、香醇可口、味道极好,加上母亲为人谦和、待人宽厚、语气柔和,所以每次回来两个箩筐都是空空的。
母亲每天要蒸满满两箩筐碗饦。在一个上午的时间里,母亲屋里屋外,进进出出,没有片刻休息时间。离中午放学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母亲将碗饦装进箩筐里,用扁担挑起来,一只手扶着扁担,另一只手提着醋酸汤汁,步履蹒跚地向学校走去。
通往学校的路是一段不算很长的爬坡路,要连续爬几个坡,很考验人的身体协调性和腿上功夫。母亲爬坡时显得特别吃力,既要保证扁担的平衡,还不能将提在手里的醋酸汤汁洒出来。母亲走一步,退半步,迈着腿,绷着腰,弯着背,扭曲着脸,像是在坡路上扭秧歌。每次走那段坡路,母亲都要足足走上一个小时,全身被汗水湿透。
埋头走完了坡路,学校就在眼前,母亲放下箩筐,粗声喘着气,时不时用袖子揩一下头上的汗水。稍作休息后,她又挑着担子向学校大门口走去。四周的土圪梁上,一朵朵粉红色的打碗碗花迎风招摇着。打碗碗花是生命力与适应性极强的植物,像极了生活中的母亲,无论是严寒之冬还是希望之春,永远以昂扬的姿态活在世间。
下课铃响了,我像电击般惊醒,恍然间一个特别重大的事实摆在了我的眼前。我心想,现在母亲肯定在学校门口吆喝起来了,我该怎么办?这种事简直让我无地自容。
自从母亲开始卖碗饦,我那颗不太成熟的自尊心便受到了严重的伤害。我生母亲的气,生自己的气,和母亲过不去,也和自己过不去。我曾劝阻母亲不要再去学校卖了,那样会让我在同学和老师面前丢面子,我从不敢向同学们提起每天中午站在学校门口卖碗饦的那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面对我的咄咄逼人,母亲没反驳,也没有责怪,只是每天一如既往地来到学校继续卖碗饦。
那天,我夹着书快速走出校门,本打算一路小跑逃出母亲的视野,可那双不听话的眼睛还是下意识地向母亲的方位瞥了一下,果然,母亲正站在角落里吆喝着,箩筐的白布下,一个个白净的碗饦整齐排列着。母亲在风中显得特别单薄,仿佛一阵强风就能把她吹倒。风吹乱了母亲的头发,吹斜了她的身体……
母亲在人群中看见我,笑着喊道:“宏宏,下课了?饿不饿?过来吃碗饦,饭在锅里热着呢。”听到这话,我的心跟着狂跳起来,脸也热了起来,羞怯难当,赶紧将脸埋了下来,心想,千万不能让同学看见我。如果当时地上开一道缝,我会立刻钻进去。可是,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用余光看到同学们正看着我,有人甚至在喊我的名字。那一刻,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我茫然不知所措,依稀听到母亲说:“那是我儿子,他学习很用功。”我狠狠地瞪了母亲一眼,慌忙逃离了人群。我不知道母亲看见我瞪她时是怎样的表情,但我想她肯定很伤心。
我沿着母亲来的那条羊肠小道一口气跑回家,趴在炕上哭了起来。我原本不想伤害母亲的,可我心里清楚,我已经伤害了她。
多少年过去了,我从稚嫩逐渐走向成熟,从一个懵懂的学生变成了一名国企职工,可每当吃碗饦时,总能想起那段逃离的岁月,那段荒唐的岁月,并为自己的无知后悔自责,尤其是为人父后,那种自责更加强烈深刻。母亲的碗饦就是母亲的情、母亲的痛、母亲的泪。母亲从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承受。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面对我的质问,母亲不解释,不反驳。
(作者单位:陕煤化集团神南红柳林矿业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