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烨
桑德罗·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il,1445-1510年)是被公认为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这位在达芬奇所著的画论中唯一被指名道姓提起的同时代画家有着许多人们耳熟能详的知名作品,《春》和《维纳斯的诞生》便是最能体现他绘画风格的代表作,同时也是最为家喻户晓的杰作。波提切利是艺术史中不可缺少的一笔,用著名艺术评论家华尔特·巴特尔(Walter Pater)的话来说:“波提切利就是这一类为数不多的特别人物之一。他充满了清新气息,同时也充满了早期文艺复兴所固有的那种摇摆不定和听天由命的期望。这种期望似乎也就使得这一时期成了人类精神演变史上的一个最值得注意的时期。”
波提切利的作品被大量的后来者争相临摹沿袭,其中不乏对原作加以转化或重新诠释的独特作品,艺术家们还常常“与时俱进”地对原作进行异化,走出全然不同的、独具个性的路线。波提切利不仅仅是一位老大师,他的艺术已然超越了纯粹的绘画范畴,拥有更多的解读角度以及艺术影响。所以,去年深秋,柏林国立美术馆举行了大型回顾展“波提切利文艺复兴2015-1445”,展览以不同的艺术形式呈现出波提切利之美,并传达出一种连接过去的时尚与生活方式。而今年开春,这个由英国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和柏林国立美术馆共同策划、主办的展览正式移师伦敦,V&A博物馆于2016年3月5日举行名为《重新解读波提切利》的展览,这是自1930年以来英国规模最大的波提切利展,同时也是最为刷新眼球的一次解读波提切利的体验,因为在对他历经几个世纪之久的不断追随中,波提切利的原作已经慢慢成为经典“图像”,成为不同时代和文化中的共同财富,激发着一大批艺术家和设计师的创作灵感。
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在面对波提切利这个共同的艺术缪斯时,一大批艺术家和设计师们用自己的方式追忆波提切利,从艺术、设计、时装到电影等领域,V&A的展览用50余件波提切利原作以及其他艺术家和设计师近500年来的创作来重新诠释波提切利,参展艺术家包括但丁加百利罗塞蒂、爱德华·伯恩·琼斯、威廉·莫里斯、勒内·马格里特、瓦尔特·克莱因、艾尔莎·夏帕瑞丽、安迪·沃霍尔和辛蒂·舍曼等。这是一次全新的体验,用展览策展人的话来说,这场展览“要剥去加在大师头上的层层阐释”。
想要剥去层层阐释,也许我们要先了解,如今赫赫有名的波提切利,曾经在艺术史上消失了很长时间,中间几百年间没有人提起过他,甚至连今天我们对他的称呼“桑德罗·波提切利”都只是他的绰号、艺名,他本名亚里山德罗·菲力佩皮(Alessandro Filipepi)。在15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波提切利是佛罗伦萨最出名的艺术家,他曾接受罗马教皇西克斯图斯的订件,曾与佩尔基诺、吉兰达约一同受命绘制教皇在梵蒂冈宫殿西斯廷礼拜堂的装饰壁画,但随着他的最大支持者“豪华者”洛伦佐·美第奇的去世以及美第奇家族的垮台而陷入困境,晚年萧困、声明沉寂,直到19世纪才慢慢被重新发现。
波提切利能被重新发掘,英国的拉斐尔前派有着不可磨灭的功劳,是他们重新发现了波提切利的美。被誉为“西方绘画史上最伟大的线条画家”,波提切利笔下的线条常常被拉长,这便显得轻巧、灵秀,而又刚劲有力,他所有作品中都贯彻了这种独特的线条和幻境式的想象,这一点,促使他在19世纪重新获得人们的关注。1815年,美第奇别墅收藏的《春》以及《维纳斯的诞生》首度公开展出;拿破仑时代,安格尔为教皇庇护二世在西斯廷礼拜堂所作的画中,背景依稀可见波提切利所绘制的《摩西组画》片段;法国诗人西奥(Alexis-Francois Rio)也在他的著作《基督教艺术》中赞美波提切利。波提切利笔下那苗条、雌雄难辨、优雅旋转的女性形象深深影响了当时的艺术家一一尤其是英国的前拉斐尔派画家,他们很早便发现波提切利的迷人之处。除了对流畅线条的热情之外,波提切利作品中充满的象征意义也让人们重新燃起对他的兴趣,他的作品具有某种(后)现代特质,起伏有致的线条与大胆平白的色块,彰显了他极富个人特征的风格,这风格具有热情奔放和简洁有力的特征,对当代的观众来说也是鲜明的。由于拉斐尔前派的推祟,人们通过拉斐尔前派的作品而开始对波提切利着迷,诸如华尔特·巴特尔、查尔斯·斯温伯恩(charLes Swinburne)等评论家纷纷发表见解,而巴特尔的文章《桑德罗·波提切利》在1870年刊出后,更是大大形塑了某种维多利亚式的波提切利观点。巴特尔说波提切利的女子“在一定意义上像天使,但同时她们好像有种被流放的伤感。”这一论断堪称是对现代境况绝妙的评论和典型的定义:“就是波提切利美人像中的‘阴影,使他的维纳斯显得现代。他的画使异教的神栩栩如生,以天真的强度打断并侵入了想象。他是十五世纪的超现实主义者一一将他的梦变得极度真实的艺术家。”
19世纪末20世纪初,波提切利流动线条得到新艺术运动的信奉。对新艺术而言,素描的流动性代表生命力量的流动,掌握着生命力量的肇始之时。波提切利笔下维纳斯那流动的衣带,成了新艺术的先声。在今天看来,新艺术运动中许多装饰主题都可追溯到波提切利,流水般蜿蜒、藤蔓般纠缠的线条,还有诸如女性元素、对死亡的着迷等,新艺术的代表人物威廉·莫里斯曾提出“美就是价值.就是功能”的艺术观念,这与乐于装饰简单的日常事物的波提切利有着内在的相承。
当一幅图像成为经典时,既可成为一种学习的范式,也能诱发新创意,而往往图像在复制、挪移和重组时,这个图像便成为了经典范式。自从1919年杜尚在《蒙娜丽莎》的印刷品上画上胡须,一种代表这娱乐性和创新性的精神便传承了下来。通过借用经典的图像进行再创作,新艺术与经典的近距离互动并非“恶搞”,也不是彻底否定传统,而是在重新审视中获取再生和更新,而在模仿经典的过程中,重访艺术史并赋予其新的意义。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杰作,即使在沉静300年多后才被重新提起,却丝毫不挡其中的精神内涵且受人膜拜。“她那忧伤的面孔体现着对她所面临的漫漫长日的爱情的思念。风伯踩着黑色的海水使劲吹气,把载着女神的优美的贝壳往前赶着。海面泛着涟漪,细碎、精致的溅花轻轻掠过水面,落英缤纷。……他(波提切利)以忧郁的情绪把这位欢喜女神画成了人类命运的伟大主宰。”也许是华尔特巴特尔的描写,波提切利的维纳斯成为了经典图式,并不断演变至今。
在现当代,波提切利和他的维纳斯成为了艺术家们颇为喜欢借用的经典:保罗·希梅尔在1950年创作的《波提切利女孩》用镜头重现维纳斯苍淡的神情;荷兰摄影师林内科戴克斯特拉也通过青春少女在海边的肢体语言,向波提切利的维纳斯致敬(《海滩肖像》1992年)。这些摄影作品利用传统绘画进行创作,是摄影艺术发展到自然记录之后而产生的后现代艺术,艺术家们从经典之中寻找新的表达形式来表现对于当下社会的各种思考,例如性别、种族、自由等,其中辛迪舍曼便是一个深刻的例子。《无题225号》是辛迪舍曼《历史肖像》系列中的其中一幅作品,虽然舍曼并没有明确承认此作是模仿波提切利的《女人肖像》,但《无题225》却与之极为相似,舍曼为了调侃古代艺术家们对女性解剖学上的笨拙处理而创作了这一系列,舍曼在模仿波提切利笔下的女人时身绑假乳,胸部喷射出的乳汁形成抛物线,历史作品中的题材与神圣性在舍曼手下变成纯粹的荒唐,嘲弄与挑衅的表情在“自拍女神”舍曼的脸上表露无遗。
回到经典图式维纳斯,大卫·拉切贝尔的《维纳斯的重生》极尽奢华、媚俗之能事,借用维纳斯的经典图式调侃了当代社会浮夸的表象;长井朋子则把维纳斯的诞生异化为物质世界的游戏消费品,以讽刺性的方式批判商业全球化;旅法画家尹欣对维纳斯的模仿只选取了主体形象中头和肩膀的部分,重新阐释并质询原作所代表的西方对“美”的观念。波提切利的维纳斯在流行文化中的地位,让她成为20世纪波普艺术运动中最受喜爱的对象。除了玛丽莲梦露、毛泽东头像之外,波提切利的维纳斯也是安迪·沃霍尔最爱的主题之一,色彩简单、整齐单调的头像,反映出现代商业社会中人们无可奈何的空虚与迷惘。人们不断地对维纳斯引用、复制,从杜嘉班纳为Lady Gaga“Artpop”巡回演出提供的波提切利主题服装,到1962年007电影《诺博士》中乌尔苏拉安德斯像波提切利的维纳斯一般从海浪中出现的片段,再到鲍勃迪伦的歌曲《苏格兰低地的泪眼女郎》……
流行文化对波提切利作品的探索和转化几乎是无孔不入,他的维纳斯已经成为大众文化中的图腾之一,象征着西方经典文化与艺术的魅力。这个形象深入民心,她装饰着意大利的10欧元硬币,装点着全世界无数的杯子、袋字与T恤,她环绕在我们的生活之中。上述回顾的种种,几乎全部都出现在V&A这次的展览上,形成一条脉络清晰的线性历史,只不过,与上文回顾的历史相反,展览打破观众的传统印象,以一种倒叙的方式进行,认识波提切利,从生活中的维纳斯形象开始一一展览从我们最为熟悉的设计作品和当代艺术作品入手,然后循序渐进地回到过去,倒叙一段波提切利的接受史:从现当代勒内-马格里特和时尚设计师伊尔莎·斯奇培尔莉所代表的超现实主义流派,到拉斐尔前派罗塞蒂和伯恩·琼斯、威廉·莫里斯,还有同时期的象征主义画家居斯塔夫·莫罗等,再回到新古典主义的艺术家如约翰·斐拉克曼和安格尔,最后再以波提切利自己的作品为压轴出场,从近到远,慢慢剥去这位文艺复兴时期大师头上的层层阐释,还原最本真的波提切利。
这是—次回到过去的“时空旅行”,穿梭于每一件精心挑选的展品之中,慢慢品味着他们如何一路从波提切利的原作中走来,体验过的所有层层阐释,似乎都不敌最本真的原作所带来的无限灵感,曾有人说,“他像是诗人,指引着今人居无定所的灵魂。”是的,至今,波提切利依然还是艺术缪斯,就像本次展览的策展人马克·埃文斯(Mark Evans)和安娜德贝内代蒂(Ana Debenedetti)向我们传达的那样:“今天的艺术家们挪用了波提切利的著名形象,使之重新成为时尚;而我们也想借此鼓励那些很少了解或念及波提切利的观众,重新发现这位持续不断带给人们惊喜的伟大艺术家。”